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慧
(西安职业技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0077)
女性的情感世界是人类精神领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一直是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之一。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无论诗、词、曲、赋,抑或小说、戏剧,以表现和刻画女性情感为题材的作品不胜枚举。尤其是词,这一自唐、五代逐渐兴盛起来的新的抒情文学形式,更是与女性结下了不解之缘。它书写女性,讴歌女性,塑造女性形象,开掘女性的内心情怀,抒写女性生活尤其是她们在情爱、婚姻生活中的欢乐幸福、悲痛忧伤。词的风格特色因而也被定位为“香而弱”(王世贞,《艺苑卮言》)、“要眇宜修”(王国维,《人间词话》)。然而,纵观千余年的词史,这些以女性生活和情感为题材、柔美缠绵的作品却大都出自男性词人之手,是典型的“男子而作闺音”(田同之,《西圃词说》)。其中虽也不乏名篇佳作,但究其根本,毕竟是男子对女性情感世界的“代言”,很难真正触及女性的内心世界。作为人类精神领域重要组成部分的女性情感世界,又怎能就这样隐藏在男性词人的身后,让男性去描写、刻画?这不能不说是词的遗憾。
李清照,这位中国文学史上堪与众多男性大家媲美的杰出女性,就是从这样一种历史背景之下走出来的。她挥洒着自己的才情,真挚地抒写自己的内心情怀,以得天独厚的本位抒写,将女性丰富而复杂的内心情感呈现于我们眼前。她的那些凝聚着毕生心血与情感的词篇,为我们构筑出了一个真实而瑰丽多姿的女性情感世界。这不仅在词史上,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也具有重要的意义。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我国宋代杰出的女文学家。她能诗能文,尤以词作见长,并以其鲜明的艺术风格和卓越的艺术成就,在词史乃至整个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李清照出身于北宋时期的一个诗书仕宦家庭,祖籍山东济南。父亲李格非曾官至礼部员外郎,为人正直清廉、博学多才,为当时的“苏门后四学士”之一。母亲王氏亦有较高的文学修养。因此,李清照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文学、学术气息十分浓厚的家庭环境中。天资聪颖,再加上家庭良好的教育和熏陶,李清照成为一个具有很高的文化修养的人,在少年时就显露出了过人的才华。和李清照同时代的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记载:“易安居士,京东路提刑李格非文叔之女,建康守赵明诚之妻,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而留存下来的一些李清照少年时的作品,也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如《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李清照作这两首诗时,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女,但此诗中才情横溢,气势奔腾,大有太白之风骨,可见王灼之言实不为过。除诗、词之外,赋、文亦为李清照所精通,所以李清照在文学上的发展是全面的,学识也是相当惊人的,她的文学修养与学识在当时令很多男子望尘莫及。这样的女性在封建时代是少有的。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女性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一般女性是很少有获得文化修养的机会的,这就首先从客观基础上剥夺了女性表达情感的可能性。既然女性的情感其自身无法表达,无法倾吐,那么男性作家代其言语也就不足为怪了。因而,李清照能够拥有如此修养和学识的确难能可贵,这不仅是李清照取得卓越文学成就的基础,而且为她能够用文字真实地记录自己——一个女性的人生与情感提供了可能。
除此之外,李清照的家庭还有更为可贵的一点——相对宽松自由、利于个性成长的家庭氛围。思想开明的父亲对于李清照的教育方式是比较开明、进步的。李格非并没有按照当时狭隘的闺秀教育传统来束缚女儿的身心,而是用了一种比较健康的“人”的教育方式,使女儿保留了独立的人格和率直、不受拘束的天性。所以,李清照在抒写自己的内心情怀时,才会胸怀坦荡,认为一切只要发诸真情,并无不可告人之处,所以,才会不顾忌所谓的“妇德”,将自己的真情表露得如此真率、大胆。并且终其一生,李清照始终是把文学创作,尤其是写词,当作是倾吐心曲的最佳表达方式,她把自己一生的真实感受尽情倾注于其中。更难能可贵的是,李清照对于文学创作的态度是极其认真的,她不断总结着前人和自己的创作经验,探索着、丰富着词的表现力,力求能更深挚、更恰切地表现自己复杂、细腻的内心情感。这样的女性在封建时代则更是少之又少。封建社会对女性最大的戕害还在于它以强大的封建伦理、道德体系对女性的心灵、思想予以深深的禁锢和压制。它要求女性泯灭内心的情感和欲念,女性没有追求生活的权利,任何的情感与欲求都是有违礼法的,把它们表露出来则更是不容许的。所以,李清照的真率之笔遭到了封建腐儒们的肆意攻击:“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王灼,《碧鸡漫志》)因此,一些封建女性即使本身具有相当的文学修养,也都往往隐匿锋芒,不轻易显露才华,更别说以文字大胆表露内心了。像李清照这样自觉地以文字记录自己整个人生的经历和情感的女性实属凤毛麟角。因而,纵观历史各个时期,也都出现过一些才女、女性诗人,如蔡琰、班昭等,也留存下了一些女性的寄情遣怀之作,但这些作品大都很零散,不仅数量有限,而且对于女性情感、心灵的刻画远不如李清照词作的真率、深刻、丰富和完整。所以,李清照的全部词作无疑是对封建女性心灵、情感的宝贵记录。
词自晚唐而至宋,在创作上一直有这样一种奇特现象:词的题材多以描写女性的生活、情感为主,但作者却往往多为男性。这就是清代田同之在《西圃词说》中所说的“男子而作闺音”。这是因为词原为酒席宴饮时娱兴而用,是一种在酒宴上供乐妓歌唱以助娱乐的歌辞。因而这些歌辞多是以女性的生活和情感为内容,柔媚缠绵甚至流于浓艳香软,但实际都是由男性文人通过对女性生活和情感的揣摩和想象而作出。典型的如以温庭筠为代表的花间词派,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即可视为这类作品的代表。正所谓“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刘勰,《文心雕龙》)。由于缺乏对女性生活、心理的真实体验,这些作品往往把女性描写得太过娇媚柔弱,难免给人以矫揉造作之感。并且从男性的特定心理出发,很多男性词人是把女性当作供男性赏玩的对象来加以刻画。他们只把目光停驻在女性美丽的容貌、体态上,对女性的刻画也仅仅是集中在对女性姿容服饰、闺房陈设与一般生活情态的描绘上;即使写及内心情感,也常常只是停留在较浅的层面,如一写到相思离愁,往往便是登楼凭栏或是泪眼断肠,很难真正地、全面地反映出女性真实的生活状态,更难以深入地、完整地、复杂地展现女性的内心世界。甚至还有一些作品格调不高,表现出对女性情感的扭曲,如牛峤的一首《菩萨蛮》就已近于淫词浪语了:
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荫烟漠漠,低翼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所以,这些男性词作题材比较狭窄,所表现的女性角色比较单一、被动,所表达的女性情感也是较浅露的。
与这些男性词家相比,李清照无疑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是以女性的身份来创作词的,是从本位来描写女性的生活状态、抒写女性的独特感受的。词作中的女性形象就是她自己,词作中所展示的女性生活及悲欢完全来源于自己的亲身体验和真实感受。一切皆从肺腑之中自然流出,而根本不同于男性词作的故作娇声,因而其词作对于女性生活状态及心灵的揭示无疑是真实可信的。同时女词人复杂的人生历程及感受也一改男性词作中女性角色与情感的单一性、被动性,而还女性情感的多姿多彩。她将自己的闺阁生活、坎坷经历、凄凉晚景,以及人生所有的爱、恨、悲、怨悉数融入词作中。在她笔下,少女的天真烂漫(《如梦令·尝记溪亭日暮》、《点降唇·蹴罢秋千》等),少妇的深情真挚(《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等),嫠妇的幽怨凄楚(《声声慢·寻寻觅觅》等),老妇的落寞悲苦(《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等),以及身处乱世的飘零之感、家国之思(《永遇乐·烈日熔金》、《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等),都得到了生动而深刻的展现。除此之外,作为一位才情卓著的杰出女性,李清照还有着超越于一般女性的深刻思想和卓著见识,因而其作品对女性心灵、情感世界的刻画也就更为丰富和深沉。她的一些作品已经流露出封建女性对自身性别角色的思考及可贵的觉醒意识(《渔家傲·记梦》、《晓梦》诗),一些则表现了她不与流俗苟同、超凡拔俗的高洁情操(《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鹧鸪天·暗淡轻黄体性柔》等),还有一些作品则体现了她对时运民生的深切关注和深沉激越的爱国情感(《永遇乐·烈日熔金》、《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添字丑奴儿·咏芭蕉》等)。
这些情思或纯真,或柔美,或矜持,或典雅,或含蓄,或深沉,或悲凉,复杂而微妙,细腻而深挚,构筑出女性情感世界的芬芳多姿。而其中种种况味,若非身处其境、亲身体验者实难以体察,自然要胜过那些男性词人的揣想与代作。在她的笔下,女性也不再只是传统词作中依附于男性、对爱情痴痴的守望者。她们有灵魂,有独立的人格和思想,有丰富的内心,有清醒严肃的人生态度,对爱情、对生活、对理想有着执着、不懈的追求。从她对女性的刻画中,我们读出的是对女性体貌和心灵之美的真挚而严肃的讴歌,是对女性精神世界和独立品格的充分尊重和肯定,这又是男性词作所常流露的居高临下的怜爱或赏玩之情不可比的。因此,李清照以自己得天独厚的女性本位抒写,将一个缤纷多姿的女性情感世界真实地呈现于世人眼前,而她的全部词作,无疑就是一部描述女性人生历程、展示女性心灵足迹和情感世界的恢宏著作。
[1]王学初.李清照集校注[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0,(1).
[2]平慧善.李清照及其作品[M].时代文艺出版社,1985.9,(1).
[3]邓红梅.女性词史[M].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7,(1).
[4]孙乃修.苦难时代的灵魂绝唱——论李清照的精神风貌和历史价值[J].柳泉19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