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杨
(河南广播电视大学,河南郑州450008)
“家园情结”是伴随着人类的群聚协作、共同生活而产生的。它的发生机制可以概括为:个体融入群体生活(通常此阶段在人一诞生就开始、很快在成长过程中形成)—形成心理依赖—个体独立性的内在要求与群体共性的矛盾—个体与群体精神分离—个体与群体现实上实现分离—生活方式的改变—孤独感、疏离感产生—向往精神家园—向往最初的生活环境—家园情结外化,通过艺术形式表现出来。这是一个完整的流程,事实上未必需要经历每一个环节,家园情结仍然可以表现出来。尤其是在不熟悉的、非同种文化的客观环境的作用下,它的表现会更加明显。众所周知,台湾文学衍生于中国现代文学,同时由于两岸文学属于“同一母体、同一母语、同根同宗”[1]的同根同源关系,导致台湾文学中的孤儿意识、家园感都很强烈。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随着文化的产生,这些情感体验找到了最好的表现载体,“家园”的内涵已不再是简单的地缘属性,而成为一种文化的集合。因为文化是共同生活环境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共同生活环境中相对稳定、代代相传的部分,从而成为更易形成共鸣共融的内核。同时它作为一个种群、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区别于其他种群、其他民族、其他国家的个性化的独特的意识形态深入到每个种群成员的骨髓中,成为一民族区别于他民族的重要内涵和标志。文化就成了种群生活环境中最易保留和传承的、相对稳定、易于把握的部分,即便是在异乡,同一文化背景的人群的聚居,也会获得家园感。由此可见,以“家园”借代文化、或者以文化指称“家园”,就变得顺理成章了。以“文化”为内涵的“家园”,跳脱了个体的范畴,积淀为集体无意识,这种集体无意识的表现就是“文化认同”。
同时,作为东西方文学所共有的集体原型意象,“离乡—漂泊—返家”已经成为中西方许多文学作品的叙事模式。无论是现实的家乡,还是上帝与伊甸园,抑或是长城、儿歌民谣,一旦渗入艺术家的审美经验,就不仅仅是作为出生地“故乡”的象征,而是更明确地指向一种精神归宿,即人类的“心灵故乡”,而“家园情结”一旦作为企图追寻与把握“家园”的心理意识,便会贯穿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文学创作中,虽然它们存在于不同的文学形态和演变过程,但是其基本内涵却是一致的,那就是心灵的归宿感和安定感。
综观台湾文学创作领域,由于情境的差别、风格的变易和个体创作的样貌的不同,以及对中国传统文化认同感的不一致,使得“家园”在不同的作家、不同的心境、不同的时空和思路下体现出了不同的模式,但相同的就是其隐藏在创作灵魂深处对“家园”的渴望。
在台湾文学中,占据20世纪60年代文学创作显著位置的是留学生文学。所谓留学生文学,主要是指台湾留美文学或旅居海外的作家描写留学生生活的作品。留学生文学的兴起有其内在的特定原因和社会背景。作为一种成熟的文学形态滥觞于20世纪60年代留学国外(主要是美国)的台湾文人群,当时的台湾社会狂刮“留学风”,大批的莘莘学子不满于台湾狭小的生活圈子和由信仰危机所带来的社会压抑感,纷纷选择去国外发展。就这样,众多的台湾文化精英带着自己沉痛的家国记忆和历史苍凉感自愿放逐,成为“流浪的中国人”。
由于这一代人大都经历了两次漂流:第一次是幼年时跟着长辈背井离乡离开大陆来到台湾;第二次就是从第二故乡台湾留学到国外。两次或被动或自愿地离开家园的经历,使得这批人身上有着极浓的家园情结和漂泊感。同时,由于“第一次被动放弃在国家分裂的大背景下,造成与母体脐带断裂般的精神怅痛和对故乡可望而不可及的现实阻断,第二次自我选择的主动放逐又因异质文化的挤压而无可奈何地退居到社会边缘,不仅没有找寻到新的精神坐标,反而在漂泊中迷失自我。前所未有的生命体验加上较高的文学素养,使这批留学生能够以笔来一抒胸臆。”[2]较为客观地揭示了留学生文学的内涵和发起原因。
的确,在这种文学样式中充满了留学生的历史沧桑感和生命悲凉感,也显示了他们身处异国他乡,一方面受到西方的价值观念、宗教信仰、风俗习惯以及文化模式的影响,渴望改造中国文化中保守、中庸、落后部分的愿望;另一方面又受到来自母体文化的熏陶,使他们排斥西方的物欲横流、人情冷淡的生活模式;这二者之间形成了一对相互依存的矛盾,他们深陷这种矛盾中的尴尬境地而又无法自拔。这类作品很多,比较优秀的有:於梨华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雪地上的星星》、《傅家的儿女们》,聂华苓的《千山外,水长流》、《桑青与桃红》等。这些作品都描写了主人公在思想、道德、价值观方面与西方文化产生的冲突,从而孤独、苦闷、空虚甚至绝望,因而这些作家被称之为“流浪的中国人”、“无根漂泊的一代”。在他们作品中都充满了离家去国的感伤,所以使得整个留学生文学的基调看上去都是悲怆的、绝望的。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相比较而言,旅美作家於梨华的作品最能体现留学生的真实生活和心态。所以她被称之为“无根的一代的代言人”。“留学生、学留人、自留人”是她的小说主要的描写对象,通过她自己多年留学的生活经历,以及女性对生活独到细致的观察,细腻地表现出“无根一代”内心的迷惘和孤寂。她的作品《又见棕榈,又见棕榈》被看作是留学生文学的代表作。“根”的意象在早期的留学生文学中频频提起,而“失根”、“无根”则是这些漂泊状态下的留学生文学的生动写照。这里的“根”,表层指的是给予人生命的亲人和故乡,远指大陆,近指台湾,深层次地讲,是指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内涵的母体文化。所谓“失根”实际上就是文化认同的失落,在文化背景下的孤独无依。几千年来,中国社会形成了以血缘亲属关系为纽带的完备的宗法礼制文化,每一位炎黄子孙,无论他(她)身在何地,无论他(她)漂流在世界的哪个地方,他(她)都拥有一种认祖归宗的家园意识。
这里的“根”有着特殊的含义:“‘根'即民族传统的文化,所谓‘寻根'不是浅层次的‘恋旧情绪和地方观念',而是深层次的‘对民族的重新认识'。”[3]因此,作家要真正表达留学生对生活感到迷茫的真正原因,就要从精神层面去分析,体现留学生文学所反映的文化层面的东西,那就是对自己“根”文化的渴求。
於梨华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讲述了一个从台湾出国留学的学生牟天磊,在美国呆了10年,生活上吃尽了苦头,精神上孤独无依,饱尝无边孤寂,一心向往一种自己熟悉的文化,而当他终于拿到了博士学位,荣归故里时,却发现台湾已经变的非常陌生。在迷茫、困惑和悲怆中他深深地感到一种“无根”的痛苦,感到无法寻找到精神上的出路。所以他痛楚地感受到:“没有具体的苦可讲……那是一种东西,一种感觉……我是一个岛,岛上都是沙,每粒沙都是寂寞”。[4]
这部作品一直被看作那个时代台湾留学生文学的扛鼎之作,而小说中的主人公牟天磊,更被看作是“无根漂泊的一代”的最佳代言人。因为留学生们都能从这个人物身上或多或少地找到自己的影子。
对于中国人来说,乡土、家园、根是几个具有内在相关性的话语形式。对于有着独特文化传统的华夏子民来说,家,就是生命本源、根之所在、情之所归。对故乡的回忆和眷恋早己成为了文学创作的一个不竭的源泉。
在留学生文学中,乡愁以其丰厚的文化指涉成为作家创作的主要内容,它以传统的家园情结作为内核,表现了一种炽热的乡土追求。“所谓台湾及海外华人的‘寻根文学',实际上就是指作家所描写的华人的一种怀恋民族乡土的思想感情,即由于他们远离祖国,渴望故土,思念亲人,感到无根而产生的一种痛苦的内心世界—乡愁。”[5]一方面,它是传统乡土文学的延续,体现了远在故乡之外的人对家的渴望,而家则是一个人精神层面安全感和依赖感产生的源头。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人自然而然会渴望拥有一切能给人温暖和依赖感的东西。另一方面,随着狂热的“留美大潮”来到国外的留学生,大都经受了巨大的心理落差,前方的路让人沮丧,而又没有后路可退。为了慰藉失落的心灵,家园情结便骤然占据他们的心灵。
同时,为了避免精神空虚和无根的漂泊感,他们对祖国文化尤其是其中的乡土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巨大的依赖感,希冀通过文学创作消除精神的裂痕,呵护脆弱的内心,维持感情的平衡。因为“在身心的双重困顿中,乡土仍扮演着救赎、净化以及最后的停泊地的古老角色,而知识者只能在乡土和故乡之间作永久的漂泊。”[2]因此,抒发乡愁就成为留学生文学的主要创作内容。
可以说,大部分的留学生都经历了一个“从一个把梦顶在头上的大学生,到一个把梦捧在手里的大学生,再到一个把梦踩在脚底下的大学生”的心路历程,在这个过程中,民族的、传统的家国意识在反省和自省中得到加强和升华。家园是游子漂泊的终点和奋斗的精神目标,所以,找寻家园的过程是一个流变的过程,离乡—漂泊—返家的过程是一个人自我成长的过程,也是一个从文化角度审视自我的过程,在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中,人往往能够确立自我评判的价值体系,确立自己精神追求的目标。在留学生文学的发展过程中,也体现了这一点。
相比较而言,20世纪60年代的留学生文学,主要是作家对精神苦闷的一种宣泄,显示的是“无根的一代”的苦闷和无法找到出路的困惑。到了20世纪70年代,由于作家生活经验的丰富和对中西文化碰撞认识的转变,她们笔下的人物成了“觉醒的一代”,相比于早些年的“无根的一代”,这代人对自己的人生规划更加积极、主动,更能正视远离家园、在异国他乡的生活际遇。於梨华的《傅家的儿女们》最能够显示这种创作基调的变化。这部小说描述了一个一心希望自己的儿女都出国的父亲傅振宇,以及没有按照自己父亲设计的路线生活的傅家6兄妹的几个故事。老大如杰、老二如蔓遭遇感情上的挫折,终日郁郁寡欢。老三如俊由于无法忘怀远在台湾的昔日情人,虽身处国外,仍感到一切都不如人意。老四如豪弃学从工,在餐馆打工。只有老五如玉在美国顺利完成学业并爱上了准备回祖国大陆服务的新加坡留学生。小弟如华也完成学业,但却拒绝父亲要求其出国的要求,而是决心留在台湾教书。可以说,如杰、如蔓反映了受现实生活打击而颓废的一代,作品通过这几个人物形象,仍旧传递了那种“无根的一代”的迷茫。而如玉和如华则代表着觉醒的一代,他们对自己的人生之路充满了希望,有着清醒的认识,能够正确地选择自己的未来,不会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留学生文学主要体现了在游子归返母体的途中,对以下两方面的追寻和认定,体现了留学生这种有着特殊人生经历和矛盾的生活状态中的人的精神追求。
这些“自我放逐”的“流浪的中国人”,无法真正融入到国外的文化价值体系中,又疏离于台湾本土文化,而大陆的母体文化又相隔千山万水,始终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渴望得到文化的认同感,结束精神流浪的状态。在《傅家的儿女们》中,於梨华打出了“回归”的旗号,这说明她的寻根思想己经从个人意识转到了国家民族的意识,说明留学生文学己经从单纯的思念家园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那就是找寻文化认同感,找寻祖国传统文化。文化的回归,对她们这一代留学生而言,就是要找到祖国传统文化的根,同时要消融西方文化的内容,取长补短。既能够中西合用,同时又坚守自己本民族文化的根,结束精神漂泊的状态。当然,留学生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同,并不是盲目地追逐和照猫画虎式的模仿照搬,而是不同程度地渗透着文化批判和文化再造的精神。於梨华在回答有关描写留学生题材小说的问题时说:“我是企图通过小说来做中西文化沟通的桥梁,把中国好的东西介绍到美国,把美国一些好的东西介绍到中国。”[6]
在留学生文学中,不仅体现了作者身陷两种文化夹缝中的痛苦,更体现了作者是如何努力消融夹缝,找寻文化的共通点和互补点的。如何在移民环境中重新确立自己的人生位置,曾经是她们共同面临的严峻的现实问题。她们反复地追寻和拷问,最终在文学作品中得以体现—既包括记述追寻的过程,又包括最后得出的结论。显然作者也逐渐意识到时代的发展变化。20世纪80年代初,於梨华几次回国观光,回去后便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和内心的感受写下了中篇小说《三人行》,在这篇小说中,主人公的精神状态和以前作品相比有了很大的差别。作者在其中塑造了几位学成归国的博士,其中主人公小傅是一个学业优异的博士,有着无限美好的前景,可是他放弃了在国外发展的机会,毅然回到国内发展,虽然在物质生活方面,国内差了很多,可是小傅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反而为自己选择在国内生活感到无比的欢畅。在小傅这个人物身上,已经没有了以往於梨华作品中“无根的一代”人物的那种精神苦闷、找不到自己的人生出路的性格特征,而是成为对自己的人生很有把握,有着清醒认识的人。作者的创作发生这样的变化,说明了她已经突破了以往游子思乡恋乡的旧框架,跳出了国内和国外对立的创作模式,从更为广阔的民族心理来审视东西文化的差异,审视留学生在这种文化夹缝中如何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从而找到生命的真谛,找到属于自我的精神家园。
[1] 杨匡汉.扬子江与阿里山的对话-海峡两岸的文学比较[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9.
[2] 帅震.羁旅与乡愁—试论美国华文留学生文学的文化形态[J].海口:海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4(1):14-16.
[3] 王淑秧.海峡两岸小说论评[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38.
[4] 於梨华.又见棕榈,又见棕榈[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0:81.
[5] 杨匡汉.扬子江与阿里山的对话-海峡两岸的文学比较[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169.
[6] 彦火.海外华人作家掠影[M].香港:三联书店,1994:42.
[7] 古继堂.简明台湾文学史[M].北京:时事出版社,2002,
[8] 郑明俐.当代台湾女性文学论[M].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3.
[9] 杨匡汉.中国文化中的台湾文学[M].武汉:长江文化出版社,2002.
[10] 樊洛平.当代台湾女性小说论评[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
[11] 朱双一.近二十年台湾文学流脉—“战后新世代”文学论[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9.
[12] 王淑秧.海峡两岸小说论评[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