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津津
(永州职业技术学院,湖南永州425006)
弗兰纳里·奥康纳 (1925-1964)是美国20世纪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奥康纳一生极其短暂,成年后的她一直活在红斑狼疮的阴影下,终身未婚。她给后世留下了31个短篇及两部长篇小说。奥康纳的写作风格独特,语言犀利,文章常常给人以强烈的震撼与冲击。国内外评论界对其小说中深刻的宗教意味、浓郁的南方文学色彩,怪诞的哥特风格进行了大量的解读与研究,但是常常忽略了其小说中的两性主题。事实上,奥康纳塑造了众多生动而意义深远的两性形象,她对男性形象的解构尤其独树一帜。在奥康纳的视角下,这些男性角色以其特异的形象诠释了奥康纳对男权文化,对人性的理解。
作为女性作家,奥康纳并未按照男权社会的价值体系与思想模式来塑造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在她的笔下,没有轻柔婉约,美貌纯洁的小女人,更没有勇敢坚强,品性高尚的伟男子。怪诞的男女形象充斥了她的小说。阅读她的小说常常给人错觉就是她“厌女”,实际上她也“丑男”。当然,无论是“厌女”还是“丑男”都只是浅层的表面,透过这个表层,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意欲表达的多层次的丰富内涵。本文以其小说中的男性形象为例,探讨她对男权文化男权社会的含蓄的反抗。
阅读奥康纳的小说,我们会发现在她的小说中她颠覆了传统的家庭模式。她不仅摈弃了以男性为主的家庭模式,而且背弃了传统价值赋予男性的这一特权——父权,取而代之的是女性家长掌管家庭,行使一家之主的权利。家庭中父亲的形象缺失,父亲的话语权被母亲所代替。在阅读她的小说时,我们常常可以看见这样的情景:在广阔的农场里,寡居的女主人们对外管理农场,在家教育抚养孩子。如《善良的乡下人》中的霍普威尔太太,她的女儿腿有残疾,虽然拥有哲学博士头衔,但是实则内心脆弱无比。《救人如救己》中的克莱特太太,她渴望家中有个男人为她和又聋又哑的女儿带来安全和希望。《格林立夫》中的梅太太也不例外,她单枪匹马在自家的农场里折腾,她的两个懦弱无能,冷酷无情的儿子丝毫帮不上忙。小说中的这些母亲们并不强悍能干,相反因为对自身能力的怀疑,对孩子们的缺陷或无能的恐慌,令她们迫切地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撑。按照社会传统,父亲本应是家庭的顶梁柱,家庭的精神领袖。可是作者却选择了无父的书写策略,让并不强势的孤儿寡母们独自去面对社会的挑战。即使是在鲜有父亲出现的文本里,父亲的形象也是令人质疑。如《眺望林景》的福琼先生,自私冷酷,对待自己的女儿女婿就如同对待不共戴天的仇人,当发现自己的孙女并不听从摆布竟然站在了自己的“仇人”一边时,竟然残忍地将其杀死。在《跛者先入》中,谢帕德貌似慈爱,去儿童教养院做心理顾问,收留流浪儿童,但是对自己年仅10岁的儿子却漠不关心。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儿子诺顿智力平平,而流浪儿约翰智商高于常人,能够为他带来荣耀与成就。奥康纳指出“他像一个贪食者一样用善行去填喂自己的空虚,却无视自己的孩子需要他去喂养”[1]。这样的父亲有若无,甚至比无更让人失望。在男权社会里,男性是社会的主宰,家庭的支柱,父权与夫权是男性作为社会主体的表达形式。可是在奥氏的小说中男主人隐形了,父亲不见了。女性不再是作为附属形象出现,而是支撑起家庭的大梁,虽然她们的表现不尽如人意,而且大多遭到了毁灭性的结局,但是她们至少不再是男性羽翼下的附属品,父权和夫权在奥康纳的笔下轰然倒塌。我们可以看得出父亲形象的萎缩与缺失是奥康纳对男权文化的一种有策略的抵抗,是她拒绝女性永远处在从属位置的女性主体意识的表现。
在奥康纳的小说中,她很少描写爱情,鲜有的几篇也不能称之为真正的爱情。让人看了后除了强烈的震撼,就是深深的失望。因为很少有人是这样来描写爱情的。爱情这一主题不再是浪漫而令人愉悦的话题。在奥康纳的爱情事件中,男性英俊儒雅,风趣幽默,果敢英雄的正面形象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身体残缺,堕落虚伪,道德沦丧的人物举着爱情的幌子招摇撞骗,肆意妄为。
在《救人如救己》中,独臂流浪汉谢夫莱特,在克雷特太太渴望一个男人能够帮她和女儿做一些她们孤儿寡母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时适时出现,虽然他不过是四处为家的流浪汉,在克雷特太太的眼里他却成了女婿的最佳人选。为了笼络谢夫莱特,她给他展示的是自己和女儿最弱同时也是她认为最能吸引人的一面。她还不惜向他描述美好的未来“听着,你将会有一所永远属于你的房子以及一口永远不会干涸的水井,你将会拥有一个这个世界上最单纯的女孩…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地方像这儿样适合你了。”[2](P152)而谢夫莱特,自有他的如意算盘。他看上了院子里泊着的克雷特先生生前开过的小汽车。他并不爱克雷特太太的女儿,他的目标也不是娶一个姑娘做他的妻子,更不是成就一个可以让他安身立命的家。但这丝毫阻挡不了他要将小汽车据为己有的野心。他骗取克雷特太太的信任,假意与残疾姑娘结婚,可他却在结婚的当天,将他又聋又哑的新娘丢弃在路边,全然不顾她的可怜无助,开着小汽车奔着所谓的自由扬长而去。《慧血》中盲人伪传教士霍克斯的女儿萨巴斯爱上了狂热的宗教徒赫兹尔,她爱得专注,爱得盲目,全然不顾赫兹尔对她的冷淡与敷衍。在黑兹尔买车的第二天,他开车去兜风时发现萨巴思已躲在他的车后座,见到“恋人”他不是惊喜,而是厌恶。黑兹尔对她态度凶狠,但他“说着说着突然记起自己还想勾引这妞儿,这才收敛起凶巴巴的腔调”。尽管如此,面对萨巴思的一腔热情,黑兹尔心里想的却是“今天下午和在这车上所有的兴头全被破坏了”。真是痴情姑娘薄情郎,甚至连薄情都算不上,因为他从来就未爱过她。《善良的乡下人》中的庞德,假装卖圣经的好青年,极力奉承讨好霍普威尔太太,向霍普威尔太太的大龄独腿女儿乔伊殷勤示爱,步步为营端掉了她为自我保护苦苦坚守的心理壁垒。乔伊本以为她能掌控一切,结果却在庞德的花言巧语中迷失了自己,卸下了自己从不肯示人的假腿。可庞德在骗得了乔伊的假腿后,一把把乔伊推倒在地,扑上去吻她,“他的眼睛就像两个大钢钉,死死地盯住一旁的假腿”[2](P289)。实际上,他对乔伊并不感兴趣,仅是为了满足自己阴暗心理变态的欲望,因为他有着收集一些假眼球,假腿之类的怪癖。他更不是自己所标榜的虔诚的教徒,他所推销的《圣经》下面是淫秽的字牌和烈性的威士忌。他的内心世界龌龊不堪。
这些“亚当”,要么是身体残缺,要么是心灵猥琐。他们的“丑”丑得让人痛恨,让人不齿。这种男性形象的解构与颠覆是奥康纳对男权文化的一种嘲讽,一种有策略的抵抗,毕竟在男权文化为主宰的社会里,作为女性作家她只能以“倾斜的方式讲真理”。
在文学作品中,儿子与父亲,儿子与母亲的复调主题比比皆是,奥康纳的小说也不例外。但是,奥氏小说中的儿子们却独成一体。在小说《万事必合》中,大学毕业生朱利安不学无术,不能自食其力。尽管他在内心里认为母亲无知而愚蠢,但是在生活上他却仍然离不开母亲的呵护。纵使是这样的一个寄生虫,却自大无比,对母亲毫无尊重。可是母亲却恰恰相反,对儿子的态度她极尽宽容迁就。当朱利安看见母亲戴着一顶绿色的帽子且喋喋不休时,他简直是难以忍受。但是母亲却爱着儿子,儿子的表情令她赶紧停下来迁就,“等等我,我回家把帽子脱下来,明天就去退掉,我真是鬼迷心窍了……”可是“朱利安却抓住母亲的胳膊,算了,我喜欢。”[2](P412)。作为儿子,看见母亲的滑稽模样,他首先是厌恶至极,接着是无情捉弄,让自己的母亲顶着一副滑稽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在小说的最后,儿子的冷漠无情演绎到了极致。当母亲受到一位愤怒的黑人母亲的拳脚,大受惊骇,神智错乱之时,儿子不仅未能挺身而出,捍卫母亲的尊严,却教训母亲活该。一个是竭尽全力无怨无悔不求回报愚爱的母亲,一个是自私冷漠忘恩负义幸灾乐祸无情的儿子。这种对比,令人为母亲感到悲哀,为儿子汗颜羞愧。
在另一个短篇《家的安逸》中,托马斯是一个35岁的历史学家。他完全有能力独立生活,可他还是选择在母亲的羽翼下逍遥过活,享受着“家的安逸”。当母亲决定帮助一位有前科的姑娘并把她带回家时,托马斯的自私自利使得他和母亲发生了强烈的冲突。他只要母亲爱他,照顾他,母亲的慈爱和“家的安逸”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向母亲发出最后通牒,要母亲在他和女孩之间选择“她还是我”。在托马斯的身上,我们不仅看到了他对母亲对家的依附,也暴露出了男性的专横和凶狠。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设计陷害女孩,把已逝父亲的枪偷塞到女孩的提包内,以此栽赃,但事情败露。在夺枪过程中,托马斯误伤了自己的母亲。在本文作者的另一篇相关论文中,作者指出托马斯与母亲的冲突实际上就是女性与男性在男权文化和男权社会中的冲突,只不过这篇小说中冲突的主体分别是母亲和儿子这一传统的和谐主体。本该和谐的主体演变成了冲突的主体。这样的悲剧发人深思。
《发冷不已》中的年轻人阿斯伯里有一个当作家的梦想,但是无情的现实却无法令他成就梦想。在他的“写作生涯”中,只有那封写给母亲的信还算得上作品。他没有反思剖析自己,却把责任推给了母亲。认为母亲没有赋予他创造力,“女人,你为什么要束缚我?”。这种牵强的借口令人轻视这位没有自知之明的儿子。在小说的开始,母亲到车站去接他,他看见母亲被他的病恹恹的模样吓住难过的时候,“他很高兴母亲能立刻就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病入膏肓,他的母亲,在六十岁的高龄时,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现实。他想如果这次经历没有打击到母亲,那一定有助于她的承受力。”在他的病榻前,他窃喜母亲唯命是从,他还想用自杀给母亲一个“终极打击”。打击母亲,在母亲身上撒气成了儿子的生活目的。此情此景令人悲哀。
“儿子们”的依赖、软弱、退缩、无能、专横形成了另一个“男性形象”的集体颠覆。
奥康纳作品中的男性世界是一片背离传统的废墟,在这片废墟中“父亲的身上找不到亲情,情人的眼里没有温情,儿子的心中没有感恩。”荒凉的人性四处飘荡,人与人之间缺乏仁爱,充满仇恨,女性与男性的关系严重扭曲。众所周知,奥康纳的创作期主要是在二战后,战争固然突显了男人的英勇,但是战争结束后,男人们重新回归社会,发现战争让女人走出了家庭的藩篱,女性已经开始用独立的眼光观察世界。1949年法国女作家西蒙·波伏娃发表了《第二性》,其中的名言“女人之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形成的’”,更是掀起了女权运动的第二次浪潮。战后新的社会价值观的形成,让男人们找不到精神的家园,迷失了自我。心灵的迷惘让人们的物质欲望迅速膨胀,在战争中饱尝艰辛的人们急于享受物质带来的短暂虚荣和满足。心灵的净化,灵魂的皈依已不再是人们追求的目标。在这种氛围下成长的人们显示出了各种病态。奥康纳用她敏锐的笔触捕捉到了社会的律动。她描写的粗暴、专横、猥琐、无情的男性形象对传统文化的背离正是奥康纳意欲表达的思想“父权中心的文化不仅对女性形成压迫,而且也扭曲着男性的性格和生活”[3]。男性强健有力的体魄,坚强笃定的意志,崇高无上的品德早已在男权文化的偏执中逐步丧失。仔细阅读奥康纳的小说,我们会发现奥康纳对男权文化主宰的社会中“男人众生相”的丑化,并非是她的终极目标,用自己的作品唤醒女性的自我意识,鼓励人们追求两性世界的和谐发展,追求心灵的净化才是她孜孜不倦创作的最终理想。
[1]傅景川.美国南方“圣经地带”怪诞的灵魂写手——论奥康纳和她的小说 [J].吉林大学学报,2005,(5):81-85、96.
[2]O'connor,Flannnery.The Complete Stories[M].New York:Farras,Status and Girous,1971.
[3]戚学英.张爱玲小说男性主体意识的现性缺席与隐性出席 [J].中国文学研究,2002,(2):86-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