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杨
三十年代女性文本中的“父亲”形象
张明杨
“五四”以来,以女性视角对父亲形象的书写是一个重要的主题。通过对20世纪30年代女性作家笔下多样化的父亲形象的分类分析,认识文学形象与时代背景、文学思潮之间的关系流变,寻找“父亲”这一形象所折射出的现代女性作家在时代语境下的思想心理变化。
父亲;形象;现代三十年;女性文学
父亲——这个在中国传统中远非只是血缘亲属而是深富文化意义的形象,曾被“五四”先驱们作为封建专制的代表者押上历史的审判台。自“五四”以来,中国女性文学在文学史中的崛起发展,与其它文学包括男性作家的创作具有同等的价值意义,而父亲形象又作为女性视角下一个重要的主题,在第一个十年便出现了冰心的《斯人独憔悴》,突出反映专制父权对子女的禁锢和迫害。庐隐也在《父亲》中塑造了一个虚荣下流、荒淫无耻的父亲形象,这个父亲既不配为人父,也不配为人夫,集人性之恶于一身,是个一无是处的反面角色。“五四”时代沐浴着反封建与追求个性解放的时代精神,人们认识到:“民主与过去的父权水火不容,任何形式的解放首先是摆脱父亲的解放。”此时期的创作也因此侧重于思想的批判和文明的批评。纵观第一个十年女性文本中的父亲形象,大多表现为严厉、专横、冷酷甚至残暴的形象,主要被作为一种封建父权的文化符号,因此,父亲形象的单一性和概念化也就在所难免了。
而在经历了剧烈的政治动荡之后,30年代,在革命语境的氛围下,文学作为政治批判的武器,这时期的创作都注入了浓厚的阶级分化意识和政治斗争意识,而在这第二个十年的女性文本中的“父亲”形象也呈现出了新的面貌。其中一部分女作家既继承了五四文学的社会批判传统,又感应着“红色三十年代”的革命情绪,将父亲作为政治的或阶级的代表来表现,而父与子的冲突也不再是旧道德与新思想的冲突,而是不同政治势力、不同阶级阵营的斗争;一部分女作家则着眼于自然的、健康的人生形式,在既想反抗父权,又渴望父爱的心理矛盾中,刻画出了充满人性美的慈爱父亲形象,书写了充满人伦之爱的父子关系。
弗洛姆认为,在孩子幼年的教育期间,“父亲是儿女的教育者,也是儿女走向世界的引路人。”但萧红的父亲带给萧红的不是家庭的温暖而是一生都难以释怀的阴影。萧红的父亲张选三(张廷举),这个北中国乡土社会中的小官僚小地主,“过去的十年我是和父亲打斗着生活。在这期间我觉得人是残酷的东西。父亲对我是没有好面孔的,对于仆人也是没有好面孔的,他对于祖父也是没有好面孔的。因为仆人是穷人,祖父是老人,我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们这些完全没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里。”萧红眼中的父亲并没有慈父的和蔼。在《永远的憧憬与追求》中,她写道:“作为地主阶级的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女儿,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变了样。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来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他身边经过,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针刺一样,他斜视着你,他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后往下流着。”正因为怀着这种极力反抗和挣脱的情绪,在早年的一些作品中,萧红常常流露出对父亲深深的不满,这种不满进而扩大到对整个地主阶级的猛烈鞭打和抨击,描绘出一幅幅父亲社会的冷酷画面,从中透露出对男性的偏见和对父权专制的批判,表明着萧红对以父亲为代表的地主阶级的决绝态度。
与萧红有着相似辛酸人生经历的白薇在1928年创作出的三幕话剧《打出幽灵塔》,这也是一部反抗父权的代表之作。题目用“幽灵塔”作为封建父权统治结构的整体象喻,而坐在这个权力结构统治之巅的便是胡荣生——一个集各种罪恶于一身的父亲形象。在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紧张激烈的戏剧冲突中,父亲成为矛盾的焦点,即“幽灵塔”是封建父权的象征,胡荣生是“幽灵塔”中的主宰,“幽灵塔”里有复杂的矛盾。家庭内部,儿子胡巧鸣、女儿萧月林、妾郑少梅等都在专制暴虐家长胡荣生的统治之下;家庭之外,妇联委员萧森、账房贵一、农协委员凌侠与封建恶霸、土豪劣绅胡荣生之间的尖锐对立,构成了一个在宗法父权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父亲”身上所能集合的几乎全部的矛盾冲突:父子冲突、性别冲突、阶级冲突……作品形象地把在他权威统治之下的家庭乃至整个封建父权统治称为“幽灵塔”,塔下压着的除了直接威胁到他利益的儿子之外,更主要的是女性群体——月林母女、郑少梅、七个姨太太,这些女性成为他男性统治的凌辱对象。因此,胡荣生不仅仅是一个冷酷的专制家长和狡猾、欺诈、凶残的土豪劣绅,在人格上更是一个荒淫无耻的色情狂。戏剧一开场,便借郑少梅之口点出了矛盾冲突的焦点——胡荣生对月林的占有欲,这一欲望直接推动了剧情的发展:为了霸占月林,他打死了儿子,诬陷凌侠,同意与少梅离婚,打死贵一,最后被月林母女击毙。通过对父亲这一父权载体的审视和书写,白薇从父权权威和父性人格两个方面解构和批判了传统伦理道德对父权文化的定位。而在解构父亲神话的同时,我们也发现了隐匿在文本中的女性潜在的基本情绪:焦虑、不满和愤怒。其话语的暴力色彩和情感的激烈态度是显而易见的,父权文化所精心建构的父亲神像,在她的文本中彻底坍塌。
这些带有阶级意味的父亲形象的建构,以及父亲与子女之间的冲突斗争被赋予的政治色彩,与30年代的红色革命左翼情绪是分不开的,它鲜明地展示了当时的政治文化对中国现代文学及现代女作家们思想情绪的影响和渗透。
与突出父亲的阶级特性相反,30年代女性文本中的父亲除了以暴虐狰狞的形象出现外,作家们也侧重于从人性人情的角度塑造了一批平易近人、善良温和的父亲形象。“父亲”在这些作品中往往成为人性、人情美的化身。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体现了女作家们内心深处那份从未丢弃的、渴望已久的父爱之情。
白薇在《打出幽灵塔》中除了设置胡荣生这个代表父权制的封建生父外,还塑造了与这个残暴生父形象相对立的慈爱义父——贵一这一角色。刘思谦认为,他的出场“并非纯技巧上的原因所能解释的。从人物结构上看,贵一所起的作用实际上是取代胡荣生这一封建之父而以理想之父的身份占据着父的空缺。”这是极有见地的。贵一对情节的发展并不起推动作用,他是月林母亲肖森的爱慕者,他在胡荣生想淹死月林时,将她救起并送到育婴堂。月林被抱养到胡府后,他又在暗中保护她,在胡荣生打死巧鸣、霸占月林的紧要时刻,贵一出现,并在帮助月林逃跑时被胡荣生杀死。这多重的身份使他成为了月林的 “再生之父”,填补了由于生身父爱的空缺所留下的“父”的位置。他对胡荣生说,“你既然抛弃了你做生父的责任,那么就让我来养育这个女儿,保护这个女儿。”酣畅淋漓的表白以及为救月林而死的行为,凸显了他对月林极致的父爱,以理想之父消解了“五四”父女的二项对立。这一人物的设置实际上无意暴露了作家潜意识深处对父爱的渴望和对理想父亲的追寻。在血缘之父被否定、被弑杀、被疏离之后,精神(或想像)中的理想父亲以及他们所代表的爱就成为作家心理结构中父之空缺的替代性补偿。这一补偿行为泄露了作家既反叛现实父权又渴望理想父爱的矛盾心态。现实之父与理想之父的分裂与弥合构成了文本的叙事裂隙与张力,也折射出女儿们在坚决反叛父权的同时渴望理想父亲的现实焦灼与建构理想父亲的文本努力。
萧红作为20世纪30年代勇敢走出父亲家门的“娜拉”,对父亲的反叛可谓决绝。但“人情毕竟是砍不断的,特别是人伦之情,出于人的天性,既 ‘真’且‘纯’”。其实,对父爱的渴望是一直扎根于萧红的潜意识之中的,只不过被强烈的憎父意识所压抑。历经沧桑而日渐成熟的萧红,在生命垂危的前夕回望来时路,或许能用更成熟的眼光来重新审视自己与父亲之间的关系,用更宽容的心态去理解、包容父亲,从而使父女之间剑拔弩张的敌对态度在内心深处有所缓解与改善,由此更能深刻地理解到在她生命后期的创作如《看风筝》、《旷野的呼喊》等短篇小说中塑造的那极其生动感人的慈父形象。
《看风筝》发表于1933年,小说中的父亲年老体衰,在女儿死后一面过着孤苦无依的凄凉生活,一面苦苦思念着流亡在外杳无音讯的儿子。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久未谋面的儿子竟然与自己近在咫尺。巨大的喜悦与激动使老人难以自持,“三年前离家的儿子,在眼前飞转。他心里生了无数的蝴蝶,白色的,翻着金色闪着光的翅膀在空中飘飞着。”他“像一个要会见妈妈的小孩一样,被一种感情追逐在大路上跑”,他“像拾得意外的东西,珍珠似的东西,一种巨大的欢欣使他恐惧。他体验着惊险,走在去会见他儿子的路上”。然而,就在“老人追着他希望的梦,抬起他兴奋的腿,一心要去会见儿子”的时候,儿子刘成却抢先跑了,因为“他怕他的父亲,为的是把整个的心,整个的身体献给众人”,“他父亲充了血的心给他摔碎了”。细腻的心理描写将老人瞬息万变的感情风暴展示得淋漓尽致,一个爱子、恋子的慈父形象跃然纸上。《旷野的呼喊》发表于1939年,时值战火纷飞,民族抗日情绪高涨的激情燃烧的岁月,作品讲述了一个发生在松花江畔的故事。陈公公的儿子不辞而别,整整三天都没回家,这引起了老人的极度恐慌。陈公公因为担心儿子加入了义勇军而苦闷焦躁、寝食难安。他虽也痛恨“小日本”,认为“义勇队,好汉子是要干的”,但儿子参加义勇队会有很大的生命危险,这就违背了他“兴家立业,儿孙满堂”的理想。后来儿子终于回来了,他谎报自己外出打猎去了,但这丝毫不能缓解父母的疑虑。直至后来确信自己的儿子是在给日本人修铁道,不但没有生命之忧而且还能赚钱后,陈公公才转忧为喜。逢人便夸他那有眼光、顾虑周全而又能干的好儿子。但正当陈公公高枕无忧之时,村中有人来报说他儿子因为弄翻了日本人的火车被捕了。于是,在一场滚滚旋旋的狂风中,这个快急疯了的陈公公又不顾一切地狂奔于狂野之中寻找他的爱子去了。作者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部分,浓墨重彩地描写那两场漫天肆虐的狂风,以此来渲染气氛、烘托人物心理,从而将骨肉分离所带给陈公公的巨大恐惧与伤痛清晰地呈现于眼前。重病之中的萧红构思了自己的缺憾和渴望,企图填补空白的冲动使她提笔写下了《小城三月》,在这篇为创作生命划上句号的作品中,她破例让自己的家庭充满了平和民主、温馨欢乐的气氛:我家算是最开通的了。……在我家里,一切都是很随便的,逛公园,正月十五看花灯,都是不分男女,一齐去。而且我家里有网球场,一天到晚打网球,亲戚家的男孩子来了,我们也一齐打。……而这美好的家园图景皆源自于“我”有一个开明的父亲,他“从前也加入过国民党,革过命,所以这个家庭都‘咸与维新’起来。”这虽然是萧红唯一的一次在作品中美化自己的父亲形象,但却很真实地暴露了她的恋父倾向。
父亲,在除去权威与道德外衣之后,也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血肉之躯,一个平凡的有思想有感情的男人。可是纵观中国现代文学的创作,在国家、文化、道义、伦理、情欲之间,父亲这一角色被赋予了太多的意义象征。通过对30年代女性文本中父亲形象的呈现,折射出女作家们不仅是从自身经历和个人感受出发而创作的父亲形象,更多的是受到了当时的时代环境和文化思潮的影响。在女性地位逐渐提高、女性话语权逐渐掌握的今天,期待女作家们能以更加客观、公正、全面的心态去看待父亲这一形象,书写出更多、更为真实、生动客观的父亲形象!
[1]陈千里.凝视“背影”:论20世纪中国文学中父亲形象的文学塑造与文化想象[J].天津社会科学,2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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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爱松,贺仲明.中国现代文学中“父亲”形象的嬗变及其文化意味[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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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刘思谦.“娜拉”言说:中国现代女作家心路历程[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
I206.6
A
1673-1999(2010)18-0103-03
张明杨(1985-),女,四川合江人,四川外语学院(重庆400031)研究生部2008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2010-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