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 虫
1
她最终选择的是淡粉色,睡在这样的颜色里,应该很温暖吧。尹晓孟说,这颜色干净恬淡,有点像拥抱。
一百八十多平米的大房子,她全都要了粉色,这应该是婚房,光是装修费就砸进去二十多万。奇怪的是,装修到了最后一步,一直都是这个女人在忙活,我从没有见过男主人。
三个多月了,今天的尹晓孟最漂亮。不用在电锯声里吃灰尘了,她摘了口罩,脱下粗布衣衫,换了一身的风情万种。人靠衣装是对的,她比以前至少年轻了五岁。这一天的尹晓孟接了一个电话,挂了电话后,她说,你帮我把家具选了,行吗?
她的要求超出了我的工作范畴,我只是一个设计师,说好只负责设计房间,但装修的事也得跟到底,基本上属于一条龙服务。装修也就罢了,我出点力费点心,还有提成可以拿。至于买家具,这应该是男女主人的事。
我给你钱。尹晓孟的这句话打动了我,钱是个好东西,很轻易地就能让人心动,尤其是像我这种连房子首付都付不起的穷人。我看着尹晓孟,心想现在的有钱人怎么这么多?上百万的房子说买就买,如果我也能把这样一套房子砸给夏离,她大概就不会离开我了。
房子是女人的家。但这个家,却要男人给她,给不起就走人,哪管什么爱不爱。
我给尹晓孟设计的房子,我曾无数次地在纸上画过,画给夏离看。那是我生活与工作的全部动力,我的收入还算不错,努努力,拼个七八年,也可以按揭买下一栋上百平米的房子了。可夏离等不了我七八年,她说现在就要房子,立刻,马上。
每个女人都拜金,如果有条件的话。夏离的不同之处在于,她既没有条件,还要去拜金。
她不爱金银首饰,不爱名牌服装。她这一生只爱房子,而且是大房子。
现实就是这么讽刺,我给自己设计的婚房,最终却卖给了别人。尹晓孟对我的设计很满意,包括家具的选择和布局。她给我的酬金很多,这是我应得的报酬,接过这些钱时,我却觉得心酸。我卖的不仅仅是一纸房屋设计图,还有我和夏离两年多的爱情。
尹晓孟说她还会找我的,因为卧室的吊灯坏了。
我笑了,买个灯泡换上就行,很简单的。
这是男人的活儿。尹晓孟喃喃地,我再也不想去干男人的活儿了。
因了这句话,我有些莫名地心疼这个女人。除了换灯泡,怜香惜玉也是男人的活儿。
2
尹晓孟犯了个错误,装修完了,她却没有换锁。所以在按了几遍门铃,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响应的时候,我拿出了钥匙。本来我只是想试试,这一试,门就开了。
约好今天给她换灯泡,人跑哪去了?要知道,我来一次并不容易,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要三个小时,为了一个灯泡,我当然不愿意再跑一趟。
尹晓孟哪都没去,她在家。门刚刚开了一条缝,我就知道我不该进去,客厅里撒了一地的衣服,女人的,男人的。我现在应该做的是关上门,等在外面,等他们结束后再装成刚到的样子按响门铃。可是,尹晓孟娇喘的呻吟就像磁铁一样,牢牢地把我吸住。
我挪不开步子,也不想挪。
门彻底敞开了,秋末的冷风灌进来,吹醒了沙发上这对偷情的男女。我并没注意男人的样子,我只看见尹晓孟赤裸着淡粉色的身体。她说过,这样的颜色是温暖的,适合拥抱。
我沸腾了,身体,紧跟着是心。男人将我的沸腾当成了愤怒和震惊,他匆忙穿好衣服,做出从我身边仓惶逃跑的姿势,显然他是把我当成了这房子的男主人了。
我手中的灯泡掉在地上,碎了。我以为尹晓孟会因为我冒昧地擅闯民宅而羞赧和愤怒,她应该随手抓起身边的任何一件衣物挡在胸前,然后勒令我出去。可她却说,我是故意的。
她故意犯错,但她不想犯错给我看,她想让那个自始至终都没有进过婚房的男人看见。不巧的是,她的男人没露面,来的人是我。
我想和尹晓孟做爱,最终却没有要她,因为她的身体里残留着其他男人的味道。我美吗?她问。
我点点头。
那你想要我吗?她又问。
我再次点点头。
然后,尹晓孟就哭了。男人另有所爱已不是一两天的事,即使她将新房精心装修,也没能挽回男人的心。上百万的巨款换来的只是独守空房,在这样的落寞和绝望中,尹晓孟做了这桩极端又近乎自虐的事情。
爱不成,那就报复他。可怜的是,那男人根本就不给她报复的机会,她给了他钥匙,他却连来看看她、看看她的房子都不屑了。
这个秋末的下午,在粉色的房间里,我抱住了粉色的尹晓孟。只是拥抱。
3
我给尹晓孟换了锁,因为这也是男人的活儿。她递给我钥匙的时候,我没接。我说,我不想看见你和别的男人做爱。
以后不会了。她说,你以为我天生犯贱吗?
我接过了钥匙,我的理解是,这套钥匙是尹晓孟对我的邀请,如果我想,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我喜欢这套房子,它是爱情的纪念,我没有住下来是因为我还抱有一丝希望,我觉得夏离还是会回来的。
所以我必须在那套既贵又简陋的出租房里呆着,等着,如果有一天,她无处可去的时候,至少她还可以用钥匙打开一扇门。
尹晓孟换了锁,说明她已彻底把那个男人埋葬了。而我,似乎比她还要顽固,我始终相信只要我赚到很多钱,足够买一套大房子,夏离就会回心转意。我同样相信,再也没有哪个男人比我更爱她,更能容忍她的坏脾气。
然而,时间告诉我,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尹晓孟说得对,很多时候,女人比男人更决绝。
在一个雨夜,天出奇的冷。我莫名地想起大片大片的淡粉色,也理解了為什么七月的天,尹晓孟却还是要温暖。这颜色不仅温暖,而且诱惑,它引诱着我冒雨前往。我用尹晓孟的钥匙打开了她的家门,也打开了她的身体。
同样经历过绝望的男人和女人,两片唇轻轻地一碰,就点燃了体内的火光。信唱过一首歌《燃烧的寂寞》,这名字很适合我和尹晓孟的此时此刻。她和那天不同,那天她在男人身下媚惑地呻吟,这个夜晚她又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得像是失了声。
尹晓孟只说了一句,什么都别说,我只想做爱。
我想,她的身体可能并不需要男人,她只是太冷了,想用做爱来取暖而已。这个夜里,冷的不仅仅只有我和尹晓孟。痴缠到深夜,我看到手机里的短信,好冷,我想回家,忘了带钥匙。
夏离走后的半年,我终于收到她的只言片语。尹晓孟问,你要走了?
我不语。她又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这不是一个合适的问题,我怎么回答都不会合适。我沉默着穿好衣服,忽然发现一百八十平米的房子大得离谱,如果没有爱的话。
我说,如果他回来找你,此时此刻就站在门口,你会怎么办?
尹晓孟的回答毫不犹豫,我不会让他进门,永远不会。
女人比男人更决绝,果然没错。尹晓孟的决绝,我做不到,所以我还是走了。
4
门前,我抱住冻得发僵的夏离。她说,我是来收拾衣服的,一会就走。
我看着她,有点蒙。她又说,你以前画了很多遍的那张设计图也给我吧,反正你又买不起那么大的房子,留着也没用。
我冷冷地回她,我已经卖给别人了。如果你想把你们的婚房装修得和别人一样,那么我可以给你。
她说,无所谓,反正又不串门。
我和夏离之间这一次彻底画上了句点。
半年后我听说她被男人抛弃,生活落魄。她和尹晓孟的遭遇同出一辙,并不新鲜。不同的是,她并没有住上她梦寐以求的大房子,而彼时尹晓孟有了我这个男人。
忽然有一天,尹晓孟问我,你喜欢这套房子吗?我说喜欢。过了几天,尹晓孟就把房子给我了,紧接着,她住进了医院。
意外来得太突然,尹晓孟被查出肝癌晚期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她说她是孤儿,打拼了这么多年,她惟一的财产就是这套房子,她惟一的亲人也只有我。我曾以为尹晓孟不爱我,就如我不爱她一样,我们住在一起,只是想在寻到爱之前,彼此能有个陪伴,不至于太孤单。
从生到死,尹晓孟都没有说过爱我。她走后的那个夜里,我独守着空荡的大房子,想着她最后的话:惟一的遗憾,就是不能把孩子生下来。
女人只有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才会那么想给他生个孩子。夏离每次怀孕,都会背着我偷偷地去堕胎,而尹晓孟,这个我并没有用情很深的女人,在临死的时候还挂念着腹中的生命。她还说,如果你还爱着夏离,那就把她接过来,她再也不会走了。
是的,我现在终于有了夏离最爱的大房子,它是用尹晓孟和那个没出生的孩子的命换来的。这代价太重太残忍,怕是除了尹晓孟以外的任何女人都无法担当得起。而我,只愿守在这硕大的空间里,独自终老。
第二年夏天,我把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遍。在整片整片的淡粉色当中,我又一次泪流满面,而后,蹲在地上,紧紧地拥抱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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