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嵘《诗品》对传统诗歌理念的超越

2010-08-15 00:53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五言诗五言钟嵘

南 瑛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甘肃成县 742500)

钟嵘《诗品》对传统诗歌理念的超越

南 瑛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甘肃成县 742500)

钟嵘的《诗品》是齐梁时期中国诗学的集大成之作[1]。钟嵘以理论家的敏锐和胆识,对汉魏至齐梁五六百年间的诗歌作品进行考察研究,指出当时文学的主潮是五言诗,诗歌的本质在“吟咏情性”,并创造性地提出了“文已尽而意有余”的诗歌美学意蕴,影响深远。

钟嵘;诗品;五言诗;吟咏情性

在中国诗学的历史长河中,钟嵘《诗品》的开创之功为世所公认。身处齐梁文坛“满眼雕绘”的时代氛围中,放眼汉魏六朝文苑,钟嵘搜集汉魏至齐梁五六百年间的诗歌作品,爬罗剔抉,刮垢磨光,提出了自己对当时诗歌的精辟见解。

一、五言诗:汉魏六朝文学的主流

传统诗歌以四言为主,汉代虽已出现了班固的五言咏史诗,但文人的诗歌仍以四言为主,五言体只是以民歌的形式流行。到了东汉末,五言诗基本成熟,涌现了包括《古诗十九首》在内的一大批五言佳作。从建安时代起,五言诗,取代四言,超越辞赋,成为当时最有影响最风行的诗体,至钟嵘时代,“五言之制,独秀众品”。(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五言诗的价值并未得到人们的认可,四言始终是时人心中的正统诗体。晋代挚虞在其《文章流别论》中说:“古诗率以四言为体,……五言……于俳谐倡乐多用之,……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2]与钟嵘同时代的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到:“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2]

钟嵘以理论家敏锐的洞察力和非凡的胆识,认识到诗歌形式发展变化的必然趋势,并通过对大量的五言诗的创作实践的研究,意识到四言的局限,发现了五言诗的优长,“夫四言,文约易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邪?”[2]

五言以奇句的形式出现,词语组合上较灵活,能构成多种意象,诗句的容量大,一般而言,四言常常要用两句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五言可以在第三字或第五字上加一个动词,不仅一句可表达一个的完整的意思,且能组成包孕句式,表达出事物的多种意象。如“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曹丕《杂诗》)“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谢灵运《岁暮》)每诗每句都有一个完整的意思,诗人的感情通过写景状物得以充分展现。像“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谢灵运《初去郡》)”一类诗,一句写两种事物,创造意境更是四言望尘莫及的,再加词采之增饰,词气之婉转,韵语之悠扬,描绘形象之惟妙惟肖,更是五言所长[3]。所以,钟嵘认为,五言诗“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无论是在绘景绘形,表情达意抑或是审美愉悦等方面,五言诗都是最富于表现力的。

钟嵘对五言诗的肯定和倡导,促进了五言诗的繁荣,对当时文坛具有正本清源的作用,引领诗歌向着正确的方向健康发展。

二、吟咏情性:诗歌的审美本质

钟嵘提出诗歌的本质是“吟咏情性”,这一说法虽非其首创,却是最彻底地在纯文学的意义上对这一观点进行阐述的。他恢复了诗歌作为文学的本来面目,即其抒情特征。钟嵘怀着对纯粹之情的无比青睐,吸取陆机、刘勰理论的精华,对诗歌的抒情本质进行了具体而深刻的论述。他在《诗品序》中开宗明义:“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祗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

钟嵘认为,主体性情之“摇荡”,有待于外界客体之“感人”;物之所以能感人,是由于天地自然生命之本质的“气之动物”。钟嵘认识到,诗的本质是人的本质的外化,诗歌是诗人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即“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人的性情根源于天地自然的生命本质——气,所以诗是个人生命对自然生命的一种感发和体察,这也是诗“照烛三才,晖丽万有”、“动天地,感鬼神”的原因所在。钟嵘从诗的本质上立论,即由自然之气触发人的生命之气,生命之气又表现为作品之气。诗是人的生命力的流露,诗的本质正是生命的本质,它不仅可借以沟通人与自然的生命,而且可以沟通人与超自然的生命,即“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1]。

钟嵘对“物”的内涵也作了富有时代特色的阐述“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侯之感诸诗者也。”[2]一方面,四季的变换,草木的荣枯,是引发诗人心灵感动的重要题材。另一方面,钟嵘明确地认识到诗歌与社会生活密切相关,他发现,纷繁复杂的现实人生尤能感荡诗人的心怀,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文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反;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2]

钟嵘精读“楚辞”以来的诗歌作品,深深领悟到,风光无限的大自然和惊心动魄的社会生活是诗人文如泉涌、诗情勃发的重要原因。他还发现“怨”这一种情感在汉魏六朝时期的五言诗中表现的相当突出,“吟咏情性”,当以抒发怨愤之情为主。《诗品》注重以“怨”评诗。如古诗“多哀怨”,李陵“文多凄怆,怨者之流”,班姬“怨深文绮”,陈思“情兼雅怨”,左思“文典以怨”,秦嘉、徐淑“文亦凄怨”,刘琨“善为凄戾之词”,郭泰机“孤怨宜恨”,沈约“长于清怨”,曹操诗“甚有悲凉之句”,毛玄“亦多惆怅”等等。他在《诗品序》中说:“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诗》可以群,可以怨。”“群”指诗歌能够引发人们的感情共鸣,这种共鸣超越时空。而“怨”是指诗歌可以寄托、引发人们的怨愤之情。这种由于个人身世遭际所产生的情感,别于“怨刺上政”之“怨”,它立足于个体的哀乐,追求个性的发展与自由,从一种集体情怀转变为个人情怀,着重释放个体内心的不满,表现人生的不幸、痛苦、生存的困顿、人在现实社会里得不到自满自足的怨情忧思[4]。“在这种‘怨’的情感里,其实包含着一种直面个体与艰难多舛的现实,从而找到某种坚定有力的东西的悲剧精神。它展现了个体在不断地感受并抵抗与外在世界的冲突和对抗中,在艺术幻象的无限时空里思考个体的存在方式、表达方式以及生命的意义,而不至于陷入彻底的绝望和空虚,以获得自身的救赎”[5]。这种情感的出现,首先是时代原因。汉末至齐梁,社会极度动荡,“人们在苦难的现实中的忧患意识与在政局动荡中求生存、求发展的拼搏精神,凝结成一种普遍的愤慨悲凉的社会心理。这就决定了诗歌创作表现出忧愤凄怨的情感和慷慨任气的审美风格。钟嵘突出怨情,以怨评诗,正是这一时代社会心理和审美心理的体现”[6]。其次,钟嵘“位卑名末”、怀才不遇的人生处境,使他对怨情之作有一种天然的共鸣。

钟嵘拓展了“怨”的内涵,使“怨”从庙堂走向广阔的社会人生,由苦难的现实和坎坷的遭遇感发产生的怨悱之情,使诗歌具有充实健康的社会内容[6]。钟嵘继承孔子“诗可以怨”和司马迁“发愤著书说”而提倡怨情的思想,体现了他深切的人文关怀和厚重的生命意识,后世韩愈“不平则鸣”、欧阳修“穷而后工”的观点,就是对其重怨情思想的进一步发挥。

钟嵘的“吟咏情性”观,从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论述了诗歌的本质:诗“是诗人情性的艺术外显,是诗人某种精神气质的自然流露,是诗吟本体精神个性的升华”[7]。

三、理想的诗:文已尽而意有余

齐梁时,作诗蔚然成风,诗坛“淄渑并泛,朱紫相夺,喧议竞起,准的无依。”[2]钟嵘作《诗品》,以“辨彰清浊,掎摭病利”。他考察诗歌创作史,摒弃历史社会的功利批评原则,从审美的角度,对好诗的标准提出了要求。

(一)“风力”与“丹采”结合

所谓“风力”,是指诗歌要有充实的内容,丰富的情感和刚健有力的风格。是一种“由心灵中感发而出的力量”[8]。钟嵘论诗,“风力”与“气”、“骨”意近,均强调诗歌内在的精神气壮之美及其感荡人心的力量。如评刘桢诗“真骨凌霜,高风跨俗”,评刘琨诗“自有清拔之气”,评张华诗“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评鲍照诗“骨节强于谢混”等。认为“风力”之作,纯正感人,正气激荡,能提升人的精神境界。“丹采”,即文采,指华美的辞藻、和谐的音节,所谓“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陆机《文赋》)。这是钟嵘沐浴崇尚语言形式美的时代风气的产物。“美是有意味的形式,美离不开形式,语言形式本身就是审美的对象”。文采,在六朝真正成为一种理论[9]。钟嵘欣赏文采之作,《诗品序》将所列的五言诗范作称为“篇章之珠泽,文采之邓林”,《诗品》言王粲“文秀”,评陆机“才高辞赡,举体华美”,说张协诗“词采葱蒨,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钟嵘不仅赏识富有文采的诗人诗作,自己也喜用文采斐然的语言评诗,他评谢灵运诗“名章迥句,处处间起;典丽新声,络绎奔会。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评范云诗“如流风回雪”,评丘迟诗“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钟嵘论诗,主张“风力”与“丹采”的完美结合。代表他的审美理想的诗人是曹植。《诗品》评其诗“骨气奇高,词采华茂……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并抑制不住地赞叹到:“嗟乎!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且言:“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丰富多样的情感只有通过多姿多彩的诗的形式美才能得到充分的表达。钟嵘认为,情采兼美的诗才是好诗,才更能产生赏心悦目、惊心动魄的美感力量。

(二)诗风“清”而“自然”

“清”是钟嵘对汉至齐梁间五言诗的审美风格的评价。曹丕提出“气之清浊有体”。一般而言,阳刚之气则“清”,阴柔之气则“浊”。“清”“浊”原无优劣之分,但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崇尚阳刚之美,审美于自然环境,以天地清和,清风清水,花木清新为美。“清”是中国古代一种特定的审美观念。《世说新语》品评人物用“清通简畅”、“清远雅正”、“清朗”、“清和”等。《文心雕龙》中已见“风清骨峻”、“文洁而体清”等言及“清”的审美风格。《诗品》广泛地用“清”赏鉴诗人诗风。言《古诗》“清音独远”;言嵇康诗“托喻清远”;言陶潜诗“风华清靡”;言戴逵诗“有清工之句”;言谢庄诗“气候清雅”;言帛道猷、康宝月诗“亦有清句”;言鲍令晖诗“往往崭绝清巧”;言江祏诗“猗猗清润”;言虞羲诗“奇句清拔”等。“清”作为一种诗美观念,有阳刚之美类,象刘琨、虞羲;有纯净纯正者,如沈约、谢庄;有意象清新、音韵爽朗的,比如陶潜、范云;还有意味深长之美等[4]。

“清”为一种诗美品格,成为传统。李白有“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杜甫是“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戏为六绝句》五);司空图更用“清钟”、“清酒”、“清露”、“清风”、“清真”比喻各种境界,还在《二十四诗品》中专立《清奇》一品[4]。

“清”是自然之美[4]。钟嵘之“自然”,是一种“既雕既琢,复归于朴”,或者“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不废人为、不露创造痕迹的美[8],也是一种“清浊通流,口吻调利”的美,即“真美”。

(三)诗蕴:文已尽而意有余

“文已尽而意有余”,是钟嵘对“兴”的解释。他在《诗品序》中说:“故诗有六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

钟嵘将“诗六义”砍去一半,并将《诗经》的三种艺术表现手法“赋、比、兴”重新排序为“兴、比、赋”,对“兴”给予高度重视。钟嵘抛开以《诗经》作品为立论依据的“兴”义,以汉以来五言诗的创作为立论根据,重释“兴”义,使“兴”成为一切好诗应具备的条件。“兴”,实际上是钟氏对一切好诗的艺术效果的美学定位,是他对诗歌审美境界的创造性概括。“文已尽而意有余”之“文”,指文字及文字中所包含的意义,“意”指诗的意味、情调,而就其最终所达的效果而言,则是“文已尽而意有余”。要达到这种“诗之至”的艺术手段,钟氏以为当是“比”和“赋”。钟嵘所言“弘斯三义,酌而用之”,实为“比”、“赋”二义;又言“若专用比兴,则患在意深”,实际是指专用“比”法。“比”和“赋”即曲写和直写。“比”是“因物喻志”,“用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刘勰《文心雕龙.比兴篇》),将个体的情怀借“物”曲折表达出来,故而是曲写。“赋”是“直书其事,寓言写物”,即凭借语言直接叙写事物,显然为直写[1]。钟嵘主张“比”“赋”兼用,专用“比”,会导致文辞艰涩深奥,只用“赋”,又会使文辞肤浅、芜杂[2]。只有二者“酌用”方能“通过语言的有限去表现情的无限,从而显出文本含蓄蕴藉、婉曲深长的特质”[9],就会“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此即为“有滋味”之诗。

钟嵘从诗歌本质出发,阐释诗歌的审美意蕴。直至今天,“文已尽而意有余”,仍然是文学乃至所有艺术所追求的审美理想。

[1]张伯伟.钟嵘诗品研究[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

[2]吕德申.钟嵘诗品校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3]梅运生.钟嵘和诗品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陈良运.中国诗学批评史[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

[5]胡红梅.从《诗品序》看钟嵘的文学观念及诗美理想[J].西南交通大学学报,2005,(1).

[6]赵国乾.论钟嵘《诗品》的文艺美学思想体系[J].许昌学院学报,2003,(1).

[7]张怀瑾.论钟嵘《诗品》的诗论美学思想(一)[J].许昌师专学报,2002,(1).

[8]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M].北京:中华书局,1984:314.

[9]辛刚国.六朝文采理论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Study on theExcessof Zhong Rong’sStyleofPoemsover Traditional VersePrinciple

NAN Ying

(Departmentof the Chinese Language,Longnan Teacher’sCollege,Chengxian,Gansu 742500)

Zhong Rong’s bookStyleofPoemswas a great book during Q i and Liang period about ancient Chinese poems.Zhong Rong,with the courage and judgment of a theoretician,carried on the research of the poems during 560 years from Han dynasty to Qiand Liang period.He pointed out themain literary tidewas five speech poemsat that time,theessenceof the versewasto expressthe poets’emotions,and put forward to the verseestheticsthat“The texthasalready finished but itsidea isenough to spare”,which had profound influence.

Zhong Rong;StyleofPoems;five speech poems;expressing emotionswith poems

I207.22

A

1674-831X(2010)06-0095-04

2010-08-22

南 瑛(1967- ),女,甘肃礼县人,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讲师,硕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葛春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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