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泽民
在我看来,石舟喷泉有违教廷的凌人意志,呼应了东方人关于泉水的自然理念,不仅讲述着水在生命轮回的孕育奥秘,也无意中泄露了艺术家我行我素的顽梗自恋。
我说罗马是世界上的“泉水女王”,济南人即使妒火中烧,也不得不尊重事实。有一年我去泉城造访某名泉,发现泉池里碧波荡漾,彩鲤戏水,假山后的自来水管汩汩滔滔,救燃眉之急;而在罗马,一年四季泉流如瀑,更不用说那些极尽奇思妙想、建筑蔚为壮观的喷泉雕塑了。
大凡到过罗马的人,肯定都见过梦境般的特莱维喷泉、四河喷泉、海神喷泉、摩尔人喷泉、特里同喷泉、神龟喷泉、鹿头喷泉、狮子喷泉、蜜蜂喷泉,都会赞叹罗马城沐浴在水波荡漾的幸福地。即使没去过罗马的人,也会在银幕上神游过特莱维喷泉的神仙世界,或听过那首名为《喷泉里的三枚硬币》的英文歌(据说这首与电影同名的主题歌还曾获得了奥斯卡最佳音乐奖):
喷泉里的三枚硬币,每枚都在渴求希望。
它们从三个憧憬爱情之人的手中抛出,
谁将获得泉水的恩赐?
特莱维喷泉也因这部好莱坞电影从美国人那里得到一个俗名——许愿泉,“掷币许愿”也成了游客们的时髦新俗。不过当地人还是保留自己的传统,他们许愿从不花钱,要么捧泉喝饮,要么洗手洗脚。酷夏时节,孩子们干脆避过警察的视线,跳进池子里泡澡。我更喜欢留一个影,背后虽有乌泱泱的游客,但证明我的照片不是拼贴的。
法国作家费尔南德兹说罗马的地下有“巨大的水库和羊膜包裹般的汁液,人类从中汲取无尽的营养”,我非常喜欢他的比喻。不过,人们不会想到,罗马人开采泉水的动机,是为摆脱城里干旱造成的饥渴。执政者和教皇为了显示手中掌握的神力,将喷泉建在市政广场、教堂广场和闹市街头,并极力将人工粉饰为天工,试图让世人相信:罗马是受上帝庇护的圣城,应该像耶路撒冷一样成为基督徒的朝圣地。
知道这个背景之后,我们回头再看特莱维喷泉,看那四层楼高的喷泉雕塑:披发裸身、肌肉虬凸的威武海神,体态优雅、媚而不俗的四季仙子,被四匹插翅的神马拖出深海的巨大贝壳,鼓着两腮、舞动翅膀的吹号天使,还有长鼻的怪兽、贝壳的螺纹、岩石的恣意、不败的花草以及所有人们不可能包揽的细节、光影、波浪、镀金和曲线,原来都是效忠于教皇的手段,是用艺术来反对呼声愈高的宗教改革,让民众从迷醉到麻醉,从抱怨到感恩,最终换取人们对教廷的忠诚。
相对来说,济南的泉平平实实,没有肩负意识形态的重任。泉城有大小泉眼七百多个,大多在寺庙内或私家的宅院里,居民们使用泉水就像农民使用土地,不用像罗马人那样向教宗感恩。正是由于理念的不同,东方的泉更顺其自然,或积成潭,或聚成池,顶多在潭水里堆一座假山,竖一尊雕塑,已然强调泉与地府的联系;而西方的泉则强调天工与神力,渲染它们与天堂的联系,被高高地举到凡人之上,悄悄地汇聚,张扬地倾洒。
罗马城的母亲之水从天使嘴里、从天马嘴里、从神兽嘴里、从神鲸嘴里、从毒龙嘴里、从仙女嘴里、从神兵号角的喇叭口里、带着凹槽的扇状贝壳里、从海豚尖尖的扁嘴里、从狂欢堆砌的大理石间、从艺术家所能动用的想象中、从传说中所能找到的神奇之处,或在月色下珍珠般地洒落,或在阳光下喷涌而出,或像瀑布一样奔流而下,或像歌声一样悠扬吐出,浇灌,滋养,哺育,包裹,浸泡,并且麻痹着这座不朽之城。
谈到以罗马喷泉为极致的巴洛克艺术,费尔南德兹一语道破了天机,他说“巴洛克风格装饰中奇特、魔幻、违反规则的一切,都呼应了政治目的,以丰富多彩和强有力的表现来震惊、诱惑大众,恐怕这才是反对路德派苦修的必胜武器。”而设计了四河喷泉、海神喷泉、乃至梵蒂冈圣彼得教堂内青铜华盖的雕塑大师贝尼尼,便是教皇意志的执行者。从艺术角度看,他跟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一样,在做艺术奴隶的同时,也获得无人可比的创作自由。
在罗马城内数不胜数的喷泉里,有一个小得不太起眼的喷泉是一个例外,无论我们怎么吹毛求疵、上纲上线,也难将它与宗教、政治挂上钩。在著名的西班牙台阶下的广场中心,有一条欲沉还浮的石雕小舟,那是贝尼尼父亲的传世杰作。由于当地水压较低,无法达到水柱喷涌的视觉效果,因此雕塑家因地制宜,設计者巧施心计,雕刻了一只泊在水潭的石头小船。据传说,当年台伯河涨水,淹了部分城区,河上的小船漂到街心,激发了艺术家的创作灵感。
石舟泊在一个椭圆形的水池里。水漫过船帮的低缘,船里灌满了水,并从翘出水面的船头孔洞里汩汩流出,流回到驳船的水池内。
西班牙台阶上坐满了人,水池的周围也围满了人,在或坐或依或行或站的人群中间,那艘石舟在幻觉中荡漾起来,成为“漂浮而不沉没”的罗马城的生动注释。不过在我看来,石舟喷泉有违教廷的凌人意志,呼应了东方人关于泉水的自然理念,不仅讲述着水在生命轮回的孕育奥秘,也无意中泄露了艺术家我行我素的顽梗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