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芬
(淮阴工学院人文学院,江苏淮安223003)
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古代诗歌中,涉及儿童的诗歌所占比例很小,这一现象与我国古代以孝为核心的生育观念有关。在我国古代社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直是主流的生育观念。养育后代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尽孝,为了延续家族的香火,让祖先得到祭祀。在这种观念的支配下,自古以来就表现出尊老有余、爱幼不足的倾向。在很多人的观念中,儿童的生命价值与成年人是不一样的,父母可以在孝的名义下像处置自己的物品一样处置孩子的生命。在由老、壮、幼三代人组成的家庭中,儿童的地位是最低的,他们的天性得不到尊重,他们的需求常被忽略。这也许就是历代的诗人为什么很少把关注的目光投向儿童这一群体的一个重要原因。涉及儿童的中国古代诗歌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诗中,儿童只是应景之词,虽然诗歌中有“童子”这样的字眼,但“童子”并不是诗歌的主角,只是应景而已,“童子”的特征并没有在诗中得到表现。第二类真正以儿童为表现对象,这类诗所占的比例就更小了,广东的叶章永先生花了近十年的工夫才搜集到二百余首此类诗。宋代杨万里被认为是对儿童关注最多的中国古代诗人,他流传下来的诗有4200多首,其中表现儿童生活的也只有30首。本文即以这类诗歌为研究对象,并根据诗中儿童的状态分为学习中的儿童、劳动中的儿童和游戏中的儿童三类分别加以论述。
中国是一个注重教育的国度,自古以来文化知识的学习是儿童的中心任务,孩子们学有所得、学有所成,做家长的总会感到很欣慰,虽然谦逊被视为美德,但有的诗人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把孩子们良好的学习表现记录下来。如,“且向今宵探消息,东窗西户读书声。”(清·阮元《听福祜、孔厚诸儿夜读》);“矮屋数椽灯一点,我家喜有读书儿。”(清·卢德仪《秋夜课廉儿读诗》);“人家不必论贫富,惟有读书声最佳。”(唐·翁承赞《书斋漫兴》)。
一般来说,女孩接受教育的机会比较少,所以当自己的女儿表现出学习的兴趣和天分,做父亲的忍不住会在诗中有所表现。如,元好问的《德华小女五岁能诵余诗数首,以此诗为赠》:“牙牙娇语总堪夸,学会新诗似小茶。好个通家女兄弟,海棠红点紫兰芽。”;柳宗元的《叠前》:“小学新翻墨沼波,羡君琼树散枝柯。在家弄土唯娇女,空觉庭前鸟迹多。”;清代黎简的《绝句三首》:“弱女初能绣五文,天吴紫凤细勾云。从渠识字添闲事,又取爷爷学八分。”
在文人之间交际应酬的诗作中,有一些以儿童的学习成长为表现内容的作品,这些诗有的对儿童居高临下进行教导:“莫倚儿童轻岁月,丈人曾共尔同年”(唐·窦巩《赠王氏小儿》);有的属“天生便是成家庆,年长终为间世才”(唐·杜荀鹤《赠张员外儿》)这样的吹捧之词,是说教还是吹捧取决于两个互相应酬的大人之间的关系和社会地位。还有父祖写给儿孙的教导诗,诗题中常见“示”或“送”字,表达对晚辈的期待、嘉许之意,杜甫的诗集中就有此类诗作。
总的来说,以儿童学习成长为表现内容的诗在所有儿童题材的诗歌作品中所占数量并不小,孩子们的聪明和勤奋让诗人怀着欣喜骄傲之情来进行创作,但是综观这些诗歌可以看出,诗歌极少对儿童进行正面描绘,儿童本身的形象显得单调模糊,不仅缺少个性,儿童的共性特征也不突出,除了聪明、勤奋之外,并不能给读者留下更深的印象。
与学习中的儿童比较起来,劳动中的儿童形象显得丰富多样。对于年龄尚小的幼童来说,劳动并不是必须完成的任务,劳动只是一种模仿游戏而已,儿童调皮好动的特点,在劳动中也展现无遗。如,清代曹龙树的《劝农》:“丫鬟小女学当家,阿母教同坐绩麻,触目新红春似海,抽身偷戴满头花。”;明代邵亨贞的《贞溪初夏》:“沙上儿童临水立,戏将萍叶饲新鹅。”;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有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挑起生活的重担,或编织耕种,或打渔砍柴,孩子们的勤劳懂事让诗人心生赞赏之情。如《晓过丹阳县二首》(其二):“鸡犬渔翁共一船,生涯都在箬蓬间。小儿不耐初长日,自织筠篮胜打闲。”;明代的周履靖《江上竹枝词》:“夜来春风溢春田,江上蘼芜远接天。赤脚渔娃晨入市,柳条带雨串银鳊。”
有的孩子承担了与他们的年龄不相称的艰苦劳动,诗人对之进行赞美的同时也充满同情,对乡村生活非常熟悉的杨万里有一首《插秧歌》:“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在农忙季节,孩子和大人一样辛苦,虽然戴着斗笠,穿着蓑衣,但雨水还是毫不留情地让他们从头湿到脚,穿着湿透的衣裳,戴着笨重的雨具,还得弯着腰在田里劳动。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抓紧时间,甚至没有利用吃早饭的机会歇一会儿,孩子们的懂事让人心酸。
宋代张耒的《北邻卖饼儿每五鼓未旦即绕街呼卖,虽大寒烈风不废,而时略不少差也。因为作诗,且有所警,示秬秸》:“城头月落霜如雪,楼头五更声欲绝。捧盘出户歌一声,市楼东西人未行。北风吹衣射我饼,不忧衣单忧饼冷。业无高卑志当坚,男儿有求安得闲!”卖饼儿的艰辛和顽强让诗人既敬佩又同情,并以之激励自己的孩子。
还有一种艺童,白居易《小童薛阳陶吹觱栗歌》详尽地描绘了十二岁的乐童薛阳陶演奏的音乐效果,其精湛的技艺让人想起了《琵琶行》中的琵琶女。清代陈玉璂的《卖解歌》描绘几位表演杂技的儿童,其中一位小儿“翻身落马持马足,马足腾空身置腹”的敏捷身手让诗人叹为观止,毫不吝啬地给予赞赏与鼓励:“小儿小儿须努力,下马与汝倾一石!”这类描写艺童的诗歌数量虽然不多,但篇幅较长,艺童的形象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牧童是中国古代诗歌中出现得最多的劳动儿童,由于作者创作意图的多样性,诗中的牧童形象也分为几种类型:有的诗人凸显现实中“美”的因素,凸显人的力量,塑造出理想化的牧童形象,表达对人的自由精神的向往与礼赞;有的诗人以牧童的出现来喻示繁华的凋落,有意放大牧童粗鄙卑微的一面;有的诗人凸显现实“恶”的一面,淡化自然力量对牧童生活的影响,突出社会因素对牧童心灵的困扰,塑造出批判社会的苦难的牧童形象;而写实的牧童诗则表现了牧童生活的多面性,塑造出真实的牧童形象。牧童是中国古代儿童题材诗歌中比较特殊的一类,需专文探讨。
“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虽然古人对游戏持一种非常警惕的态度,但游戏是儿童成长的方式,游戏最能体现儿童的真性情,游戏着的儿童在诗歌中也是光彩夺目的。
“截得青筼筜,骑走恣唐突”(唐·李商隐《骄儿诗》);“竹马踉锵冲淖去,纸鸢跋扈挟风鸣”(宋·陆游《观村童戏溪上》),骑上竹马的孩子仿佛骑上了真马,左冲右撞,不管不顾,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秋千争次第,牵拽彩绳斜。”(刘禹锡《深春》);“下来娇喘未能调,斜倚朱阑久无语”(韩偓《秋千》),女孩自幼接受温柔和顺的教导,但面对荡秋千这样喜欢的游戏,还是不甘落后,玩起来十分投入,下来以后气喘吁吁,半天说不出话来。与秋千、竹马、风筝这些人工制作的玩具比较起来,大自然提供的天然玩具更是无穷无尽,孩子们的天真与顽皮在花鸟虫鱼的游戏中得到完美的体现。“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韩偓《懒起》);“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苏轼《海棠》),这是文人雅士爱花的方式,与他们不一样的是,孩子用破坏性的行为表现他们对花的兴趣:“青枝满地花狼籍”(宋·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踏藕穿荷闹一塘”(清·高凤翰《儿童诗效徐文长体(其四)》)。
鸟儿虽然好玩,但抓鸟不容易,比较起来,抓昆虫就容易多了。“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杨万里《宿新市徐公店》),蝴蝶这种昆虫,虽然不会叫,也不好养,但外形漂亮,色彩鲜艳,并且品种繁多,随处可见,所以捉蝴蝶是孩子们都喜欢玩的游戏。“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宋·叶绍翁《夜书所见》),“促织”和“蛩”都是蟋蟀的别名,有的地方也叫蛐蛐。秋天,抓蟋蟀、斗蟋蟀是孩子们最爱的游戏。蟋蟀的叫声让孩子们的心直痒痒,夜深了,还提着灯笼到竹篱外到处寻找,可见孩子玩蟋蟀的热情。“儿童逃学频来此,一一重寻尽有踪。因漉戏鱼常下水,缘敲响石斗登峰。”(宋·刘克庄《鸟石山》)。游戏总是比学习更有兴趣,一群顽皮的孩子经常逃学出来捉鱼,一个个弄得一身的泥水。但孩子们沉浸在游戏的欢乐中,全然不顾回家后遭家长责骂的后果。
花鸟虫鱼、冰霜雪雨,孩子们就地取材,碰上什么玩什么。“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钲。敲成玉磬穿林响,忽作玻璃碎地声。”杨万里的《稚子弄冰》给我们描绘了孩子们玩冰的有趣过程。
模仿是儿童学习的重要方式,孩子们天真稚气的模仿行为令人忍俊不禁。“一叶渔船两小童,收篙停棹坐船中。怪生无雨都张伞,不是遮头是使风。”(宋·杨万里《舟过安仁》),两个小孩坐在船中,不撑篙也不划桨,每人举着一把伞,路人见了很奇怪,仔细想想才明白,原来他们撑伞并不是为遮阳挡雨,而是把伞当成帆来使了。“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胡令能《小儿垂钓》),这个小家伙,头发乱蓬蓬的,还没到会收拾的年龄呢,但学起钓鱼来,也是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孩子的许多调皮行为是大人不允许的,只能背着大人偷偷进行,儿童的叛逆性在诗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白居易《池上》),诗中的“偷”字有不同的理解:“白莲”是人家的,不能随便采,但孩子还不具备这样的道德观念,“偷”只是大人眼中的“偷”;莲蓬虽是自家的,但还没成熟,家人不让采,所以得背着大人;还有一种可能是孩子太小,家人不让他独自撑艇外出,小孩逞能,自己偷偷出去采了莲蓬回来,心里既紧张又得意。“忽升邻舍树,偷上后池船。”(唐·路德延《小儿诗》);“此际不偷慈母线,明朝孤负放鸢天。”(明·徐渭《拟郭恕先作风鸢图》);“溪童三五趁朝雨,偷折柳枝来卖钱。”(清·陈章《清明》),不管是哪一种“偷”,都有浓郁的儿童特色,成年人都经历过这样的成长阶段。
在传统观念中,养育子嗣以传宗接代继承家族香火是最基本的孝道,“孝”是“生人”的目的;“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孝经》),“孝”也是人生的目标。认认真真地读书,规规矩矩地做事,表现出成人一样的道德和理性,这不仅是父母的意愿,也是儿童的自觉追求。而逆反的、有破坏性的、喜欢制造麻烦的顽童是很难让家长引以为豪的。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诗人愿意让我们一睹自家顽童的风采。
最早的顽童形象出自西晋左思的《娇女诗》,诗人写的就是自己的两个女儿:小女儿纨素画的眉像扫把扫过(“黛眉类扫迹”),厚厚的口红涂到了嘴唇外面(“浓朱衍丹唇,黄吻澜漫赤”);大女儿惠芳则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她化起妆来,精益求精,擦了画、画了擦(“立的成复易”),比织布还辛苦忙碌。家中的果园是姐妹俩的乐园,有事没事往园里跑,春天摘花朵,不顾风雨;夏天摘下生果来打架,你来我往,在园中疯跑起来比兔子还快(“眒忽数百适”)。在学习方面,写字要好笔,看书重美观,稍有收获就沾沾自喜;并且不能专心,只要听见屋外有锣鼓声,拖着鞋子就往外跑(“动为垆钲屈,屣履任之适”)。对于自己还不能胜任的事兴致勃勃,两人双手着地,撅着屁股对着烹茶的炉灶吹火,结果衣服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这首诗中没有明确的提到诗人本人,但两个女儿的天真与顽皮已写出了诗人作为慈父的形象。左思的这首诗对后代诗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不过多数诗人写的是家中小儿,在左氏之后,写家中娇女的诗偶尔出现。但是左思任其自然的教女理念并没有被后来的诗人所继承,所以,像左氏姐妹这样顽皮的女孩形象在后代诗歌中几乎看不到了。
晋陶渊明在《责子》诗中对五个顽皮的儿子逐一数落他们的不是:老大懒惰,老二不务正业,老三老四不长进,老五贪吃,“但觅梨与栗”。不过陶渊明还是表达出对孩子们不成器的失望:“天命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能与左思的《娇女诗》相媲美的是唐代路德延的《小儿诗》,这首诗长达一百句,详尽地展示了一个顶级顽童的生活:在家模仿衙门官员办公出行;走堤岸串巷子,不顾风雨;靴子当帽戴,桌布当戏袍;不爱看书,不肯吃药,不敬圣贤;打扰刚入睡的客人,惊动了打坐入禅的僧人;攀高探低不顾危险。常见的游戏,如斗草、藏钩、踢球、荡秋千、骑竹马、放风筝他一样不拉(“斗草当春径,争毬出晚田。抛过忙开口,藏钩乱出拳。夜分围榾柮,朝聚打秋千。嫩竹乘为马,新蒲折作鞭。折竹装泥燕,添丝放纸鸢。”),还有筹箸(“频邀筹箸挣”)、风车(“相教放风旋”)这样在别的诗中很少见到的东西。这个孩子对动物有特别的兴趣,带着莺,牵着狗(“莺雏金镟系,猧子彩丝牵。”),捕鸽子,射苍蝇(“远铺张鸽网,低控射蝇弦。”),“蚁窠巡径斫,蜂穴绕阶填。”,“寻蛛穷屋瓦,探雀遍楼椽。”;“等鹊前篱畔,听蛩伏砌边。”,蚁、蜂、蝉、鹊全不放过。“忽升邻居树,偷上后池船。”;“匿窗眉乍曲,遮路臂相连。”,如此顽皮淘气,真是令人咋舌,不过“散诞无尘虑,逍遥占地仙。”这两句却足以说明诗人对孩子的顽皮行为虽然有些无奈但还是理解的。
李商隐的《骄儿诗》所写的衮师也是一个顽皮任性的小孩:“绕堂复穿林,沸若金鼎溢。”,“凝走弄乡奁,拔脱金屈戌。抱持多反侧,威怒不可律。”不过比起路家小儿来,还是稍逊一筹。
以儿童为题材的诗虽然数量不多,但诗歌所塑造的光彩夺目的儿童形象丰富了中国古代诗歌内容,同时对研究中国古代的玩具及教育思想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是我们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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