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洁
小儿粗通象棋,近来偶尔见识了立体形象的国际象棋,大感兴趣。我乐得顺水推舟,买了国际象棋,从棋盘、棋子、基本走法到意大利开局,一点点地教他。小子多嘴,我一边教,他一边多有评论和惊叹,总是拿两种象棋的规则来比较。而我在他的多嘴多舌中,竟恍然发现了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的同与不同,让人感慨良多。
据说国际象棋的老祖宗就是中国象棋(其实国际上更普遍的说法是,国际象棋源于印度象棋chaturanga,不过有些中国人出于“爱国”情怀,不愿意采纳这种起源说),后来,中国象棋经由中东波斯和其他阿拉伯国家,传到欧洲,经过一番欧化的改造(如“王车易位”“吃过路兵”等),遂成为当今的国际象棋。
所以,两者的棋子设置和规则中,多有相似之处。比如,“马”都走“日”字,“象”都斜飞,都以“王”的存亡为棋局胜负的标准等等。但真正发人深省的,是两者有几个非常重要的差别。
中国的女子,多数时候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所以,中国象棋的棋盘上,自然就没有女性(印度和阿拉伯国家的象棋,也是至今没有女性)。而希腊既然以美女为战神,文化传统不同,国际象棋中,皇帝身边便有了一个皇后。而且这个皇后,还是整个棋盘中最厉害的角色,能横冲直撞斜行,杀伤力第一。我极喜欢这个魅力四射、光彩夺目的女人,看她在棋盘上纵横捭阖,所向披靡,就像亲见雅典娜披挂盔甲,在特洛伊战场的上空指点江山,气贯长虹。
自然,国际象棋中的王后,也是在历史岁月中,一步步成熟和成型的。在最初的几个世纪里,“王”身边站着的,在印度象棋里是“大象”,在阿拉伯象棋里是“维吉尔”(军师、大臣或者幕僚),它们的战斗力都不是很强。后来,也许是随着德意志两代皇帝(奥托一世和二世)身边两位皇后的崭露头角,军师、近臣渐渐变成了女性,变成了皇后。之后,“后”又从一次只能斜进一格,变成在四面八方都收放自如。在美国,这段发展历史被女权主义者整理撰写成《国际象棋“王后”诞生记》一书,还打入了畅销书排行榜。
认真论起来,中国自古都有抛头露面的女人。权且不论从秦代巴寡妇清、大汉吕雉到唐代武则天、晚清叶赫那拉氏的杀伐决断,也不说被艺术化的花木兰、梁红玉或杨门女将。单说有史料明文记载过真上战场的女人,第一个,甲骨文里留名的妇好,“上得战马,下得厅堂”,协助老公商王武丁打天下,裂土分疆,战功赫赫;荀灌娘13岁时率军突围,报信求援,比贞德得到“神启”早了好几年;李世民的妹妹平阳公主驻防血战的娘子关,至今留在山西阳泉;京郊潭柘寺观音殿里的拜砖,是元代妙严公主磨出的脚窝,作为忽必烈的亲生女儿,妙严出家前是威震四方的女将领;秦良玉南征北战、讨逆抗清,被载入“将相列传”而非《列女传》之类的史书……
但是,个别女子的惊世骇俗,改变不了女性在一种文化体系和文化观念中的整体地位。中国象棋里,没有女人的位置,比不得欧洲皇室的女孩儿家,人家明明白白有继承权的。
皇后不同,皇后的丈夫也不同。中国象棋中的“王”,就像西天取经途中的唐僧,桃园三结义里的刘备,那叫一个窝囊无能。九宫森严,足不出户。可怜棋盘之大,他贵为天子,却最多只有九处立足之地。这真是极大的限制。下过棋的人都知道,中国象棋下到最后,要把一个孤“王”憋死在四方的紫禁城里,比国际象棋中憋死如泥鳅一样左突右奔的“王”,要容易得多。
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利玛窦中国札记》里说的,皇上离开皇宫禁地时,“整个朝廷都处于军事戒备之下”,沿路密布着便衣警卫,“人们会以为他是在敌国中旅行,而不是在他自己的子民万众中出巡”。而后来,“近世的皇上”干脆“废除了公开露面的习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对于皇帝来说,是一点也不适用的。而且,皇帝出宫一般也不被认为是好事,要么劳民伤财,要么好大喜功,再不就是自欺欺人的“西狩”“南巡”之类了。
更让人沮丧的是,故步自封、画地为牢的,还不只“王”一个。“王”的贴身侍卫“士”,不能出九宫,且只有五个地方可以驻足;“王”的近臣“象”不能过楚河汉界,平均每个“象”也只有五个立脚点。
算起来,底线上的王士象马车,能过楚河汉界的只有五分之二。真正走出国门的,除了兵,就只有炮、马、车三个。一句话,越是贵人越不能动弹、不得自由。在外面颠来跑去的,注定都是要当炮灰的那几位。一边下中国的象棋,一边也就理解了中国的长城、故宫、禁海令和郑和下西洋。而国际象棋中,“王”能够一步一步踏遍所有的疆土,其他的每个子儿也都能走遍整个棋盘,无论是长趋行还是短跨步。而且,棋子们行动中的限制显然也少得多,“马”不会别脚,“象”也不会被塞象眼(早期的“象”斜飞的时候,甚至能越过中间的棋子)。谁站在开阔地,谁的自由空间和力量就大,越被边缘化,行动越受约束。而不是像中国象棋中的“王”,躲藏得越深才越安全。
“王”的另一个不同是,中国象棋的两个王不能“照面”,不管中间隔了多远,都要你遮我避,彼此不能“对视”。而国际象棋里的两王能近到一步之遥,只要不是贴身肉搏就行了。
棋盘上除了王侯将相,还有贩夫走卒。不同的棋局规则,体现的是对普通人的不同态度。无论在中国象棋还是国际象棋中,士兵都是最底层的、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兒往前拱。碰到危险,也总是要“丢卒保车”的。中国象棋中,士兵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进不能退。前进前进前进,一直进到底线,还是小兵一个,而且到此被用完了,基本上就是死棋,没什么价值了。国际象棋的士兵则不同,虽然也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冲锋陷阵能进不能退,但一旦冒着枪林弹雨、冲破重重硝烟,挺进到最后的底线,它便能升格成任何棋子(当然,“王”除外)!再卑微的一个棋子儿,也有机会脱胎换骨,改变自己的命运和身份,这不能不说是极大的激励和嘉奖,足可以成为出身寒微者的梦想。
有趣的是,国际象棋里的棋子,最高的“王”和最低的“兵”,恰恰是两个随着棋局发展“逐渐成长”的棋子。中盘之后,“王”往往开始御驾亲征,投入战争,而“兵”也准备大力挺进、争取升格。它们一开始都很弱小,都越来越成熟、勇敢和强大,常常带来惊喜不断。
而中国象棋里的“王”和“兵”,越杀到残局,越孤弱无力。“兵”临近底线,便临近被弃;“王”若被破了“士”和“象”,被将军时便只能左避右闪、疲于奔命,每每险象环生。两种象棋还有很多区别,比如,国际象棋没有楚河汉界,所以开战之前,没有疆土和地盘。两军对垒,谁先冲入中间的空白地带,谁就占先机。又比如,中国象棋的棋子都站在十字交叉点上,就像中国人更多地生存于关系网中,国际象棋的棋子站在自己的格子里,各有独立的地盘和空间……
事实上,没有一种游戏不是严肃的。无论游戏源于本能、发泄还是生存演习,也无论游戏理论家如何众说纷纭,真正决定游戏的,却不是玩家、游戏者,而是游戏规则。游戏规则根植于其诞生的文化土壤,有其独立的文化和思想诉说。
我曾带孩子去见识天才棋者同时挑战两种象棋、两个对手。一边是楚河汉界,一边是8×8格黑白相间的正方棋盘,他端坐其间,左右逢源。我看着看着却走了神,在两边战场的硝烟弥漫之外,分明还看到了远比战争或游戏更深远、深重和深厚的思想文化和制度,在默默地对决。是的,棋盘上的棋子们在厮杀,不同的棋类之间,也有较量。这是棋盘的较量,与棋子无关。
(顾生摘自《博览群书》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