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文化与王跃文的小说创作

2010-08-15 00:49陈娟莉
关键词:王跃文湖湘官场

陈娟莉

湖湘文化与王跃文的小说创作

陈娟莉

区域文化对特定区域内的作家具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湖湘文化浸润哺育中成长起来的王跃文,湖湘文化“经世致用”、“经邦济世”的价值取向成为他文学创作的“心理定势”,他以直面现实的文本创造和充满忧患的叙事情调,在当代湖南文学创作中独树一帜。

湖湘文化;经世致用;经邦济世;王跃文;心理定势

区域文化对特定区域内作家的潜移默化影响是不容质疑的。严家炎说:“对于20世纪中国文学来说,区域文化产生了有时隐蔽,有时显著然而总体上却非常深刻的影响,不仅影响了作家的气质性格、审美情趣、艺术思维方式和作品的人生内容、艺术风格、表现手法,而且孕育出了一些特定的文学流派和作家群体。20世纪中国新文学史在西方近代文学的启迪下兴起的。但就具体作家而言,往往也同时接受者包括区域文化在内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有时是潜移默化的濡染,有时是相当自觉地追求。”[1]湖湘文化对湖南作家的影响也不例外。

一、源远流长的湖湘文化

湖湘文化的历史源远流长。作为一种独具特色的区域文化,湖湘文化最突出的特点是从宋代湖湘学派创立时形成的经世致用学风。经世致用本是儒家的传统学风,它注重解决现实中的实际问题。宋以前,湖南就受到这种学风的熏染。春秋时期,屈原在《离骚》中就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句,反映他身处逆境仍关心社会现实。西汉时贾谊在任长沙王太傅期间著的《陈政事疏》就是指陈时弊之作。两宋时期,胡安国、胡宏及张縂都提出通经致用。宋代湖湘学派所提倡并形成的这种学风,深刻影响到湖南近千年的文化发展。明中叶以后,在湖南传播的阳明心学就深深地打上了湖湘学派经世致用的烙印,讲究实事求是,倡导力学躬行。明末清初,王夫之把经世之学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对理学走向空疏起了一定抑制作用。到清代,宋明理学衰落,代之而起的是乾嘉考据之学。考据学一般不关注社会现实问题。可是在湖南的汉学家们则例外,如著名的汉学家王文清并不以考据儒家经典为务,而是兼治史学。到近代,湖湘文化中的经世致用学风继续被湖湘人士继承和发扬,魏源等都主张学术应面对现实,致力于改革事关国计民生的要政。而后湖南产生了大批经邦济世的干才,如毛泽东、蔡和森等都是经世致用的倡导者与实践者,在这一点上,湖南的先贤与后学是一脉相承的。

这一经世致用的传统学风,成了湖南文学发展的深厚土壤。这种在湖南盛行的“以政治作为人生的第一要义,以经世致用作为治学和立身处世的基本原则”[2]的区域性文化,以经邦济世、政治情结、经世致用为基本特征。作为一种文化精神与文化品格,湖湘文化精神已经深植于湖南人的观念、行为、习俗、思维模式和情感状态中,积淀在他们的心理深处,进而支配着他们的思想和行动。那么,在湖湘文化浸润哺育中成长起来的王跃文,“经世致用”、“经邦济世”的价值取向不可避免地成为其文学创作的“心理定势”。

王跃文在当代湖南文学创作中,以不菲的创作实绩与针砭时弊的风味独树一帜。早在20世纪90年代,王跃文便以对仕官文化的深刻剖析而蜚声文坛,连续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官场春秋》、《没这回事》、《官场无故事》和长篇小说《国画》,其中尤以《国画》最为有名。新世纪以来,他又创作了《亡魂鸟》、《梅次故事》、《西州月》、《苍黄》等大批作品。王跃文以他切身的体验、冷静的观察、犀利的笔触,对官场的世相百态进行了一个又一个的传神描写,生动地刻画了一批生存于权力中心或边缘地带的人物,对人物在官场上的角逐搏杀作了细致的艺术再现,对丑恶与腐败滋生的原因也作了人性和体制等多方面的深刻解读,以其直面现实的文本创造和充满忧患的叙事情调,被人冠之以“官场小说第一人”的美誉。

二、直面现实的文本创造

20世纪90年代是王跃文创作的起步阶段,在《呼啦圈》中就开始显露出他对现实生活的密切关注。这个以暴发户为主人公的小说,通过对转折时期人们内心躁动不安的情绪和心理的描写,展现了一个进取与保守、金钱与权力、美与丑、善与恶交织错杂的世界。小说全力描写人们内心官本位和钱本位两种价值观念的冲突。胖子和张副部长就代表这两极。胖子商品意识很强,他从呼啦圈热中看到了商机,并利用这一商机赚了大把的钞票。而张副部长考虑的是权势,总想赢得更高的官位,却总是事事不如意。这两人一个是“钱本位”,却名利双收;一个是“官本位”,却背时走运。小说充分展现了金钱的魅力,写出了“官本位”传统价值观在市场经济风雨洗礼中的痛苦蜕变,其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能紧跟时代变化,抓住了社会转型时期新旧观念交锋时的复杂情形。胖子的精明算计近乎贪婪,呼啦圈的进一步推广最后也还是依靠了权力。这表现了现实社会的清浊相交、善恶难辨的复杂情状,既真实反映了新时期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也引导人们反思过去和思考当下。

王跃文直面现实、冷静剖析现实的风格在后来的创作中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他自己也认为:“我按照百姓的良心去关照形形色色的人物,真诚地写作,作品吐纳的就不会是污秽之气,而是天地之真气人间之正气。”[3]他在一次讲学中说道:“我骨子里毕竟流淌着父亲的血液,生性耿介,内心真话不说出来就闷得慌。……便试着用小说的方式说说自己内心的真话。于是,我开始写小说。”[4]这既是一个作家渐渐成熟的文学观和创作观,也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固有秉性和良心。王跃文以一个作家强烈的使命感与责任感来审视和剖析他所熟悉的生活进行创作,因而其作品显示了显明的现实批判精神和强烈的忧患意识。

与同时期其他重在歌颂反腐斗士的官场小说不同,王跃文的小说重在批判权力的丑陋和官员的腐败。王跃文直面社会现实,以极大的勇气在小说中揭露当下社会中争权夺利、贪赃枉法种种腐败行为,把笔触深入到了官场、商场、情场、司法、行政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对贪官们的丑恶嘴脸和官场的生存状态刻画得入木三分,其中无不显示着湖湘文化正面迎视政治的勇气和不朽的经世精神。

《夜郎西》中,县政府换届时,上级部门并不赏识的关隐达,在人大会议上以绝对多数票被选为县长,而地委提名的候选人落选,这无疑是对当下的民主选举问题的严厉拷问,引发读者对民主建设的思考。《国画》以主人公朱怀镜宦海沉浮为线索,通过对社会各界综合立体的审视和独到深刻的透析,惟妙惟肖地描写出了权力场中的世相百态,对当今官场中高层领导的任人唯亲、贪污腐化;下层领导的溜须拍马、投机钻营,领导之间的明争暗斗等阴暗面进行了痛快淋漓的揭示和剖析。2009年王跃文出版了长篇新作《苍黄》,他在扉页上抄录了《墨子·所染》中的一段话:“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仓则仓,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来形容人一旦进入权力中心,就和素丝入了染坊一样,随着环境的变化而悄悄发生变化。县委办主任李济运努力想保持一个普通人应有的道德良知,当他面对县委书记要把他昔日的朋友和同学送进疯人院的指令时内心非常痛苦,他不想做这件事情,于是他同样以上级的身份下达了这个指令,自认为素洁如丝的他还是成了这一惨案的帮凶。作者在这里把官场写成一个大染缸,而每个刚进官场的人是素丝,素丝想入染缸而不染,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样一来,批判现实的矛头就跳出了个人而是指向了染缸这一腐朽的官场体制本身。

王跃文是一位真诚的有崇高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的作家。正如他在《拒绝游戏》中所说:“任何一位作家,不管他的写作如何晦涩曲折,他的灵魂也会在作品中隐现。我自信我的灵魂见得天日,所以我作小说,如果有一天,我的血管里流淌的已是腐臭的淤血,我的灵魂已被淤血污染,我就不会写小说了。”[5]王跃文正是秉着这样的信念,在小说中对官场中的弊端和症结进行了尖锐的揭示和有力的评判,充分展现了作家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切忧虑和社会现状的深刻反思,这正是湖湘文化经世致用、经邦济世参预精神和拯救情怀的显现与张扬。

三、忧患的叙事情调和通俗化的叙事语言

叙事情调是小说家个性的集中体现,一个成熟的小说家会在作品中形成自己独特的叙事情调,而独特的叙事情调与叙述语式密切相关。鲁迅在《伤逝》开篇写道:“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这一特有的叙事语式为全篇定下了一个悲愤的基调,开篇便将悲凉之气贯穿全篇。中国自建国以来一直是危机重重,而以政治为本位,讲究经世致用的湖南作家们在这危机中感受着现实给他们带来的纷扰和不安,心忧天下。这种忧患意识和忧患心态成了湖南作家作品中一以贯之的忧患深沉的叙述情调。这种叙述情调在王跃文的作品《国画》和《苍黄》里都有较多的表现。

在《国画》中,最能体现王跃文忧思的人物是张天奇,他身居高位而善弄虚作假,以权谋私。他自己贪污挪用100多万元,却让下属做了替死鬼,自己依然一路顺风地青云直上;他无心为学,却利用金钱和权力,请人代写硕士论文拿到硕士学位,心安理得地受用着别人对他在学术上用心的夸奖,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准备去攻读博士学位;他精明圆滑,市里的主要领导都可能成为他的靠山,而谁倒台都不会影响他的仕途;他官运亨通,升任县委书记不到几年就高升为市委书记,前程无量。作品描述了倒霉了的朱怀境和新任市委书记张天奇的一次对话:

“好久不见,怀境越来越精神了。”张天奇笑道。

这几个月来,朱怀境经常可以听到别人说他越来越精神了,其实他是比以前瘦多了,他心里苦涩难言,脸上却灿烂得很。“哪里啊,倒是张书记你越发显得年轻了。”

张天奇笑道:“我长你好几岁啊,还年轻?”

朱怀境说:“你不光年龄年轻,政治生命更年轻。你是地市领导中唯一有硕士文凭的,是知识型领导,你现在这个级别只是个开始,前途不可限量啊。”[6]

这一段叙述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忧愤深广,通过这段叙述,不难看出支配着张天奇的思想和行动的无疑就是以追求权力为核心的传统“官本位”价值观,这让人不得不发出对张天奇这样的人赖以生存的机制体制以及由这样一些人执掌政权,捣腾我们民族命运的忧叹。

这一叙事语态也有一定局限性。作者因为对现实政治的过分关注,对作品经世功能的过多倾注,自己常常会忍不住跳出来越俎代庖充当叙述者,对作品中的人物、情节等做自己的评价。

讲求经世致用,就一定要考虑到通俗化问题。五四以来,通俗化问题一直是文学艺术界讨论的热点。把它作为一个政治性的问题提出来讨论并强制作家施行,历史实践证明效果并不太好。而湖南作家们的通俗化纯属自觉行为。

王跃文的小说创作对方言的运用、段子的大量使用就是这一通俗化传统的表现之一。他的新作《苍黄》运用了大量的湖南方言,比如“盘宝”、“讲抬起了”、“烂船当做烂船扒”等。这些语词在文本中的渗入带着强烈的湖南气息,给读者带来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和新鲜感。而这对作者本人而言,用自己土生土长的语言写作无疑会让他觉得十分自由。除此之外,王跃文还擅用段子拉近和读者的距离。几乎他的每一篇小说中都有十分精彩的段子,这些段子有的是对官场尖锐的讽刺,有的是无关痛痒的生活小事,有的甚至是精彩的黄段子。这些段子或雅或俗,在小说中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有了这些贴切生动的方言,有了这些令人捧腹的充满生活气息的段子,整个小说就“活”了。这也是为什么王跃文的小说在市场上走红的重要原因。只有用大众都亲近的形式表达的文学,才能真正贴近大众;也只有当这种形式被大众接受了,他的经邦济世之志才能真正被大众所了解;也只有被理解了,经世致用的目的才能真正实现。

[1]严家炎.20世纪中国文学与区域文化丛书总序[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

[2]田中阳.湖湘文化精神与二十世纪湖南文学[M].长沙:岳麓书社,2000:90.

[3]王跃文.国画·琐语[J].理论与创作,1999(5).

[4]王跃文.编个故事[J].中国作家,2001(3).

[5]王跃文.国画·代后记[M]//国画.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6]王跃文.国画[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6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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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娟莉(1985-),女,湖南娄底人,湖南师范大学(湖南长沙410081)文学院2008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2010-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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