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斌
(武汉工程大学外语学院,湖北武汉 430205)
论流浪汉小说的演化、发展趋势和文学地位
李志斌
(武汉工程大学外语学院,湖北武汉 430205)
在历史长河中,以独特视角观照现实人生的欧美流浪汉小说,经历了不断演化不断发展的艺术历程。流浪汉小说的发展趋势,可以从作品的地域性、现代性和未来性三个方面来加以考察和预测。诚然,流浪汉小说的叙事艺术体式还有待进一步完善,但其固有的创作阵容、艺术价值、影响范围和传承作用,则决定了它在欧美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流浪汉小说;演化;发展趋势;文学地位
国内外学术界普遍认为,16世纪中叶西班牙佚名作家创作的《小癞子》是流浪汉小说的鼻祖。这部“体积不大的经典”(杨绛语)一反欧洲中古骑士传奇那种超尘绝俗而又虚无缥缈的艺术风尚,率先以第一人称叙事方式描写流浪汉的冒险经历及其周围人物的生活插曲,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读者追求真实感人的阅读心理和审美期待。就艺术形式而言,《小癞子》提供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与插曲式结构形式,既确保了故事的逼真性,又确保了小说的社会生活容量,使作者享有极大的艺术自由与艺术空间。因此,后世欧美作家纷纷仿效《小癞子》的艺术手法,这就导致了大量流浪汉小说的诞生。不过,流浪汉小说是不断演化、不断发展的,它的演化过程与发展趋势跟整个欧美叙事艺术发展史密切相关。流浪汉小说的演化至少有以下几个特征值得关注。
第一,第一人称叙事方式从单一走向双重,整个叙事体显得越来越灵动,越来越巧妙。作为欧美叙事性文学的一种重要体裁,流浪汉小说大都采用第一人称叙事方法,但作品中的“我”并非作者本人,而是小说的主人公流浪汉,这个流浪汉同时也是整个故事的叙述者。流浪汉小说这种由主人公充当叙述者的叙事视点,被学术界称为“内视点”。就绝大多数流浪汉小说的艺术效果而言,“内视点”叙事方式的采用,使得小说人物的故事更加富有真实性与亲切感,也就更加富有感染力;同时,由于小说的主人公兼叙述者是来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所以,通过流浪汉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包括他对黑暗现实和丑恶人性的猛烈抨击),读者可以顺着他的视角去多层面地体味世态炎凉与人情冷暖,继而对社会生活中小人物的悲苦命运表示深切的关注和同情,而作家则可以通过这种叙事视点,有效地规避因作品中的过激观点而带来的风险。《小癞子》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显得有些单一,整个故事由小癞子从头到尾地讲述也未免让读者感到单调。于是,后来的流浪汉小说作家开始运用双重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即第一人称套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让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在主人公流浪汉的第一人称叙事圈内,同样以第一人称方式“自述身世”。例如,《吉尔·布拉斯》第三卷第十二章写到主人公与昔日的恋人——讲究实际的女戏子萝合邂逅,随后又专辟一章写萝合的故事,就是由萝合自己采用第一人称方式叙述的。这种第一人称套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只转换叙述者而不转换第一人称的叙述视点,将不同人物的生活插曲镶嵌在小说的总体框架之中,使其共同发挥艺术作用,从而增强了流浪汉小说叙事体及叙事圈的厚度与广度。
第二,插曲式结构由小变大,从简到繁,为读者提供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图景。《小癞子》的情节主线是小癞子的流浪与冒险经历,此外,我们在小说中还看到了其他人物的富有讽刺意味与悲剧色彩的生活插曲,如一个凶残的瞎子的故事、一个吝啬的教士的故事、一个死撑体面活受罪的侍从的故事、一个喜欢东奔西走的修士的故事、一个兜售免罪符的人和一个公差狼狈为奸招摇撞骗的故事以及一个大神父的故事。从表面上看,流浪汉小说描写的生活插曲越多,它的形式结构就显得越松散;而实际上,只要是杰出的流浪汉小说,我们就可以透过所谓松散的外部框架,发现在作品的情节与情节之间还是有一定内在联系的,也就是说,小说的逻辑结构往往具有相对的严密性。例如,《小癞子》这部流浪汉小说包括七章,每一章都是一段人生插曲,由主人公把它们串缀起来,不仅各章的叙述是前后衔接的,就是第一章和最后一章也是相互照应的。在第一章中,小癞子的母亲为了谋生,不仅自己千方百计地依傍有钱的人,而且嘱咐儿子也选择这种处世之道。后来,小癞子终于获得了一个身居高位的神父的垂顾,并且娶了神父的女佣人,实现了对温饱的追求,但他却为此付出了极大的精神代价,那就是置各种飞短流长于不顾,默认和隐忍自己的老婆跟神父私通。在小说的最后一章里,他说:“神父大人,我早打定主意,要依傍有钱的人。”这种生活原则和小说第一章里他母亲的生活原则遥相呼应,表明这部小说的结构布局是别具匠心的,注重情节与情节之间的内在联系。从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开头与结尾,我们也能看到流浪汉小说的首尾呼应以及情节之间的内在联系。小说一开卷,哈克贝利之所以外出流浪,是因为他无法忍受道格拉斯寡妇的约束,“她许下了话,要教我学学文明规矩。可是一天到晚,耽在这间屋里,有多难受。”而在小说结尾处,哈克贝利又谈到他之所以找寻别的生活领地,“这是因为萨莉阿姨要认领我做儿子,要教我学文明规矩,这可是我受不了的。我先前经受过一回啦。”从上述例证可以看出,流浪汉小说的结构在不断拓展,它为读者提供的社会生活图景也越来越广阔,但不能否认的是,原始流浪汉小说的结构艺术传统一直留存在后世的流浪汉小说之中。
第三,流浪汉小说的旅行模式依然如故,但不同时代流浪汉的流浪空间与精神风貌却大相径庭。可以说,流浪汉小说采用的旅行模式除了有其相应的文学渊源之外,还和许多欧洲人的生活方式密不可分。不过,不同时代的流浪汉小说采用的虽然都是旅行模式,但不同时代流浪汉的流浪空间与精神风貌却大相径庭,这又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流浪汉小说的不断演化。小癞子只是在家乡附近的一些城镇流浪;而古斯曼流浪的地点时而在西班牙,时而在意大利;至于《骗子堂巴勃罗斯的生平》的结尾,则写到主人公在进行了一连串的骗子勾当后,又带着一个女人去西印度继续行骗和冒险了。流浪汉小说主人公的这种不间断的流浪与冒险,后来在《痴儿西木传》和《茫茫黑夜漫游》等小说里逐渐发展,主人公的流浪足迹遍布大半个地球。另外,从欧洲原始的流浪汉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愚昧与狡猾、软弱与狠毒、怯懦与放肆、纯朴与无耻常常不可思议地交织在一起,小癞子和古斯曼都具备上述精神特征。而吉尔·布拉斯则和一般流浪汉略有不同,因为他没有在饥饿线上挣扎,还受过一些教育;他最后通过后门小道投靠权贵,升官发财了。他对主人可以欺骗,可以剥削,也可以尽忠,总归是靠着主人谋求自身的利益。至于马克·吐温笔下的流浪汉哈克贝利,更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反对种族歧视的勇士。
第四,不同时代的流浪汉小说,表达了不同的伦理道德观念。由于时代的变迁,加上主人公的流浪空间、生存境遇与人生追求各不相同,不同的流浪汉小说隐含或表达的伦理道德观念又存在一定的差异。从伦理道德的层面上来说,小癞子的偷窃行为和恶作剧虽然与传统的社会准则相悖逆,但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满足最低限度的生存需要,因此他得到了读者的深厚同情,我们并不觉得小癞子的行为充满罪恶感。也就是说,尽管小说文本有一些暗示,但伦理道德观念在《小癞子》中并不占据主要地位。然而,《古斯曼·德·阿耳法腊彻》的道德说教意味就十分浓郁。作者阿列曼在小说中发表了大量关于道德的题外话,就是想用一面道德的明镜来衡量和观照小说中的人物,以及社会上的人们。从总体上来看,阿列曼宣扬的道德观正是他的宗教观在小说中的延伸。由于西班牙在欧洲的宗教改革运动中成为反宗教改革的坚固堡垒,所以《小癞子》的那种反宗教的色彩在17世纪初叶的流浪汉小说中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对封建道德的赞扬,对宗教精神的宣扬。《小癞子》中的教士与神父都是一些道德窳败之徒,他们为人刁钻、刻薄、吝啬、圆滑,作者在描写他们时可谓极尽嘲讽挖苦之能事,因此作者的反教会倾向十分明显。而《古斯曼·德·阿耳法腊彻》中的教士,却都是道德品质高尚的人物。而马克·吐温笔下的流浪汉哈克贝利,则把人的自由和平等看得高于一切,他不仅谋求自身的解放,也谋求他人(如黑奴吉姆)的解放。由此可见,哈克贝利的伦理道德观具有时代先进性,是人类精神文明的标志之一。
在整个欧美文学的巨大坐标系中,流浪汉小说的发展趋势,可以从作品的地域性、现代性和未来性三个方面来加以考察和预测。
第一,地域性。16世纪中叶,流浪汉小说率先崛起于西班牙文坛,随后逐渐波及到欧洲各国,其中,西班牙、德国、法国和英国的流浪汉小说取得的艺术成就最引人注目。直到19世纪初期,流浪汉小说才对拉美文学产生重大影响,美国、墨西哥、阿根廷和哥伦比亚等国家与地区相继出现了重要的流浪汉小说文本。在20世纪之前,虽然中国文学领域有些作品早已表现过追寻母题和人物的浪游行为,如古代神话《山海经》中的“夸父追日”和吴承恩的小说《西游记》,但真正接近欧洲流浪汉小说传统的作品还是出现在“五四”以后的新文学创作中,其中尤以郁达夫的“零余人”系列小说和艾芜的《南行记》为范本。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西部文学中,更是出现了大量的当代流浪汉小说,它们以张承志、张贤亮、红柯、邓九刚、陆天明、赵光鸣等作家的作品为典范。[1]流浪汉小说从欧洲发展到拉美,后来再发展到东方国家尤其是中国,这种文学现象表明,流浪汉小说在自身的发展历程中具备了越来越广阔的地域性,因此也就具备了越来越鲜明的世界性。
第二,现代性。传统的流浪汉小说无论写主人公的冒险经历还是写其他人物的生活插曲,往往注重逼真性与客观性,对人物的生活细节进行富有幽默意味的本色描写。而主人公的冒险经历又常常是偷窃、诈骗与报复等活动,因此小说的主题总是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另外,传统的流浪汉小说在叙述故事时往往重“外宇宙”而轻“内宇宙”,所以人物心理刻画缺乏一定的深度。在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诞生后,我们才从主题、技巧和风格等方面,看到流浪汉小说的现代性这一特征。而流浪汉小说的现代性,在20世纪美国作家索尔·贝娄和法国作家塞利纳的作品里,则表现得更加突出、更加充分。索尔·贝娄在《奥吉·马奇历险记》等小说中描写主人公的流浪行为时,往往在现实世界和心理世界两个层面上具体展开,使得主人公对生命本体的困惑及其承载的精神使命有了多层次多角度的完整认知。这两个层面的交叉渗透,使得主人公对外部世界和生命本体的存在价值进行了富有哲理意味的观照、体悟、追寻与沉思,从而进一步深化了其流浪特性的丰厚内涵。《茫茫黑夜漫游》里,塞利纳用巴达缪的流浪史作为小说的中心支柱,通过光怪陆离的生活画面,对现代资本主义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揭露与犀利尖刻的嘲讽。《茫茫黑夜漫游》除了描写主人公的流浪经历之外,还以近乎荒诞的内容、粗俗的口语和俚语,塑造了一些由于战争、贫困、疾病和偏见而被扭曲的人物形象。总之,索尔·贝娄和塞利纳小说人物的困惑感、压迫感、荒诞感与异化感,还有小说风格的哲理性与内倾性,都是流浪汉小说现代化的重要标志。
第三,未来性。无论是为了摆脱贫困还是为了追寻自由,流浪汉在世界各国、历朝历代都不可能绝迹,而肩负着神圣的文学使命感与社会责任感、像关注其他人一样关注流浪汉的作家和表现流浪汉生活的小说也不会绝迹。可以断言,在流浪汉小说艺术日渐成熟之后,只要世界上还有流浪汉,流浪汉小说就会继续存在并不断发展下去。因此,从流浪汉小说的发展历程和发展趋势来看,这种叙事体式不仅具有过去性与现在性,而且具有未来性。换言之,流浪汉小说是一种具有深厚的“历史感”的叙事形式。艾略特在谈到文学作品的“历史感”时说过:“历史感牵涉到一种认识,不仅认识到过去的过去性,还认识到过去的现在性。历史感使一个人写作时不仅骨子里有他自己的一代,还有从荷马以来的整个欧洲文学,其中包括他自己国家的整个文学,它们同时存在,组成一个同时的秩序。这种历史感既能感到超越时间的,也能感到暂时存在的,而且能把两者放在一起来感觉——这样的历史感使得一个作家成为传统的作家,而同时又使他敏锐地意识到他自己在时间中的地位,意识到他的当代性。”[2](P244)当然,艾略特所谓的“历史感”是针对个体的作家作品而言,而笔者在此谈论的“历史感”,则是针对整体的流浪汉小说而言的。不过从这个意义上讲,流浪汉小说尤其是运用这种叙事体式的经典作品,同样具备艾略特所称道的那种伟大的文学品质。
谈到流浪汉小说在欧美文学史上的地位,我们至少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加以确认。
首先,大量的流浪汉小说名家名作极大地丰富了欧美文学的艺术宝库。自从西班牙流浪汉小说诞生以来,欧美作家纷纷效仿这种叙事体式,创作了大量的流浪汉小说。无论是作家队伍还是作品系列,都可谓阵容强大,蔚为壮观,其中名家名作辈出,它们的影响早已超越了流浪汉小说领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上述名家名作,欧美文学的丰富性与完整性就会大打折扣。
其次,流浪汉小说的叙事结构形式为欧美长篇小说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艺术基础。从叙事艺术的角度来看,虽然荷马史诗和阿普列乌斯的小说《金驴记》等作品早在流浪汉形象塑造、第一人称叙事方式与插曲式结构形式等方面作出了贡献,但流浪汉小说却进一步强化和完善了这些艺术技巧。只有在流浪汉小说里,流浪汉形象才真正成为定型化主角。同样,只有在流浪汉小说里,第一人称叙事方式才真正做到了让故事情节的叙述者和主人公合而为一,但作者却隐身其后,他本人并非小说的主人公。流浪汉小说的第一人称叙述法是“假忏悔式的”,是作者表达思想感情的艺术手段[3](P79)。也许正因如此,“西班牙流浪汉小说的影响已经使得第一人称形式——这种形式克服了空间的障碍——风行起来”[4](P46)。比如,《古斯曼·德·阿耳法腊彻》的第一个德译本在1615年出版后,德国小说的叙事方式出现了基本的转折点,传统的第三人称技巧逐渐被第一人称所取代。[4](P430)至于流浪汉小说的插曲式结构形式,则不仅丰富了小说的社会生活容量,而且为欧美长篇小说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艺术基础。当然,我们既要认识到流浪汉小说的“故事结构是直线型的,而不是辐射型的,缺乏横断面的丰富性”,又不能因此而无视流浪汉小说那具有强大生命力的艺术技巧及其对后世作家的深远影响,简单而片面地把这种结构看成是不足取的叙事形式。
相对于欧洲中古文学之前的叙事体式而言,流浪汉小说的艺术创新是显而易见的,因此它的影响范围十分广泛。众多同宗同族的作品,早已使流浪汉小说成为一种具有世界性的文学现象。
[1]杨经建.西方流浪汉小说与中国当代流浪汉小说之比较[J].社会科学,2004(5).
[2]王佐良.英国散文的流变[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3](美)杰拉德·吉列斯比.欧洲小说的演化[M].胡家峦,冯国忠,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4]Claudio Guillen.The Anatomies of Roguery[M].New York& London:Garland publishing,Inc.,1987.
责任编辑 叶利荣E-mail:yelirong@126.com
Abstract:In the nearly five centuries of history,the tramp novels have experienced a continuously developing p rocess.The development trend of tramp novels can be examined and fo recasted from the three aspects:the regional nature,the modernity and the coming nature of the works.A lthough the narrative style of tramp novels should be further imp roved,the tramp novels have established an impo rtant position in Europe and America literary history by its inherent artistic value,sphere of influence and inheriting function.
Key words:tramp novel;evolution;development trend;literary status
On the Evolution,Development Trend and L iterary Status of Tram p Novels
LIZhi-bi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W uha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W uhan Hubei 430205)
I106.4
A
1673-1395(2010)06-0020-04
2010-07-20
李志斌(1963—),男,湖北应城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欧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