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特约博客 孔璞
一个人的恐怖主义福建南平凶杀案采访记
■文/本刊特约博客 孔璞
42岁,蜗居、失恋、失业,就这样,他变成了一个社会的报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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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民生,男,1968年4月30日生。福建南平人,中专毕业,未婚。2010年3月23日,因为不错的医术人称“郑一刀”的郑民生在福建南平实验小学门口,用一把锋利的不锈钢水果刀,连捅13名无辜小学生,造成8死5伤的惨剧。
3月24日下午4点多,福建南平市,即将到来的暴雨令天色暗得如同掌灯时分。我靠在当地马站社区卫生服务所隔壁一个窄小楼梯间门口,试图从缝衣服的阿姨嘴里套出更多的话。
骤降的温度令行人们裹紧衣服,从我身边经过时加快了脚步。我也不由得哆嗦着往门里又靠了靠,楼梯间的灯泡散发着黄色的光,显得很温暖。“当年郑医生就这样站在这里么?”我问。阿姨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回过头打量我很久。“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反正也帮不了他。我只告诉你他是好人。”这正是这次采访的怪异之处,以至于我在写稿子时犹豫良久。
3月23日上午9点,我上网看到南平实验小学13个孩子8死5伤的新闻,12点赶赴首都机场,晚上9点赶到南平新闻发布会现场。等我赶到时,发布会现场已经聚集了20余家媒体的记者,大家对即将发布的内容议论纷纷。郑民生究竟是冷血的屠夫还是无行为能力的精神病患者?如果是前者,是什么令他举起屠刀?南平市政府简短的通稿没有解答任何这方面的问题,第二天记者们三三两两在南平市各个角落寻找着郑民生琐碎的信息。
此时,报纸、电视和网络上对这个杀伤13名儿童的凶手的谴责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冷血杀手”、“恶魔”、“刽子手”之类的称呼已经代替了郑的本名。但我问及的大部分认识郑的人,都坚持说他“人不坏”。
郑民生
从居住的小区到辞职前的工作单位,再到刚毕业时的工作单位,从采访对象的描述中,我逐渐可以拼凑出郑民生的大致情况:42岁的大龄未婚男,相貌清俊,有点心智不成熟和疑神疑鬼;不会与同事相处,但和邻里小贩相处甚欢;性格孤僻又喜欢倾诉;对女友条件要求高,自己条件却不怎么样;胆小而懦弱;有明显的神经官能症,但几乎看不出有精神方面的缺陷。神经官能症是非精神病功能性障碍,人格因素、心理社会因素是致病主要原因。神经官能症是可逆的,外界压力大时加重,反之症状减轻或消失;社会功能相对良好,自制力充分。郑民生一直应该是有中度的强迫症和焦虑症。
最令我感慨的是人性的复杂:郑民生此前是个喜欢小孩子的人。去年夏季的一天,有很多居民看到郑民生骑着电动自行车,载着四五个七八岁的孩子,在路上玩。路边拐角处杂货店的女老板记得,孩子们像八爪鱼一样紧紧抓住郑民生,他们的笑声在暮色中很响亮。我记得女老板脸上不解的表情:“怎么会是他?”
我试着为他的所作所为寻找注释。但我要声明的是,我不是替杀戮者郑民生辩护,他的罪行无法开脱。我是想探知在杀戮之前,郑民生生活上的困境多大程度上导致了他精神的崩溃。
首先是蜗居。我曾在一个5平方米大小的房间里居住过半年,半夜醒来面对盒子样的空间常会抓狂。郑民生要惨得多,他和兄嫂侄女母亲共住一套61平方米不到的两居室,夏季睡阳台,冬季睡客厅。居住空间的狭小扭曲了亲情,想想就知道郑民生给兄嫂带来的不便,9岁大的侄女一直与父母同住,哥俩吵架时总会提到房子。郑民生因此没有任何私密的空间来储藏秘密和稀释情绪,加上和单位同事关系不好,郑民生的精神应该是长时间处于紧绷状态。
福建南平实验小学4年级4班的周雨笑在“3·23”事件中不幸丧生。3月24 日,同学们在他曾经的坐位上放了支黄色的菊花。
辞职前,郑民生在马站卫生所工作,月收入不到1400元,南平最差的小区(就是他家住的小区)房价也飘摇上了3000元,无法啃老的郑民生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找个有房的女友上面。
然而郑的恋爱却一再受挫,他曾丧气地跟缝衣服阿姨说:“社会真现实,女人都要找有房的。”除了没钱,郑的神神叨叨显然也是影响恋爱成功的原因。反正结果就是,他恋爱失败又打击到他。
然后是单位的同事关系。这让我想起了“毒药猫”,有社会学者说每个班级、每个单位都有一只“毒药猫”,他们被周围的人看来不合群,怪异,他们会受到嘲讽和孤立,成为人们负面情绪的排泄孔。其实细想,他们所作所为并非十恶不赦,只是有些许生活习惯上的差异。
郑民生就是这样一只“毒药猫”,其实他的同事们也都是不错的人,给病人看病时温和耐心,和记者交谈不卑不亢。但我想,在对待郑民生时,同事们缺少了一点宽容,他们骂郑是个“神经病”。
可以想象,郑民生如何向缝衣阿姨、卖面大妈、杂货店老板和邻居们诉说他的苦闷,宣泄心头的不满。这是他平衡心态的唯一工具。这些文化程度不高的人敬重他,同情他,愿意耐心听他讲。我想没有这些人,郑民生会“疯”得更早。
与这些人交谈,听他们带着惋惜和同情诉说郑民生的故事,我感到羞愧,也为我曾经伤害过的“毒药猫”感到难过。
2009年6月,郑民生辞职,并再未获得工作。他的邻居们比划着对我讲,他如何微笑着告别外出寻觅工作,又是如何灰头土脸回来,然后闭门不出。我猜测,郑民生失去的不仅是金钱,还有宣泄负面情绪的渠道。
郑民生成为一个危险的人。
穿过废弃的化纤厂职工医院长长的走廊,我让带路的小付指认一下哪一间是郑民生的办公室,他说忘记了。但他记得郑民生给他包扎伤口时笑呵呵的,透过郑背后的窗户他可以看到外面青翠的山色。伴着他的讲述,我们走到了走廊的尽头,越过阳台,雨中的山林格外清冷翠绿。那一瞬间,我竟有了一股暖意,虽然在来的路上全身被淋得透湿。
我想象着郑民生当年站在窗口看满山青翠的样子,1990年他中专毕业被分配到这个厂矿医院,和所有刚分配来的年轻人一样:年轻、努力而贫穷。
然而未来降临得如此之快,从郑民生第一次望满山的苍翠至今已经20年了。
下了楼,告别了小付,走在年久失修的水泥路上,我想到了郑民生另一种可能的人生,想到因他的人生而改变的这些孩子的人生。
然而,郑民生一步步走上了我们阅读到的这条人生之路。他蜗居、渴求房子和女友;他辞职,告诉卖面的阿姨“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失业,一次次找工作碰壁后封闭自己。
他变成了郁达夫笔下“零余者”的形象:“袋里无钱,心头多恨”,“过着无聊的日子”。他们是“对社会完全没有用的人”。与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不同,郑民生曾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是个技术不错的外科大夫和完全合格的全科大夫。
郑民生最后的爆发,选择了实验小学的学生,当地人都说那里的孩子的出身,非富即贵。郑民生最后的选择仍然体现出他的懦弱,他甚至不敢与伤害他的人、强权直接叫板,而是选择带着被强加了“社会不公”标签的实验小学的学生,那些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小孩子。
有人说,人是有主观能动性的,大多数人遭遇这类事情也不会犯罪。主要还是郑民生自己的问题。
确实如此,所以这才酿成悲剧,命运的筛子偏就令这个意志力薄弱的人滑落出局。
更加可悲的是,在这个时代,命运的筛孔未免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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