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泽润,谭汝为,胡 萍
(1.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2.天津师范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天津300020;3.中南林业科技大学政法学院,湖南长沙410004)
方言和普通话的语言关系和谐化
——广州“保卫粤语”游行引发的思考
彭泽润1,谭汝为2,胡 萍3
(1.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2.天津师范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天津300020;3.中南林业科技大学政法学院,湖南长沙410004)
□语言热点:推广普通话和方言保护□
栏目主持人:湖南师范大学彭泽润教授
主持人导语:《武陵学刊》开辟“语言热点”栏目,关注时事性学术,包括语言学学术会议和社会语言问题。2010年10月23日至25日,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第9届学术会议在武汉大学和江汉大学召开。会议的主题是纪念《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颁布10周年,会长马庆株教授做了《坚持中国语文现代化方向》的报告。国家语言法律明确“普通话”是国家通用语,“规范汉字”是记录普通话的国家通用文字,“汉语拼音”是拼写普通话和给规范汉字注音的工具。本期重点推出提交本次会议的1篇论文:彭泽润(湖南师范大学)、谭汝为(天津师范大学)、胡萍(中南林业科技大学)3位教授的笔谈,从“保卫粤语”游行事件探讨“推广普通话和方言保护”的社会语言热点问题。
中国语言现代化的内容可以概括成7个方面(括号里面是代表性成果):语言关系和谐化(各个民族有使用语言的自由),语言生活共同化(普通话),书面语言口语化(白话文),表意文字简便化(简化字),文字体制表音化(汉语拼音),书写格式清晰化(标点),信息处理电子化(汉字编码)。
2010年7月25日中国广州举行“保卫粤语”的游行,上万人为了保护方言的地位进行和平示威。这在中国语言生活历史上是一个罕见的案例。这就是语言关系和谐化的问题,也引起了国家语言工作委员会的高度重视。
彭泽润教授马上联想到大约半个月前的18日,长沙《晨报周刊》的记者周晟打电话请他就方言问题接受采访。当时他带学生在湖南江永开展暑期社会实践,只好通过电子邮件接受书面采访。他个人利用去江永的机会,除了调查汉语罕见的方言文字——女书,还对复杂的江永汉语方言做了声调调查。调查了31个点,发现整个湖南的4套(4个,5个,6个,7个)声调在这个县浓缩分布着。因此,保持语言共同化和语言多样性的生态平衡在这里典型地表现出来了,他也愿意就方言问题接受采访。
为了纪念2000年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实施10周年,彭泽润教授在回答记者提问的基础上,又邀请谭汝为和胡萍两位教授,结合“保卫粤语”的游行事件做了一次专题笔谈。记者主要针对长沙话提问,但是回答的专家针对自己熟悉的方言来谈,因此,很有代表性。后来谭汝为教授把自己的笔谈内容修改以后形成论文提交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第9届学术会议,得到他的同意,现在把他修改后的内容更新到笔谈文章中正式发表。
记者:有人说方言才是母语,普通话只不过是交流的工具。您怎么看?
彭泽润:都是交流工具。如果不严格区分语言和方言的地位,我认为普通话和汉语其他方言都是方言,地位平等,都是我们的母语或者第一语言。只要不是从小说北京话的,那么普通话可以说不是母语。但是,普通话是我们跨越方言界限的代表方言,往往是第二语言。如果说第一语言是主要的思维工具,那么第二语言可是说是主要的交际工具。我在国外读中学的女儿觉得这样说不完善,还在邮件中补充说:“第一语言不只是思维工具,还是传递情感的工具,因为第一语言就是母语,是从小接触到的,像妈妈一样亲切,彼此用相同的第一语言交流的人往往更有自信,关系也更亲密了。”
记者:推广普通话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是强制性的,会不会冲击方言?比如现在很多长沙年轻人不会说长沙话了,或者说不好了。
彭泽润:推广普通话是社会现代化的需要,必然冲击方言。在公共场合一定程度地强制推广普通话也是必要的,但是要循序渐进,适应语言生态平衡的发展状态。当然“共同语”又是一个动态的概念:一定区域的人们共同使用的语言或者方言。例如“普通话”的最小共同区域是汉语区域,扩大一些是中国各个民族语言的共同语,就是“国语”,再扩大是联合国各种国语的共同语,就是现实的“世界语”。有人把“共同语”和“母语”等同,就不愿意扩大范围,只承认普通话是汉族共同语,不是中国其他民族的共同语。其实中国的回族、满族等都使用汉语,不能把语言和民族简单对应起来。“50个民族56种语言”中的“语言”只能是民族文化的比喻,现实是“56个民族130多种语言”。普通话的基础应该是北京话而不是北方话。事实上,口语身份的普通话就是规范的北京话。其实现代的白话不少还夹杂文言,它的基础范围还要扩大到保留“将(介词)”、“其(代词)”等文言词的南方方言,就是整个“汉语”。因此普通话的标准现在是分裂的,是违背逻辑的:语音标准是北京话,词汇标准是北方话,语法标准是典范的白话。
谭汝为:普通话和方言,各有不同的生存空间、使用范围和适用语境。普通话是国家通用语言、民族共同语、标准语言,对于使用者来说,它是工作语言、公务语言、教学语言、校园语言;而方言则是家庭语言、乡土语言。二者并不冲突,普通话是为全民族服务的,方言是为某一个地区的民众服务的。在不需要使用普通话的场合,没有必要拒绝或排斥方言,各有用场。
在处理普通话和方言的关系上,应坚持社会语言生活主体化和多样化相结合的原则。一方面使公民普遍具备普通话应用能力,并在一定场合自觉使用普通话;另一方面肯定方言在一定场合具有其自身的使用价值。推广普通话并不是人为地消灭方言,主要是为了消除方言隔阂,以利于社会交际。现在部分年轻人不说方言,或者方言说得不够地道了。这个事实表明:方言的使用范围有所缩小。俗话说:甘蔗没有两头甜。大力推广普通话,对地区方言的使用范围和频度必然形成一定冲击。
推普的确带有一定的强制性,但是这种强制是局部的、有条件的。在学校、国家机关和公务场合,对教师、公务员、公共服务人员,推普带有一定的强制性,这是其职业所决定的。正如外交人员必须懂外国语一样,完全是职业的需要。至于在日常生活中,你说普通话还是说方言,完全是个人的自由,国家和法律并没有强制。
随着普通话逐步推广,方言的传播和作用自然随之缩小。学校师生,部队战士,铁路、航空、地铁、公交系统的员工,大中城市的商店和服务行业的工作人员,为了适应实际需要,都会说普通话,尽管水平高低不同。在一些大城市里,在一些家庭内,老一代说方言;第二代在家里说方言,到外面说普通话;而第三代不会说或者说不好原来的“家乡话”。但是尽管使用范围逐渐缩小,方言仍会长期存在。普通话为全民族服务,方言为一个地区的人服务,这种情况还会继续很长一个时期。在方言地区工作的外省籍干部,不妨有意识地学点儿当地方言,有助于深入当地的劳动群众,做好工作。
胡萍:就语言的使用功能而言,语言是分层级的。例如,在我们国家普通话是高层语言,方言则属于低层语言。但是所谓的高层或低层是就语言的威望和地位而言,并没有优劣之分。高层语言一般用于官方、工作等场合,低层语言一般用于家庭等非正式的场合。二者是相辅相成、互为补充的。
以湘西南苗瑶“平话”为例,按层级来看,“平话”虽是低层语言,但是在家庭、家族和群体内部,传递着特殊的情感意义和内聚力,是共同文化背景的标志,是对同一历史来源的认同,这种功能是其它语言或方言所不能代替的。作为高层语言的地方强势方言或普通话的运用,为平话人带来更广阔的视野和更多改善生存条件的机会,而这又是本族语所达不到的。因此,普通话和方言是可以和谐并存的。
记者:中小学强制要求学生在校园内说普通话,是否侵犯了学生的语言权利?
彭泽润:语言权利跟任何权利一样是相对的。宪法规定“各民族有使用自己语言文字的自由”,同时规定“国家推广全国通用的普通话”。学校肯定是说普通话的场合。因此,高考用文言文,而不用普通话写作文是违背宪法和《中国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的。
谭汝为:我国新世纪推普的工作思路是:以城市为重点,以学校为基础,以党政机关为龙头,以新闻媒体为榜样,以公共服务行业为窗口,带动全社会提高普及普通话。
学生在校内说普通话,是为了使他们从小掌握国家通用语言,是为学生未来长远利益考虑,正是维护了学生的终生权益。至于学生在校外、在家里说什么话,完全是学生自己的自由。应明确,在生活场合说方言是个人自由,在生活场合里说普通话也是个人的自由。
学校把普通话作为基本的教育教学用语,各级各类学校加强普通话能力训练,注重普通话口语能力的提高,完全必要!如果各地区都以当地方言为教育教学语言,那岂不乱了套!学习普通话这项基础工程在中小学阶段完成,是人生的最佳时期。从校方角度分析:要求中小学的学生在校园内说普通话,就是充分利用这个最佳时期,事半功倍地学好普通话。从学生角度分析:在中小学时期,方言地区学生掌握了普通话,对他今后的发展有百利而无一害。从语言政策角度分析:《中国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国家推广全国通用的普通话。”《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规定:“国家推广普通话,推行规范汉字。”这是以法律形式确立了普通话和规范汉字作为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地位。在中小学推广普及普通话,天经地义,怎么能说是侵犯了学生的语言权利呢?
记者:从幼儿园开始,不少中国的老师就要求幼儿放弃母语使用普通话来交流,还要求孩子“即使在家里也要说普通话”,而老师往往是孩童最敬佩的人,这样会在儿童幼小的心灵种下鄙视自己母语的种子。那么,在这种情况下,长沙方言在未来有没有消亡的可能?
彭泽润:确实有这样的教育思想。有的家长都不让方言环境的孩子学方言。这是矫枉过正。只要有方言环境,我们应该在学习普通话的同时鼓励孩子先掌握方言。这样会给孩子多一条思维的道路,有利于智力开发。
谭汝为:方言歧视当然是错误的。但是有时方言歧视却体现在:对于在应该说普通话的场合却说方言的官员或学者的腹诽。你所说的“要求幼儿放弃母语”中的“母语”,应改为“方言”更合适。因为方言是母语,普通话同样也是母语。方言是母语的非标准形式,普通话是母语的标准形式。新时代的青少年不但要会母语的非标准形式,更要会母语的标准形式。我的孙女从小就说普通话,也会说天津话,但是只偶尔开玩笑时说两句,逗得大家哈哈一笑。前几年,她从幼儿园回家就监督爷爷、奶奶说普通话。她对天津话特别敏感,常能敏锐发现:“奶奶,你又说天津话了!”好在天津话和普通话差别不大,彼此完全可以听懂。天津的小孩子,多数都会说天津话,只是不说而已。我主张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作为一名语言学教师,我在教学中使用普通话,和老同学、老朋友、老邻居交流时使用天津话,见到广东籍长辈和老乡,尽管说得不地道,我也说几句广东话。
胡萍:今年7月,我带领课题组成员在湘西南腹地的新宁县、城步苗族自治县和广西的龙胜各族自治县调查苗瑶“平话”(也自称“苗话”、“峒话”或“人话”,这是一种少数民族说的汉语,与周边其他汉语方言无法沟通),其间我们重点针对苗瑶少年儿童的母语能力和水平做了专项调查,具体的调查数据暂时还没有统计出来。但是在调查过程中我们已经明显感觉到这种苗瑶“平话”的代际传承已经呈现出濒危的态势。因为即使在本地公认苗瑶“平话”保存得最好的也是交通非常闭塞的一个苗族村落里,调查发现,有相当一部分少年儿童是以“客话”(苗瑶族对当地汉语的一种称呼)为第一语言的,“平话”或不会说、听不懂,或只能听懂一部分、会说一些最常用的词语等,有的家庭祖辈和父辈之间沟通用“平话”,但是与孙辈之间说话就改说“客话”了。原因是各种各样的,但是认为母语难听、难懂,怕外人嘲笑、歧视的心理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因此,如果不从思想观念上纠正人们对共同语和地方方言之间关系的片面理解,那么保护濒危语言的难度就会大大增加。
记者:《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第一章第二条第二项规定,第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内容就是“口头传统和表现形式,包括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媒介的语言”。长沙方言是否也应该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并且加以保护?
彭泽润:长沙方言和全国所有方言一样,应该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范围。
谭汝为:方言有自己独特的审美价值。但是把全国所有的方言全部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范围,在技术层面上,似难操作,而且有单纯追求形式之嫌。首先,方言是分层级的,申报时究竟切分到什么级次合适?其次,把汉语各种方言全部列入,申报审定手续十分繁复,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得不偿失。第三,从世界范围考虑,所有语言都是平等的。如果这样处理,各种语言及其各种方言变体都不应遗漏,但是全部列入“非遗”,就等于齐步走,全有份儿,有什么真正意义呢?
胡萍:方言有强势方言和弱势方言之分,弱势方言中有濒危方言和接近濒危的方言,集中力量加大对濒危方言的关注、保护力度,从现有国情来看比较现实可行,并且可以把它做契机,加强宣传,提高人们对语言文化、语言资源的认识程度,从而自觉地维护和传承母语。
记者:保护长沙方言的意义是什么?应该怎样保护?
彭泽润:保护长沙方言就是保护一种思维方式,一种文化符号。应该通过编写详细的方言词典、创作方言文艺作品,用国际音标配合汉字采集地道的民间方言文艺作品等方式进行保护。报刊可以举办“方言词汇及其文化”的栏目。
谭汝为:推广普通话的目的,是为了消除方言之间的隔阂,而不是要取消方言。目前中国语言学界对于濒危方言进行抢救式的调查研究,由国家提供科研资金,例如对海南、皖南、赣南、湘南、粤北等薄弱地区的濒危方言进行调查探讨,并取得了一定的进展。这属于方言学研究的基础工作之一,目的是为历史留下宝贵的方言资料。前不久,我和南开大学马庆株教授,应天津市政协文史委员会万新平主任的邀请,以“天津方言寻根调查组”成员的身份,到安徽省实地考察。通过到宿州、灵璧、固镇、蚌埠、凤阳等地10天的调查研究,可以得出初步的结论:“天津方言的母方言来自淮北平原地区”。明确下一步工作,继续进行细致深入的全面考察。——语言学界和政协机关相结合的这种田野调查以及案头的研究工作,都是保护方言的体现。
胡萍:方言的保护是需要整个社会共同承担的。作为政府,应该出台相关的语言政策、法规,作为媒体和教育部门,应当廓清认识,帮助老百姓,特别是中小学生厘清普通话和方言的关系,认识到语言(方言)没有优劣之分,任何一种语言(方言)都是一个民族的文化或者一种地域文化传承的载体,语言的相互尊重也是一个社会文明进步的尺度。作为语言工作者,应积极地投入到方言研究特别是濒危方言的抢救、整理的工作中,共同营造语言多样化的和谐生态环境。
记者:在中小学教育是否有必要加入方言母语的学习内容?
彭泽润:有必要在基础教育中适当增加方言这样的乡土教材,开展方言和普通话及其文艺作品的对比学习和领悟。方言进入课堂不是为了培养方言学者,主要是促进学生有意领悟方言文化的魅力,培养乡土情怀和爱国心理。通过有专业素质的老师对方言进行科学解剖,还可以提高学生科学地认识方言事物的能力。中国方言复杂,北方方言的差异是可以用汉字表达清楚的,南方方言不少词无法用现有汉字来记录,而且语音系统的复杂程度是无法用汉语拼音来描述的。
谭汝为:有人主张在中小学教育加入方言母语的学习内容,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每个人的方言能力,是在方言地区语言环境的自然熏陶下自然形成的,而不是课堂教学所能奏效的!我父亲是广东新会人,母亲是广东顺德人,二老虽在天津生活几十年,却都不会说北方话。我是在天津出生成长的,广东话能基本听懂,但是只能说简单的粤语日常用语。对于天津话,我却了然于心,说得比较地道。前两年,在天津电视台播出“天津方言”系列谈话节目240多期,出版了方言词语专著:《这是天津话》,发表关于天津方言研究论文10多篇,科普性文章上百篇。笔者掌握的天津方言,是在社会语境中自然学成的,和课堂教学毫无关系!
胡萍:对于濒危方言或者接近濒危的方言来说,在当地中小学的乡土教材中增加方言母语的内容是值得尝试的,最起码在思想观念中会给学生输入一种对待母语的正确态度。今年暑假在湘西南的调查中,我们欣喜地发现新宁县麻林瑶族乡的乡中学在乡政府及民委的支持下正着手编写一本“峒话”(当地瑶族群众说的一种话)教材,作为乡民族中学的乡土教育内容。其传递出的信息是:濒危语言(方言)不再只是国家政府和学者关注的事情了,作为基层的干部和老百姓,有相当一部分已经认识到母语的失传对于本民族及地方文化的损失,并且开始付之于保护的实际行动了。
记者:长沙方言近十几年来发生了哪些变化?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些变化?
彭泽润:从语音到词汇越来越放弃方言特色浓的要素,例如长沙话原来读阳去的声调(“地”等语素)向阴去声调(“帝”等语素)合并的趋势很明显。一方面长沙人向普通话逐步靠近,另一方面一些在长沙工作的外地人自学长沙话,又说得很不地道。这样的塑料长沙话在高等学校、机关等社群中互相影响,最终会引起长沙话变质和混乱。不如编写规范的长沙话手册和音像教材给需要的人自学,尽量保护长沙话的纯洁性。
谭汝为:天津方言中的一些古老词汇已经消失,天津话的语音、声调已经明显地向普通话靠拢,而那些方言俚语中准确、生动、形象的成分,一部分会融入普通话之中。其变化的原因是:社会经济的开放,文化教育的发展,人口流动的交融,广播影视传送的影响。
胡萍:语言接触引发语言变异。湘西南苗瑶“平话”已经出现了衰退的趋势,主要表现在词汇丢失、语音和语法系统的调整和改造等方面,例如年轻人的词汇在慢慢向普通话或地方强势方言靠拢,一些反映民族和地域文化特色的词汇正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同时,频繁的语言接触,使得“平话”语音系统向“客话”或普通话靠拢,导致了“平话”一些固有语音特征的萎缩。
记者:长沙方言所体现出的长沙地域文化具有哪些特点?
彭泽润:长沙方言具有湖湘文化的结晶,例如“霸蛮”体现吃苦耐劳的坚毅性格。方言体现了历史上不同民族或者同一民族的不同地域的人的迁移和交往的历史。每个词都浓缩着这个群体的智慧和情感。长沙方言做媒介带动的相声节目等文艺作品已经产生很大影响,大兵就是这样一个突出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从方言原生态中产生,要是简单地翻译成普通话反而会失去原来的文化艺术魅力。
谭汝为:方言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甚至是一种情结,具有相当的使用价值和文化价值。各地方言是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的基础,比如中国数百种地方戏曲和说唱艺术形式都是以当地方言为依托的。在构筑地域文化氛围和文化环境方面,方言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在影视作品中使用方言,是增强作品地域特色的一个重要手段,尤其是在喜剧小品和幽默影视作品中,如果赵本山不说东北话,赵丽蓉不说唐山话,郭达不说陕西话,杨议不说天津话,那么作品的趣味性和感染力将大为减弱。
地域文化渗透在人们的衣食住行之中,其典型的外在特征就是方言。以天津方言为例,外地人一到天津,首先体会到的不仅是天津城的独特韵味或天津小吃的美味,而且一下子就会被幽默、直爽、豪放的天津话逗乐了。天津方言的地域文化特色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第一,历史上的军旅文化和移民文化,给天津带来了母方言。第二,历史上的漕运文化和商埠文化,使天津方言适合社会交际,注重口语表达,感情浓烈、热情豪爽、直率简洁。第三,历史上五方杂厝,名流荟萃,南北交融,雅俗共处,中西碰撞,风云变幻,思潮蜂起,形成多元多彩的社会生活,加之近代开埠、九国租界、洋务运动、北洋新政、五四风潮等重大历史事件,无不以津门为重镇为舞台——以上因素使天津人视野开阔,经多识广;使天津方言词汇丰富,极富表现力。第四,受码头文化、北方戏剧码头、曲艺之乡等民俗文化因素的熏陶和影响,天津方言形成了质朴俚俗、贴近生活、生动形象、幽默诙谐的风格。
胡萍: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文化是语言的内涵,互相依存。一个民族的过去的文化靠语言来流传,未来的文化也靠语言来推进。湘西南苗瑶“平话”是一种已经基本汉化,但是残留下一些土著语言底层的少数民族汉语,它是湘西南苗族汉化进程的一个重要标志。例如,湘西南独特的地理特征,生产、生活习俗,信仰及民族心理都能在“平话”词汇中得到体现。因此,以湘西南苗族(熟苗)语言为视角,可以让我们透过语言现象了解湘西南熟苗文化独特、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及其发展演变的历史进程。
记者:如果您还有与这个大主题相关的体会,请随便谈谈,最好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
彭泽润:半个世纪前,说普通话害羞,那时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鼓励说普通话。现在是普通话和方言并存,和谐发展的时代,我们应该鼓励在法律许可的场合尽量使用方言了。目前有些中学的广播通知还在使用方言,不应该。例如,我现在在江永第一中学调查方言,学校早操后领导训话和播送通知,有一个领导用方言。根据另外一个说普通话的领导的信息,这个说方言的领导不怎么会说普通话。这种局面应该尽快改变。但是有的人回到老家也不说家乡方言,甚至说自己工作地点的方言,也不应该。
这次“保卫粤语”的游行,警醒我们重视现代化和传统的和谐关系,市场经济和文化保护的和谐关系。从语言本身来说,我们应该在坚持普通话和方言的和谐相处的基础上,逐步推进普通话的普及。普通话的普及是历史潮流,人的主观意志无法阻挡。但是同时应该尽可能保护方言文化,特别是尊重方言文化哺育出来的民族感情。我们应该坚持让市场经济自动推动普通话普及的原则,不能急于求成,应该有秩序地逐步推动普通话工作,同时重视方言等体现的语言文化记忆遗产的调查研究和文献保护,组织专家编写各地方言词典,仔细描写各地方言文化,给后人了解语言文化历史提供可靠的依据。我们甚至提倡在一切可以使用方言的场合尽量使用方言,尽可能保持方言活力。但是公共主流媒体应该让普通话成为主体语言,这样才能适应现代化要求。
话说回来,政协委员的提案本身没有错,关键是正好激活了人们对当前市场经济快速破坏文化的多样性的强烈情绪,成为情绪发泄的导火线。
谭汝为:随着普通话逐步推广,方言的传播和作用自然随之缩小。学校里的师生,部队里的战士,铁路、航空、地铁的员工,大中城市的商店和服务行业的工作人员,为了实际的需要,都会说普通话。在一些大城市里,很可能在一个家庭之内,老一代说的是方言。第二代在家里说方言,到外面说普通话,第三代就根本不会说或者说不好原来的“家乡话”。但是尽管使用范围逐渐缩小,方言还是会长期存在的。我主张在方言地区工作的外省籍干部,要有意识地学点当地方言,这样有助于深入当地的劳动群众,做好工作。
大声疾呼须要进行“保卫”的对象,应该是濒危事物。在过去、现在和可预见的将来,粤语从来没有处于受排挤的地位,相反倒是中国各种方言里最“吃香”的方言,根本谈不到“濒危”。广东省的广播电视使用普通话,是为了方便为数众多的外来人口,让生活在广东的外地人更加了解广东,对广东有利而无害。广东人应当宽容豁达地对待广播电视用语使用普通话,何况目前广东的广播电视用语里还有大量的方言播音。因此,“保卫粤语”无的放矢。作为广东籍的汉语教师,我认为:普通话与粤语,都是全民共同创造的精神财富,彼此应吸收有益的养分,同步发展,以满足社会需要,促进社会和谐。当前面临的问题是:既要尊重国家通用语言普通话,又要善待各种方言,切不可因执行政策的偏误和采取措施的失当,而导致语文之间的对立。语文的对立有可能带来族群间的冲突。我们应站在历史和民族的高度,运用语言学理论加以探讨,纠正错误做法,促进社会和谐。
胡萍:我在湘西南调查的时候,发现老百姓对母语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认为母语是本民族的标志,是老祖宗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当然希望它继续传承下去;另一方面他们也深刻感受到母语给自己的沟通、交流带来的种种障碍,因此迫切希望学习优势语言,从而使自己更好地融入主流社会。这一现象在各地方言特别是弱势方言的使用族群里是普遍存在的。因此,各级政府、媒体及教育部门要有意识地进行正确的引导,特别是中小学校在推广普通话的过程中,也不能矫枉过正,使得学生形成说方言可耻,说普通话光荣的偏误意识;而是要认识到普通话和母语的不同功能,二者在共同的使用中可以互相补充。因此,光说方言,不学普通话或者只讲普通话、放弃母语都是不正确的语言态度,做一个有双重或多重语言或者方言的人才能更好地适应现实社会,获得更多自我发展和完善的机会。
(责任编辑:刘英玲)
2010-10-24
彭泽润(1963-),男,湖南衡山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常务理事,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语
言理论和教学研究专业委员会理事长,研究方向为语言理论和语言现代化;
谭汝为(1945-),男,广东新会人,天津师范大学国际教育学院教授,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常务理事兼副秘书长,研究方向为汉语词汇、修辞和天津方言;
胡 萍(1969-),女,湖南双峰人,中南林业科技大学政治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汉语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