李红兵 李 岩 白晓鸥
石油带给新疆的荣誉多过实惠,如今能源兴疆的愿景正转向煤炭,但无论原煤、煤电,还是煤化工,新疆都要应对通道容量、市场容量和环境容量有限的挑战
新疆从未像今年这么“热”过。
数月来,证券公司的分析师、公募私募的基金经理、各类机构组织的考察团和调研组,一批又一批地奔赴新疆,多如过江之鲫。
一位工银瑞信的基金经理向《财经》记者如此描述他今年的数次新疆之行:机票和酒店必须提前一两周预订,折扣很少,以往乌鲁木齐喜来登酒店的自助餐厅空空荡荡,而现在早餐时间总能碰到同行、研究员或私募基金老板,感觉像在北京或上海参加券商年会。
实际上,从2000年起,这位基金经理几乎每年都要去新疆调研。往年,他习惯“抬起脚”就飞乌鲁木齐,根本用不着助理预订机票。凭他的经验,提前两小时到机场买票还能挑座位。
变化源自今年上半年,接连召开的全国对口援疆工作会议和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让新疆的经济建设尤其是能源开发骤然提速,多事之地,转眼化作投资热土。
“新疆要建成全国大型油气生产和加工基地、大型煤炭基地、重要的石化产业集群、全国可再生能源规模化利用示范基地、进口能源资源的陆上大通道。”《财经》记者8月份为期两周的新疆采访,接触到的当地官员、学者、商人,多对中央给新疆的如上定位耳熟能详。
“新疆经济社会的跨越式发展和民生改善正面临着千载难逢的机会。”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政府主席努尔·白克力8月5日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说。
此时,一场开发新疆的新热潮,正从能源领域展开,多家央企宣布对疆投资总计超过万亿,其势头之猛、涉及之广均属空前。
石化独大
新疆GDP的帽子被戴得很高,但做帽子的人,却不是自己。对新疆当地官员而言,石油石化对新疆税收的贡献,一直都有所缺撼
一提起新疆,许多人会想到石油。
在这块占中国国土面积六分之一的广袤土地上,蕴藏着中国30%的石油和34%的天然气资源。多年来,石油石化在新疆工业增加值中一直三分天下有其二,是新疆当仁不让的第一大产业,搞好石油石化,新疆经济发展即有保障,社会民生等建设也就有依托。
“石油石化占了新疆工业增加值的67%,最高的时候占到73%。石油石化打个喷嚏,新疆经济就要重感冒。如果油价大幅下跌,全中国最郁闷的省长恐怕就是本人。”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努尔·白克力坦承新疆存在石油石化一业独大的局面。
对新疆当地官员而言,石油石化对新疆税收的贡献,一直都有所缺撼。新疆财政厅的数据显示,2009年,新疆石油天然气行业总产值1715.22亿元,利润总额324.3亿元,上缴税金263.9亿元。
263.9亿元中新疆地方财政能拿到多少?自治区政府一位官员在回答《财经》记者询问时含糊地表示,“大头是国税。”
根据新疆税务学会会长张俊达的统计,2002年至2008年,在新疆油气行业全部税收收入中,上缴中央的占四分之三以上,如果情况属实,这意味着2009年只有不足70亿元属于地税,在2009年新疆380亿元的地税收入中,所占比例不足20%。
“这是新疆特有的大企业病。” 新疆东西部研究院院长唐立久对《财经》记者说。在唐立久看来,税收分配不够合理,就业构成不够合理、抑制本地中小企业发展,是这一“大企业病”的三大症候。
依据现有的财税体制,在整个石油石化产业中,地方能分享到的基本上只有企业增值税和资源税。
但在今年6月1日资源税改革启动之前,资源税占整个新疆地税收入的比重只有1.6%左右,直到2010年,自治区本级财政也只安排了6.7亿元的资源税预算收入。
资源税改之后,资源税由从量计征改为从价计征,税率为5%,若以现有价格水平计算,每年可为新疆贡献税收约45亿元,这意味着资源税占新疆地税收入的比重将跃升五倍,至10%以上。
企业增值税一直是中央与地方的共享税。据自治区财政厅的数据,2004年-2009年这六年间,新疆石油天然气行业上缴的税金总额约为1050亿元,若按中央与地方4∶1的分成比例,新疆当地大约能分享到260亿元,平均每年不足44亿元,但这已经是新疆能尝到的最大“甜头”了。
多年以前,新疆就不断有人呼吁中石油将在新疆的众多分公司改为子公司,由二级法人改为一级法人,成为单独的纳税主体,在当地缴纳企业所得税。
唐立久就是这一主张的积极推广者。他还主张实施石油和天然气留存制度,国家石油公司在新疆生产的石油和天然气,应该留存一部分给新疆当地,以支持新疆发展自己的石化企业,进一步振兴当地经济。
“这种想法不具备实施的可能。”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发改委副主任肖庆华对《财经》记者说,“不仅因为石油天然气行业受国家严格控制,而且长期以来,新疆当地没有发展石油石化行业的基础,即使每年给你500万吨原油,也干不出大名堂,如果小炼厂到处开花,技术、规模、产能都不具备竞争力,这不是典型的低水平重复建设吗?”
努尔·白克力也对《财经》记者表示,石油天然气资源由国家石油公司统一开发,对资源的集约利用和环境保护都有利,“我们现在更强调在石油石化下游产业吸纳本地资本,本地企业参与生产经营,这同样也可以解决税收就业留在新疆的问题。”
新疆广汇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王力源则是唐立久石油留存论的积极支持者。此前,他所在的企业已经成功从德国林德公司引进LNG(液化天然气)技术,同时还准备引进美国公司页岩气开发技术以开发哈密淖毛湖煤田。
“油气勘探开发和炼油是很成熟的技术,新疆本地的企业开发不了,可以引进疆外的,或者国外的。技术和资金不是问题,只要有政策突破,别人不一定就比中石油干得差。” 王力源对《财经》记者说。
中石油在新疆一家独大的结果是,新疆GDP的帽子被戴得很高,但做帽子的人,却不是自己。肖庆华坦言,长期以来,新疆的石化产业规划和项目,基本上都是由中石油上报给国家发改委和自治区政府,但新疆在石化产业上的自主权很小,需要看有关中央部委的“眼色”行事。
令新疆各界略感忧虑的是,长期受制于人的第一大产业——石油石化产业,在经历了十多年的高速增长后,如今也面临着新的瓶颈。
来自自治区经济和信息化委员会石油和化学行业管理办公室的数据显示,新疆油气产量在经历了2008年的高峰后,主要产油区塔里木油田、新疆油田的产油量增产已经困难,油田递减严重、含水上升,原油产量逐年下降。
同时,受金融危机的影响,国际油价大幅下跌,中石油把更多的精力投向国际市场和海外收购,新疆的油气产量也面临减产之忧。
据自治区石油和化学行业管理办公室统计,2010年上半年,全区共生产原油1252.05万吨,完成全年目标的45.5%;生产天然气127亿立方米,完成全年目标的48.85%;原油加工量1055.62万吨,完成全年目标的47.98%;石油行业各项指标均未达到年度计划的50%。
该办公室预计,下半年新疆石油化学工业增速较上半年将继续放缓,全年的增长可能难以达到2008年的实际水平。
该办公室在一份工作报告中表示,随着2009年中石油独山子千万吨炼油、百万吨乙烯、塔里木石化大化肥、乌石化PX项目等一批重量级大项目的建成,未来新疆石化行业投资将进入一个相对的低谷期。这意味着,在中石油对新疆石化产业的投资拉动效应已经“到顶”的现实下,新疆必须自己找出路,自行造血。
“圈煤”运动
新疆经济的出路在煤炭,而煤炭的出路在于原煤外运、煤电和煤化工,这是新疆自己能掌握发言权的产业
新疆的石油、天然气、煤炭,哪一个未来发展空间更大?《财经》记者向努尔·白克力提出这个问题后,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肯定是煤炭。”
“新疆经济的出路在煤炭。而煤炭的出路在于原煤外运、煤电和煤化工。”自治区发改委副主任肖庆华一语中的。
根据2009年的勘探数据,新疆煤炭储量约为2.19万亿吨,占目前全国已探明总储量的40%。但直到2009年,新疆煤炭的年产量还不足9000万吨,2010年的产量预计1亿吨左右。这意味着,相对于面临产量瓶颈的石油天然气,新疆煤炭几乎是一块沉睡的处女地。
对当地而言,更重要的是,煤炭是新疆自己能掌握发言权的产业。
“新疆发展煤炭产业的愿望多年前就有,但过去无论是财力还是国家政策环境都不支持。”肖庆华对记者表示,“从财力上说,新疆60%以上的财政支出需要依靠国家财政的转移支付,根本无力进行大规模的煤炭勘探和开发;从政策环境看,过去新疆一直被国家作为煤炭产业的后备基地,被规划为煤炭产业的自给区域,政策不支持新疆煤炭进行大规模开发和对外调运。直到这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之后,新疆才正式被国家规划为全国第14个大型煤炭基地。”
2002年以后,中国煤炭产业经过多年的低迷后开始强劲复苏,国内煤炭供应形势日渐紧张,发展煤炭产业的机遇第一次出现在了新疆面前。
从这个时候起,新疆开始陆续组织大规模招商团出疆招商,并主动降低煤炭产业准入门槛,推出了2元/吨的煤炭资源税优惠政策,而且煤矿投资人只需在最后的煤炭销售环节向政府补缴这笔税款即可。
更大的转折点出现在2005年。这一年7月,新疆召开了全自治区第一次新型工业化建设工作会议,正式提出要实施优势资源转换战略和大企业、集团战略,抓紧有利时机,加快煤炭资源转换,大力发展煤电一体化和煤化工,全力支持有实力的大企业、大集团来新疆投资煤炭资源开发,把新疆打造成为全国最大的煤炭资源转化产业基地。
“这两大战略的提出,吹响了新疆大规模开发煤炭资源的前奏,也吹响了各家企业巨头进疆拼抢资源的号角。”8月2日,徐矿集团新疆分公司总经理张毅对《财经》记者说。
2005年之后,神华、中煤、大唐、华电、中电投、国电等央企巨头蜂拥而至,地方能源大佬鲁能、潞安、徐矿、新汶、庆华、紫金矿业等也不甘落后,央企、地方国企、民企共同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煤炭淘金洪流。
自治区国土资源厅的统计显示,截至2008年年底,全新疆规模以上煤炭企业已达110家。截至2009年年底,全区共签发有效勘探许可证5230个。
“到这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之前,新疆已经找不出一块还没有被圈定或者是没有划给某个集团的煤田了。”长期负责新疆煤炭矿区规划审批的自治区政府投资项目评审中心、国际工程咨询中心高级工程师周海魂对《财经》记者说。
肖庆华则认为,对新疆而言,以低门槛引进大企业大集团搞煤炭资源勘探开发的政策有利有弊。其利在于用别人的钱为自己摸清了家底,也为下一步搞煤炭资源的系统规划和开发奠定了基础。
而弊端和后患是一些企业跑马圈地、圈而不探、探而不采。另一些企业为了争抢资源,恶性竞争、无序开发。这些都给政府系统性规划煤炭资源的开发带来难度。
“在新疆拿煤炭资源,依靠的不仅仅是企业自身的资金实力和技术水平。”提起九年来在新疆摸爬滚打的经历,年过半百的徐矿集团新疆分公司总经理张毅一脸辛酸。
作为一家已经有129年煤炭生产开发历史的老牌煤炭企业,徐矿集团在徐州本部的煤炭资源早已日渐枯竭,整个集团急切需要转型实现异地发展和二次创业。
2001年,徐矿在当时新疆塔城市委副书记、从徐州调往新疆的援疆干部刘广哲的牵线下,首次入疆开发煤炭资源。“我们没有央企背景,没有当地资源,只能小心翼翼,从入股新疆当地小煤矿,帮助他们扭亏脱困开始,介入新疆的煤炭开发。” 张毅说。
2001年7月,徐矿投入1000万元入股新疆塔城昊源煤矿27%的股份,开始了在新疆长达9年的创业。年产量为30万吨的昊源煤矿从1989年即开始立项建设,由于企业自身资金和技术力量匮乏,政府又无财力投入,以至于煤矿立项长达12年后仍未建成。
徐矿进入后,迅速组织工人,仅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成功实现了建成投产,成为当地煤矿建设的一面旗帜。此后,徐矿在当地又相继投资收购了铁煤能源和赛尔能源两家煤炭企业,总算在北疆站稳了脚跟。
八年下来,徐矿在新疆已经投入了20多亿元,正在建设的项目投资超过50亿元,是迄今为止在新疆投入真金白银最多的企业。但是,最早入疆的徐矿至今却只拥有20多亿吨的地质储量,10多亿吨的可采储量,这令徐矿颇感委屈。
“我们在徐州本部已经无煤可挖,来新疆是为了求生存,是为了30万徐矿职工的饭碗。但今天的现实是真正想干事的人拿不到煤,拿到煤田的人却不干事。”张毅对《财经》记者抱怨说。
与徐矿这样的地方国企相比,央企能源大佬们介入疆煤开发则是高起点。
2005年,神华为了进入新疆,出资6亿元控股了新疆最大的国有煤炭企业——乌鲁木齐矿务局68%的股份,一举获得了新疆芦草沟、红沙泉、奥塔乌克日什、将军庙四个优质矿区的探矿权。
2005年8月,神华新疆矿业公司挂牌当日,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自治区党委书记王乐泉亲自为新公司成立揭牌,时任自治区政府主席司马义·铁力瓦尔地为新公司致辞。
经过短短5年的扩张,神华新疆矿业公司已经获得的煤炭地质储量总共已达500亿吨,项目遍布新疆准东、吐哈、库拜、伊犁四大煤田。其中,神华规划年产量达1.5亿吨的准东五彩湾矿区,已成为全疆规划产能最大的煤炭项目。
“在准东,神华已是一马当先。这几年,神华的原煤销量在乌鲁木齐-昌吉地区的市场占有率在80%左右,在全疆的市场占有率接近30%。我们计划在未来十年,把新疆打造成中国的第二个内蒙古。”8月2日,神华新疆矿业公司规划部经理杨森对《财经》记者说。
在新疆区政府初步规划的准东、吐哈、伊犁、库拜四大煤炭基地中,准格尔盆地东缘的准东煤田储量最丰富,煤质最优,开采条件最好,又邻近新疆经济最为发达的乌昌地区,因而成为各家企业尤其是央企激烈角逐的战场,至于民营企业,很多则只能到开采时间较长、产业水平较低的南疆库车-拜城地区求生。
与神华相比,华电、国电、大唐、中电投等央企因为出手稍晚,错过了“圈地”的最佳时机,他们后来居上的普遍做法,是由集团总部高层亲自出马与自治区高层对话,高调宣布对新疆的巨额投资计划,然后签订一揽子协议。
《财经》记者根据公开资料统计,今年以来,煤炭和电力央企宣布的新疆投资加总,已逾万亿之巨(见附表)。
“这几年,来新疆公布投资计划的企业有多少?但真正投资了真金白银的企业又有几家呢?跑到新疆给官员们公布一个诱人的投资计划,画一张大饼,不投一分钱,就可以绕过正常审批,拿到探矿权。”8月26日,新疆化工规划院高级工程师、自治区政府顾问王龙经说。
在王龙经看来,过去5年来,大量的疆外企业通过“画饼圈地”和高层公关等手段在新疆“跑马圈地”,已经成为新疆煤炭产业发展的一大问题。
新疆煤炭工业厅一位官员甚至向《财经》记者抱怨,鲁能圈占的煤炭资源高达数百亿吨,但鲁能自从2003年进入新疆以来,迄今只有几个矿井开工,只有阜康一个2×15万千瓦的火电项目建成投产,与当初自己宣布的雄心勃勃的投资计划相比,可谓大相径庭。
如今,形势正在发生变化。8月5日,努尔·白克力告诉《财经》记者,就在他接受本刊采访前几个小时,自治区政府专门召开了常务会议,部署规范煤炭资源开发问题,出台了十条专门意见,通过了《关于进一步规范煤炭资源勘查开发管理的暂行规定》。
该规定核心内容是坚持“以项目配资源”的原则,对采矿权人在领取采矿许可证一年内不进行矿山建设,“圈而不探”,或者已规划的项目2年内不开工的,将依法收回煤炭探矿权。
市场何在
企业都开足马力生产,有没有市场来承接这些猛然多出来的煤、电和煤化工产品?这些产品又从什么通道被运抵市场所在地
如果上述规定执行到位,自治区政府以项目配资源和逾期不开发即收回资源的新政,将有效解决“圈煤运动”带来的圈而不探、探而不采问题。
但接下来的问题是:各企业都开足马力生产,有没有市场来承接这些猛然多出来的煤、电和煤化工产品?这些产品又从什么通道被运抵市场所在地?
虽然储量高居全国榜首,但新疆的煤炭产量一直不高,连续两年高增长后,今年的产量预计1亿吨上下,只及山西、内蒙古的六分之一。这是因为新疆自身的市场狭小,消费有限。
肖庆华透露,2009年,新疆煤炭积压800多万吨,今年仅上半年,煤炭积压量已经超过1000万吨。另一方面,囿于运输瓶颈,新疆煤炭市场一直与世隔绝。新疆官方清楚,无论是疆煤东送,还是疆电疆气东送,要拓展市场,就必须打破运输瓶颈。
在原煤外运方面,新疆设计了“一主两翼”三条铁路运输大动脉。将现有兰新铁路改为货运专线,负责新疆煤炭外运,2009年11月兰新铁路第二双线正式开工建设。
“两翼”是指北翼的将军庙-巴里坤-伊吾-内蒙古策克铁路(主要承担准东煤田、三道岭矿区等沿途矿区的东运),以及南翼的哈密-敦煌-西宁-成都铁路。此外,疆内的精伊霍铁路、乌精复线、吐库复线、乌准铁路和奎北铁路都将汇集至哈密,发往全国各地。
“一主两翼”项目建成后,2020年前的运能将达到5亿吨/年,2020年后的运能将达到10亿吨/年。目前,该项目已被铁道部纳入中长期建设规划。
电力运输方面,由于新疆电网未与外部连通,疆电东送目前为零。但是,总投资达150亿元的新疆电网与西北电网联网工程即将于今年10月完成设备调试,年底前即可竣工。
与联网工程主要在于调峰、保证新疆电网安全的目标不同,新疆将电力外送的主要希望寄托于两条±800千伏的特高压直流输电工程,即哈密-郑州直达华中,准东-重庆直达川渝地区,由国家电网公司规划的这两条电网工程,每年的输电量将达1500万千瓦,大约相当于每年消耗3500万吨标准煤(1吨原煤=0.7143吨标准煤)。
“新疆的最大制约就是运输瓶颈。现在疆煤东送的铁路通道、疆电东送的电网通道都已纳入国家规划,三五年后,困扰新疆多年的运输瓶颈将得到极大缓解。”努尔·白克力对《财经》记者说。
至于煤化工产业运输瓶颈,新疆地方政府正在积极推动中石油加快编制新疆煤制气管网规划,并纳入国家“西气东输”总管网建设规划。同时,新疆还试图推动相关省市一起协调,通过修建点对点的管道运输专线,实现新疆煤制气产地与需求地的无缝对接。
至今,除铁路运输规划已获得国家层面明确支持外,准东-重庆、哈密-郑州特高压输电工程除了国家电网公司力推,迄今仍未见有国家高层的明确表态。而煤制气管网运输计划,尚需进一步落实。
根据新疆经信委的规划,至2015年,新疆煤炭年产量将达到4亿吨,煤制天然气135亿立方米/年,市场装机容量将达2825万千瓦;至2020年,煤炭年产量达到10亿吨,煤制天然气515亿立方米/年,市场装机容量将达4500万千瓦。
而目前新疆各家企业的规划产能已经大大超过了政府的统计。
以准东煤炭基地为例,据2010年7月新疆昌吉州政府的一份《准东煤电煤化工产业带建设工作情况汇报》显示,目前,仅准东地区已经规划的35个矿井,其年规划总产能就已高达3.3亿吨;已经进入前期工作的煤制气项目共10个,总产能已达349亿方,而各企业集团已经规划的发电容量甚至高达7000万千瓦。
“每家企業都在拼命报规划,都在等着运输瓶颈打破,市场开闸的那一天。”新疆化工研究院高级工程师、自治区政府顾问王龙经对记者说。
而在突破运输瓶颈之外,乐观派认同的一个理由是,只要未来中国经济继续保持8%左右的增长,新疆的煤炭产业就不愁没有市场。
努尔·白克力认为,支撑中国经济的主要能源是煤炭,这个在可见的将来是不会改变的。从国家能源局等权威机构的分析来看,到2020年,中国的煤炭年消费量将从目前的28亿吨增长到45亿吨,新疆煤炭的市场还是很广阔的。并且新疆煤炭平均开采成本不到内地的三分之一,即使考虑运输成本,也完全具备竞争力。
不为人所知的是,直到今天,新疆仍然坚持对煤炭实施120元/吨的最高限价政策,也正是为了给未来的疆煤疆电疆气东送预留价格空间。
国家能源局煤炭司司长方君实曾在公开场合预测,到2015年,中国需要的一次能源消费量将达到42亿吨标准煤。
其中,水电可提供2.6亿吨标准煤的供应能力,风电可提供0.57亿吨标准煤供应能力,生物质能有2000万吨标准煤,核电有6800万吨标准煤,石油天然气有2亿吨标准煤。这些非煤炭能源总计大约能提供6.05亿吨标准煤,尚有35.95亿吨标准煤的能源供应需要由煤炭提供。
“根据我们对华中、华北、华东三华地区的测算,该地区电力需求增速对比GDP增速的弹性系数在‘十二五期间仍将达到0.9左右,据此,未来三华地区电力需求仍然每年需要有8%-9%的增速。”国家电网公司发展策划部规划一处处长张正陵接受《财经》采访时说。
张正陵透露,今年湖南、湖北、山东、重庆、江苏等多地政府都曾上书国务院或者国家发改委,希望国家尽快批准在当地建设特高压电网,以加大从山西、内蒙古等能源大省的输电力度,解决自身日益增长的电力需求缺口问题。“这也说明,新疆不用担心来自山西、内蒙古的竞争,市场会有足够的容量将疆电消化掉。” 张正陵说。
张正陵还以哈密—郑州特高压电网为例分析疆电东送的商业可行性:当前哈密地区的标杆上网电价为0.25元/度,再加上每度0.098元的输电成本和0.011元的损耗,哈密输送至郑州的电价约为 0.36元,而当前郑州地区的上网电价是0.3912元,疆电具有明显的竞争力。
乐观派们甚至希望,国家通过行政手段实施资源“梯度开发”战略,促使东部和中部地区减少甚至停止煤炭产业开发,为新疆腾出市场。在他们看来,中东部地区本身煤炭资源匮乏,无论是从产业发展和生态保护的角度,他们都应该有实施“梯度开发”的意愿。
“未来新疆煤炭、电力等规划指标及重大项目必须要纳入国家规划,由国家统筹协调新疆商品煤、电力外送,保障新疆煤炭、电力有效参与全国市场平衡。我们希望在国家‘十二五规划内,为新疆留出足够的政策空间。” 新疆发改委经济研究院能源所所长胡隽秋对《财经》记者说。
但乐观派的呼声至今尚未得到决策层正面回应。对新疆而言,这是未知数。
2010年6月初国务院《关于支持新疆经济社会发展若干政策和重大项目的意见》中,除了对新疆铁路规划给予了明确支持外,对新疆煤炭基地规划、具体产能目标和市场平衡问题并未明确表态。而主管能源规划审批的国家发改委以及国家能源局迄今也未对新疆方面的上述规划明确表态支持。
一些企业也态度谨慎。国电新疆公司党委书记、副总经理毕可利就表示,“西电东输在国家层面还呈现很大的不确定性,国家对新疆西电东输的大战略的态度还不明朗。我们一定要慎重行事,没有科学论证而跟着别人盲目投入资金,就有可能给公司造成损失。”
毕可利还对《财经》记者表示,让别人为新疆腾出市场基本不可能。“在中国目前的体制下,每个省都有自己上项目的冲动,谁会把市场拱手让给别人?”
而新疆化工研究院高级工程师、自治区政府顾问王龙经更是对区内煤化工产能迅速扩张忧心忡忡。
在他看来,煤化工尤其是煤制气并不经济,一方气的成本至少在1.2元-1.3元之间,而天然气的开采成本每方只有0.6元。以上海为例,如果上海直接从澳洲进口天然气,算上运输成本,每方气仍然比从新疆管道输送的煤制气成本要低。
“如果外运,新疆煤制气的市场何在?” 王龙经问道。
生态平衡
比石油煤炭更为宝贵的资源就是水。前者决定发展,后者则决定生存。当新疆掀起资源开发热潮后,人们担忧:新疆有没有支撑能源化工行业发展的水源
新疆属于典型的干旱荒漠绿洲生态环境,16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适合人类生存的平原绿洲面积不到总面积的8%,只有13万平方公里,沙漠戈壁的面积却高达100万平方公里。滚滚流沙,随时准备吞噬人类有限的生存空间。
外界对新疆生态环境的关注,始于上世纪70年代罗布泊的干涸和中国最长内陆河塔里木河的断流。1972年,因修建水库拦截塔里木河来水,塔里木下游河道完全断流,并导致罗布泊最终干涸。
几乎同时发生的两起生态灾难,让屯垦戍边的人们意识到新疆生态环境的脆弱。当地研究者称,在新疆,比石油煤炭更为宝贵的资源就是水。前者决定发展,后者则决定生存。
因此,当近年来新疆掀起资源开发热潮之后,人们难免担忧:新疆有没有支撑能源化工行业发展的水源?
以煤炭资源最为优良的准格尔盆地东缘(简称准东)为例,目前仅已开展前期工作的煤制气项目规模就达349亿立方米。王龙经算了一笔账:1000方煤制气耗水量约为8方,以此计算, 349亿方煤制气耗水量达2.8亿方。如果再算上煤电产业用水、生态用水,未来准东煤炭基地的用水远远不够。
准东煤炭工业用水来自北疆的额尔齐斯河。此前,为解决克拉玛依、乌鲁木齐、昌吉等经济发达地区的用水问题,新疆实施了远距离调水工程,从几百公里外的额河调水济克济乌。但原有的用水规划中并未具体考虑准东煤炭工业的用水,目前准东一亿方的年用水量是从其他地方调剂而得。
对于准东未来的用水量,官方一直态度谨慎。“迄今准东的煤炭基地项目规划仍然停留在纸上,在国家发改委最终审批前,准东的用水问题还无法定论。”自治区发改委副主任肖庆华说。
2007年9月,根据国务院领导指示,国家权威科研机构组建了新疆水资源战略研究项目组。
从2007年9月自2009年5月,项目组四赴新疆调研,最终于2010年1月向国务院提交了有关新疆水资源的研究综合报告(下称《综合报告》)。
8月24日,项目组有关负责人在其北京寓所接受了《财经》记者专访。
“新疆缺水,所以办不了工业。这是一个大误解。新疆缺水,是因为农业用水过多过度,工业化程度提高,恰恰能够减少用水。”这位负责人向《财经》记者解释。
上述负责人指着一组数据解释道:新疆农业人口1214万,每年用水475亿方,年人均用水量3914方;而非农业人口881万,每年用水17亿方,年人均用水量仅193方。
新疆的农业用水比重高达95%,全国平均数是62%,和新疆地区条件近似的哈萨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是82%和74%,以色列只有57%。
从产出看,占新疆用水总量95%的农业用水,只贡献了GDP的17%。生产1公斤粮食,国内高水平地区只需要1吨水,而新疆部分地区需要两吨水。
新疆的用水问题症结就是,社会经济层次始终停留在农业社会阶段,人口不断增长,需要依赖农业维持生计,于是便不断开荒,导致用水量大增,而且无限制地开荒也破坏了环境。
“新疆不能再开荒了。新疆的粮食只要求能够确保当地使用就可以,从内地向新疆调运粮食也不是不可能的,但绝不能要求新疆给内地供粮。输出粮食就是输出水,新疆怎么可能向内地输出水呢?”该负责人强调说。
《综合报告》的结论则是:“发展节水高效的现代农业,减少农业用水;走新型工业化道路,适当加快工业化、城市化进程,有步骤地转移农业人口。”
新疆国际工程咨询中心高级工程师周海魂则反复向《财经》记者强调:根据环境容量规划煤炭开发规模。
他首先担心水源地被破坏。新疆煤矿的分布,多集中在天山南北两坡,而这恰恰是水源地所在,伊犁河、奎屯河、玛纳斯河、呼图壁河、安集海河等水系均在矿区发源,一哄而上的煤炭开发若不加遏制,山西地表水被破坏殆尽的一幕就会在新疆重演。
即使是地处戈壁滩上的哈密煤田,周海魂也认为不可掉以轻心。
他指着地图告诉记者,在哈密沙尔湖煤田,分布着四五百平方公里的风蚀戈壁,这里1平方米只有1棵草,同时地处新疆最大的风区,然而却没有扬沙。原因是这里的地表几千年来形成了3厘米至10厘米厚的天然保护层。现在,随着沙尔湖煤田的开发,每天有几十台挖掘机川流不息挖土作业,一旦原有的天然保护层被完全破坏,后果将不堪设想。
周海魂最为担心的是,乌鲁木齐东北方向的准东煤田的未来。
这里的自然条件比沙尔湖好得多,野生动物也很多,几千年来形成了一种自然生态景观,国家的野马、黄羊保护区,恐龙化石保护区都在这一带。现在,仅五彩湾、将军庙、黑山、大井四个矿区,就规划了3.3亿吨的煤炭产能。
“为了开发准东煤田,原有保护区的范围已经大大缩小了。这种自然生态的破坏,代价又如何衡量,影响又如何评估呢?”周海魂问道。
而自治区环境保护厅的官员似乎更多地从经济发展角度考虑问题,认为国家应该针对新疆实际,在环保标准方面给予新疆更多的差别化政策。
自治区环境保护厅环境影响评价处处长武新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以SO2排放为例,认为现在新疆煤炭工业快速发展,不可能不增加SO2排放,但国家规定整个新疆的SO2年排放总量只有50万吨,“内地一个县的排放总量都比新疆全区大,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在他看来,新疆有后发优势,比如与内地相比,现在正在规划建设的煤化工项目在污染治理方面引进的都是世界领先的技术。因此,希望国家给予特殊政策,淘汰类项目,新疆坚决不上;限制类项目,希望在新疆能够适度放开;鼓励类项目,希望能扩大范围,比如风电和多晶硅。
国家对新疆并没有把污染物总量排放和单位排放量区分开来,新疆可以履行单位GDP污染物排放量下降的承诺,但总量上应该差别对待。“新疆现在的污染物排放水平只相当于内地1995年,而内地已经在快速工业化的历程中有了相当的积累。”武新说。
既要发展经济,又要保护环境,鱼与熊掌如何兼得?这个困扰了人类几百年的问题,最近20年来正在挑战中国人的智慧。对于大开发前夜的新疆,未来的答案希望有所不同。
本刊实习生张蕾、张慧、魏文杰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