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万荣
(文山州民委,云南文山 663000)
关于文山州苗族的迁徙问题,至今没有专论,只是一些研究云南民族史的专家学者在他们的专著或文章中略有提及,但各持己见,形不成共识。笔者不揣浅陋,陈己之见,不妥之处,敬请大家指正。
苗族迁入文山之前究竟居于何地?这是一个必须回答而不可回避的问题。从苗语三大方言的划分来看,文山苗族的语言属川黔滇方言第一土语,以贵州省毕节地区燕子口镇大南山苗语为标准音,其人口主要分布在以贵州苗族大本营为中心的西部、四川南部、广西西北部以及云南的广大地区,故又称为西部方言苗族。从历史传说来看,文山苗族大多相传来自四川和贵州,有的还清楚地记得来自四川、贵州的何处。如麻栗坡县猛硐乡的项氏、吴氏均传,他们是从昭通镇雄县 (明代属四川)迁来的。又如丘北县八道哨乡大布红的古氏相传,他们是从贵州赫章县的韭菜坪迁来的。再如马关县夹寒箐镇的杨氏、侯氏均传,他们是从贵州遵义仁怀市后山乡的摇钱树垭口 (苗语谓之 dleuf nchuat ndongt“偻叉东”)迁来的。汉文献也有这方面的记载。《皇清职贡图》卷八载:“花苗本西南夷,亦苗之一种。向无土司,自明时隶之贵阳、大定、遵义等府。”“白苗亦西南夷之一种,……历代并无土司管辖,明时始列版图,贵定、龙里、黔西等县皆有之。”“青苗……向无土司管辖,修文、镇宁、黔西等县皆有之。”今文山苗族按他称也主要是花苗、白苗、青苗,而《马关县志》、《丘北县志》和《新编麻栗坡地志资料》均有苗族来自贵州的记载。如民国《丘北县志》载: “苗人,……由黔徙入。”《新编麻栗坡地志资料》也云:“苗人,其类都由贵州而来。”综上,我们可以将文山苗族的迁出地锁定在川黔滇三省的结合部,即今四川的宜宾、泸州,贵州的遵义、毕节,云南昭通东部这一广大地区。这一地区至今仍有西部方言苗族居住,其语言除滇东北次方言外,均可与文山苗族通话,且风俗习惯相同。据相关调查“这一带的苗族,各姓氏中均有迁往开化 (文山)的”。[1](P28-32)
苗族何时迁入文山,很难说出一个具体的时间,只能根据考察的情况和汉文献记载来推断大致的年代。就我们多年的考察来看,苗族迁入文山的时间大致从明初开始直至清朝末年,历经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大约在明洪武年间至明天启年间。这一时期,由于明王朝派往西南戍守苗区的流官和地方土官 “虐人肥己,致令诸夷苗困窘怨怒”(《明太祖洪武实录》卷二百二十五),致使贵州、四川等苗区的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不断加深,反抗斗争不断揭起。明洪武六年 (1373),贵定大平伐苗民暴动;洪武二十六年至二十八年 (1393~1395),安顺西堡的苗、彝等民族起义,杀死杀伤明军官兵三万七千余人;永乐四年 (1406)十二月,贵定谷陇、王石等寨苗民 “拒不输赋”,联络 “蛮首”宋阿袄起义。永乐十三年 (1415)川南叙州各府苗、彝等民族起义。至明正统十四年 (1449),贵州各族人民不堪明王朝的派役纳粮之苦,爆发了声势浩大的遍及全省的反对封建压迫的斗争。参加反抗的民众不下二十余万人,致使众多卫所府城被围困攻破,湖广至云南的道路梗阻。[2](P272)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贵州播州土司杨应龙的反明之乱和天启元年 (1621)四川永宁土司奢崇明的反明战争,都引起明王朝派重兵进剿。在这些起义和反明的斗争中,苗族总是为人所用,冲锋在前。如杨应龙反明时,就是充分利用 “苗族士兵,用以摧锋,名为 ‘硬手’军”。[3]](P334)因此,许多苗族惨遭屠杀,导致大批苗族外迁,幸存者仅“十之二” (李化龙《播州善后事宜疏》)。
第二阶段:吴三桂镇守云南期间,曾从川南永宁、兴文等县抽苗民三千八百余人征讨水西,伤亡惨重,战后只剩一千八百四十余人,其中一千四百余人迁往云南邱北、文山、马关一带,四百余人居住大定府 (今大方县)八堡、兴隆一带,分成六个自然村,即 “六寨苗”。[4]](P13)1673~1681年的吴三桂集团反清战争中,四川、贵州的许多苗族被卷入,大批苗族在清军反攻中被杀。由于战争的影响,这一时期有大批苗族迁入文山。
第三阶段:约在清咸同年间陶新春、陶三春起义失败后迁入。咸同年间,全国大乱,在此背景下,咸丰十年 (1860)五月,陶新春、陶三春兄弟经过长期筹划,在今赫章县境的韭菜坪誓师起义,参加者有苗、彝、仡佬、布依等民族共一万余人。起义军年底攻占了川、黔、滇三省交界的七星关之后,大定、威宁、水城、平远、镇远等邻近的苗、彝、仡佬、布依等闻讯后,都参加到义军中来,人数一时之间增至 30万之众,汇成一支庞大的起义军。先后攻入滇东北之镇雄、彝良、威信、大关,川南之高县、珙县、筠连、叙永,黔西北之毕节、大定等。在毕节县西北的猪拱箐建立根据地,一边生产,一边打仗,控制了川、黔、滇三省边区广大地区。同治五年 (1866)四月,清政府下令对苗族起义军进行征剿,以云南布政使岑毓英率军开往毕节,调集大定、威宁、毕节各土司官兵数万人,对猪拱箐实行会剿。义军充分利用所据地形优势,与清军展开激烈的斗争,造成清军大量伤亡,使清军难于进攻。后因混进义军的土目安履宪出卖,才使猪拱箐于同治六年 (1867)七月十九日失守,陶新春、陶三春被俘,在黔西城惨遭杀害,历时八年的起义就这样失败了。由于苗族起义失败,有两万余人战死。按清律规定:“凡土蛮徭僮苗人,所犯系死罪,将本犯正法,一应家口父母弟子侄俱令迁徙。如系军流等罪,将本犯照例枷责,仍同家口父母弟子侄一并迁徙。”使得苗族不得不进行一次远迁。这就是苗族前往文山的第三次大规模迁徙。
一些研究苗族史的人认为,苗族是一个迁徙无常的民族,原因主要是这个民族的刀耕火种生产方式。我们认为,历史上苗族迁徙的主要原因是统治阶级长期以来对苗族采取经济上剥削、政治上压迫、军事上镇压而导致的。
在长期的封建社会中,广大苗族人民始终生活于地主阶级的盘剥之下。尽管他们在寻求生存中,不断开辟一个又一个的新据点,但当他们的经营刚有起色,正好发展时,又被统治者巧取豪夺据为己有,他们不得不另谋生路。因此,苗族迁徙的根本原因在于阶级剥削。一是受土司名目繁多的剥削。《贵州通志·前事志》之六载:“各处土司,鲜知法纪,所属土民,解科派,较之有司征收正供,不啻倍蓰,甚至取其牛马,夺其子女,生杀任情,土民受其鱼肉,敢怒而不敢言。”《贵州通志·土司志》二云:“凡土官之于民,其主仆之分最严,盖自祖宗千百年来,官常为官,民常为仆,……土司虐使土民,非常法。所生女,有姿色,本官辄唤入,不听嫁,不敢与人也,……凡有征徭,必使头目签派,辄倾刻集事。”这种人身依附关系,使苗族人民没有人身自由,受尽种种超经济的剥削。二是清政府对苗族采取歧视政策,在土地上虽 “拨给土地”,但实行的是 “汉三苗一”;[5]在田赋征收上则 “秋征仍照老亩加派,每亩外加二十”。[6]致使苗族人民“田园卖尽,始而鬻卖屋宇,继卖男女,以填逋赋”。[7]三是改土归流以后,随着满、汉民族的迁入,汉族地主采用各种手段掠夺苗族农民的土地。有的放高利贷,让苗族还不起债后用土地来抵债;“有的采用欺骗的办法,每年酿几十坛的酒,或是磨豆腐,引诱苗族农民来赊吃,只要写下有利息的欠款字据,不到三、四年,本利合计,债主催逼,农民为了还债,田土和房屋都为汉族地主所有。”因此,“改土归流后的数十年中,满、汉官僚地主进入少数民族地区,仅在苗族地区就霸占了田土四千多亩”。[8](P339-340)上述苗族的每次起义几乎都是这种种剥削所致。如元大德五年 (1301)元军过贵州时,要求苗民 “出丁夫、马百匹”,并限期缴纳,激起宋隆济率苗、仡佬等民族起义;又如朱元璋大军征云南途经贵州,令水西、乌撒彝、苗筑路,以保驿道畅通,令居民每人输粮一石以供军需,引起彝、苗人民的反抗,造成 3万余人被杀。可见,我们不能简单地把苗族的迁徙看成是生产方式落后的结果。
在封建王朝统治条件下,苗族人民在政治上始终处于被统治的地位。
首先,苗族人民长期受歧视、受排挤。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受统治阶级的影响,许多汉文献都把苗族先民记为 “蛮”,有的甚至将苗族记为 “猫”,把苗族作为野蛮人来看待,就是记载与黄帝相抗衡的蚩尤也带有一种歧视的记录。这个“蚩”字在汉字中的解释就是无知的意思。试想,如果蚩尤无知无能,会被人们尊为 “兵主”、“战神”吗?这种受歧视的历史一直延续到清末都是如此。在明清时期,苗族被列为“化外人”,也就是没有开化的、落后的人。进入民国,孙中山和蒋介石照样看不起苗族,甚至不承认苗族的存在。在孙中山的“五族共和”主张里面就没有包括苗族。他在《临时大总统就职宣言》中说: “合汉、满、蒙、回、藏……为一国。”在《五族联合之效力》里又说:“民国成立,五族一家,地球所未有,从古所罕见。……今者五族一家,立于平等地位。”这明显没有把苗族等其他少数民族“立于平等地位”来看待。蒋介石更是不承认少数民族的存在,他在《中国之命运》中说:“我们中华民族是多数宗族融合而成的,……是同一血统的大小宗支。”可见,他只承认中国有宗族和宗支之分,根本没有民族的存在。在这种大汉族主义思想的统治下,怎能谈得上苗族的政治地位呢?
其次,采取“以夷治夷”的政策统治苗族。楚国战败,秦始皇统一中国后,西部方言苗族也就没有自己的领地,一直处在他族的统治下。特别是迁到贵州、四川以后,他们生存的衣食之地全是彝、仡佬、汉等民族的领地。今贵州西部方言苗族仍把四川说成 “刷的”、把贵州水西之地说成 “蛮的”。所谓 “刷的”,指的就是汉族之领地;所谓 “蛮的”,指的就是彝族之领地。另,今文山苗族还保留有地里的瓜果成熟时,要先祭祀彝族和仡佬族之后,自己才能食用的习俗。祭时说的大意是:“啊!瓜果已熟了,我们要先让彝族和仡佬族先吃我们才吃,是彝族和仡佬族给我们伐地伐满山弯,我们才有吃有穿;是彝族和仡佬族给我们种地种满坡,我们粮食满仓才不致饥饿。”这说明苗族迁到贵州一直租种彝族和仡佬族土目的土地,才会有此习俗。由于苗族是寄生于他族之下,而这些地区又大多是朝廷鞭长莫及之地,因此,朝廷在这些民族众多的地区所采取的治理政策,多数情况下都是采用“以夷治夷”的方法进行统治。这样,苗族在经济上,不仅受皇朝的剥削,而且受地方土司、土目的剥削,这种双重剥削不可能使苗族在政治上争得自己的一席之地。
最后,广置卫所,在政治和军事上对苗族实行控制。明朝在西南地区的统治措施之一就是在当地广置卫所,加强军事威慑力,巩固其统治地位。洪武二十二年 (1389)七月,西南地区基本平定后,朱元璋即诏谕征南将军傅友德:“诸蛮夷易变生乱,朕恐大军一回,彼复跳梁啸聚……今且还军分驻要地,一以休息士卒,一以控制蛮夷。”(《明太祖实录》卷一九五,洪武二十二年三月庚午条)按此要求,赴西南执行军事任务的军队,就留守地方镇守。到洪武末年,川、黔、滇的卫所建制已粗具规模,官兵约 20余万。永乐以后,明王朝对西南卫所进一步调整增置,从中心城市逐步向乡下集镇延伸,从内地逐步向边疆发展,卫所遍布整个西南的民族地区。据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记载:“云南都司:有二十卫及二十守御千户所,并属所一百零六;贵州都司:有十八卫及十二守御千户所,并属所九十三;四川都司:有十二卫及十一守御千户所,属所四十九;四川行都司:五卫及八守御千户所,属所三十四。”这时西南地区的卫所官兵总数已发展到30多万人。可见,按当时西部苗族所处的川、黔、滇结合部这一广大地区,恰是朝廷重兵把守的川黔通滇的两条重要通道的必经之地。在这种重兵控制之下,可以想象苗族人民是没有多少自由权的。
经济上的剥削,政治上的压迫,军事上的镇压,是封建王朝对民族地区采取的一惯手段。元明清时期,这种统治手段在西南民族地区发展到了顶峰,特别是明代,朱元璋为了达到其统治目的,不惜代价从内地移民至西南实行军屯、民屯、商屯。一方面,促进了民族之间的交流与发展;另一方面,加深了西南民族地区的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特别是明代的卫、所、堡、哨皆设于少数民族地区,把土司及“苗民”置于严密的军事监督之下,官军随时侵占民田,骚扰百姓,激起各少数民族的不满。清代对贵州的军事控制更加严密,由点线的控制发展为面的控制。从顺治十七年 (1660)开始,就设云贵总督总管云贵两省军民大政,总督半年驻安顺,半年驻曲靖轮番坐镇。为了加强防守,于四境分设安义、威宁、古州、镇远四镇,以总兵官镇守。镇、协、营、汛、塘,遍布城乡,使整个贵州少数民族地区都置于严密的军事监督之下。正是这个原因,明清时期一次又一次的苗民起义,就是这些矛盾激化的有力佐证。由于苗族起义一次又一次地遭到朝廷的军事镇压,他们除了战死和逃离之外,别无他法。苗族为什么要从川、黔、滇结合部远距离长途跋涉迁到文山,就是为了躲避这种惨无人道的屠杀。
苗族从哪条路线进入文山?这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有的认为苗族从两广迁入文山,有的认为苗族从贵州兴义进入广西再进入文山。这些观点仅是根据苗族今天的地理分布来推断的,没有史料依据。就当时西部方言苗族的居住地来看,苗族进入云南的通道主要有两条:一条是曲靖经普安达黄平至沅州 (今湖南芷江)之旧路,这条路大致沿元代开通的中庆 (昆明)经普安达黄平之旧道,也是云南通往中原的首选之道;一条是曲靖经乌撒达泸州的旧路,这条路也就是元代从中庆经乌撒达泸州的入蜀旧道,此道是至清代云南赴内地的重要通道之一。顾祖禹把这两条入滇的通道称为 “东、西两路”。[9]西路指从泸州经永宁、毕节、乌撒入曲靖之路,东路即是从沅州经贵阳、普安、富源达曲靖之路。所以,苗族从这两条通道进入云南文山的可能性较大,不可能绕道到贵州兴义经广西再到文山,更不可能绕道到广东折回广西再到文山。从贵州兴义进入广西隆林、西林再到文山的广南、富宁的苗族只有自称为 “蒙沙”这支;另有少量 “红苗”从广西进入富宁的花甲等地。这些人口都较少,大部分苗族则是沿上述 “东、西两路”进入云南曲靖后又经陆良、路南、弥勒进入文山的。据文山县大龙潭的邹朝清讲,有的在弥勒坝子一带停留了一段时间之后才陆续进入文山境内。麻栗坡猛硐项氏家族也传,他们的祖辈也曾在路南停留过,然后才迁入文山的。这就是民国《马关县志》记载的 “苗人,……由黔入滇”的大致迁徙路线。
[1] 贵州省编辑组.苗族社会历史调查 (三)[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87.
[2] 侯绍庄,史继忠,翁家烈.贵州古代民族关系史 [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91.
[3] 蔡美彪,等.中国通史 (第八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4] 大方县民族宗教事务局.六寨苗族[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3.
[5] 蔡美彪,等.中国通史 (第九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6] 李宗昉.黔记 (卷二)[Z].
[7] 贵州通志·前事志 (十八)[Z].
[8] 周春元,等.贵州古代史 [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2.
[9] (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 (卷 113云南一)[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