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琦
(扬州职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扬州 225000)
从历史角度看“信达雅”
——兼驳《是“信”,还是“信达雅 ”?》
高 琦
(扬州职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扬州 225000)
几十年来翻译界对严复提出的“信达雅”翻译标准褒贬不一,批判者认为“信达雅”理论不足取。常谢枫先生撰文《是“信”,还是“信达雅”?》批评严复的“信达雅”翻译标准自身存在缺陷,且给翻译事业带来危害,而“信”才是翻译的唯一标准。事实上,许多批判者都未能将“信达雅”作为一个整体进行分析,更未能考量其历史背景,从而导致了理解偏差,误读了严复“信达雅”的本意并且忽略了“信达雅”的历史意义。
信达雅;翻译标准;严复
常谢枫先生的论文《是“信”,还是“信达雅”?》将“信达雅”这一翻译界的“金科玉律”[1]批得体无完肤。常先生认为“信达雅”三字根本不但不应当是翻译的准则,还是一个“令人惋惜的、早已应该解除的误会”[2]。他在文中写道:“这一‘原则’本身的缺陷,以及人们对它的热心推崇,已经给中国的文学翻译事业带来明显的危害。”[2]可谓厌之深,责之切!常先生何以认为此三字明显危害了文学翻译?“信达雅”是否真的如常先生所说是“早该解除的误会”?本文将回顾严复本人对其翻译标准的诠释,并从历史角度探讨“信达雅”的意义所在。
首先,常先生称“信达雅”这一原则本身有缺陷。因为衡量翻译质量的唯一标准是“信”,即“准确性”。“当我们评论某个作品译得‘好’与‘不好’时,我们所指的正是译文的‘信’与‘不信’。凡译得准确的就是好的译品,反之就是不好的译品”[2]。由是可见,常先生是直接将“信”全等于“好”。然而我们不禁要问:这“信”如何全等于“好”?这个“好”又有哪些具体标准?
常氏认为“信达雅”中的“信”没有充实内容,是对文学翻译中“信”之概念的贬损和歪曲,“信”应当具有丰富的内涵。于是常氏在《是“信”,还是“信达雅”?》一文中展开论述了“信”的丰富概念,却没有给“好”一个明确定义或解释。常先生所提倡的“信”,其涵义相当广泛,“文学翻译中的‘信’应该是一个含义丰富的概念”[2],可以包括词语语义、修辞色彩、句法逻辑与结构、行文风格、艺术形象等等,也就是囊括了原文一切艺术要素。这一切艺术要素都要争取译得“信”,“理想的译文应该准确到这样的程度:只要改动一个字、一个标点都会多少损伤原作的精神,就像一幅最准确、最逼真的肖像,哪怕只改动一道线条、一点色彩,也会损伤人物形象一样”[2]。事实上,“一百分的忠实,只是一种梦想”[3],对于常氏观点的科学性,笔者不敢妄下论断,但就其实践意义,笔者实在觉察不出。翻译毕竟不是临摹,亦不是复制原文。且不说百分之百的“信”没有可能,即使真的做到,是否就能够传达原作精神?换句话说,假设译作很准确地翻译了原作种种艺术要素,译入语读者是否有兴趣一观?读来是否能够体会出且接受原作想要传达给原文读者的精神?我们知道,原作读者与译文读者的意识形态有很大差距,原文读者能感悟到的原作精神译文读者未必就能感悟。加之译者与译文读者所处的社会环境、文化氛围及译文读者本身的审美习惯,都会影响译作的忠实性。那么,若是没有将一切艺术要素译得“信”,译文是不是就一定“不好”?其实,“译文‘信’否只有译者自己和译评家知道,一般不懂外文的读者是无法得知的”[4]。由是可见,常先生译作“信”即“好”这一标准,是针对译者本人与译评家而言的。
常先生认为,“信、达、雅”三个概念在逻辑上不能并立,“信”是忠实于原文,“达”和“雅”却不表示译文和原文的任何关系,它们不受原文制约,“三个概念所属范畴不同,因此不能并立”[2]。
1897年严复在其译作《天演论》一书的《译例言》中提出“译事三难,信、达、雅”的说法。之后八十多年这三个字被许多译者奉为文学翻译的准则,如郁达夫曾称之为“金科玉律”;然而亦有论者对此标准持否定态度,如瞿秋白曾言:“严几道的翻译,不用说了。他是:译须信达雅,文必夏殷商。其实,他是用一个‘雅’字打消了‘信’和‘达’。”[5]而如前文所引,常谢枫先生更是认为“信达雅”三个概念所属范畴不同,因此不能并立。
那么,严复本人对“信达雅”三字是如何诠释的?他是在怎样的情形下提出了这一理论?他的宗旨又是什么?
近百年来,严复的翻译理论已被无数论者推崇或者批驳,有大量论著对其进行分析探讨,似乎不必再费笔墨。然而,“我们对这三个字的含义是否真的早已准确掌握及透彻理解?这点看来是不能太乐观的,否则也不会出现两个完全相反的评价”[6]79。之所以有相反的评价存在,是因为各人对于“信达雅”的理解不一。譬如常谢枫先生认为“信”是表示译文忠实于原文,而“达”和“雅”不表示译文和原文的任何关系,它们是“可以独立于原文之外的翻译质量标准”[2];而沈苏儒先生以为“信达雅”是既有主次关系又是一个统一整体。“信达雅”这三字究竟应当如何理解,它本身对于翻译而言是颇有价值还是一种误导?恐怕还得从严复本人对这一理论的阐释及其所处的社会历史背景入手。
严复当年在《译例言》中提出“译事三难:信、达、雅”[7]之后,并没有给这三个字下定义,结果导致许多论者截然不同的诠释。一般而言,“信”被理解为“忠实”,几乎没有争议;但是人们对“达”、“雅”的理解以及三者间的关系却是各执己见。王宏志教授认为严复虽没有对“信达雅”下定义,却在《译例言》中对这一理论作出了解释:“今是书所言本五十年来西人新得之学,又为作者晚出之书。……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则不倍本文。题曰达恉,不云笔译,取便发挥,实非正法。……至原文词理本深,难于共喻,则当前后引衬,以显其意。凡此经营,皆以为达,为达即所以为信也。”[7]可见严复在翻译过程中种种“经营”,如“不斤斤于字比句次”、“前后引衬”等都是为了“达恉”,而“达恉”是为了不损害原文意义 (“以显其意”)。所以,“达”并不是独立于原文之外的标准,相反,“为达之所以为信”点出了“达”和“信”的关系:“做到‘达’的效果后便也可以自然而然地有‘信’了。换言之,‘达’的最终目的其实也是‘信’”[6]82。将“达”简单地理解成“语句通达顺畅”是片面的,单纯遣词用句的“达”并不能实现“信”,亦不符合严复的要求。“严复的‘达’,始终是以意义为本的。”[6]82
严复所谓的“雅”,许多论者认为便是指“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即“雅言”,是为了辞藻古雅。而王宏志教授认为,严复之所以追求“雅”,并不为了行文华美,而是“用汉以前字法、句法”能够“达易”,也就是说“雅”是追求“达”的手段。事实上严复并不追求词句古雅华美,他的重点是在“意义”。用汉以前字句,是为“达易”,“为达,即所以为信也”,那么为雅便是“为达”。“假如我们再推一步,……为雅也即是所以为信了 ”[6]84。
由此可见,严氏本意是将“信达雅”视作一个整体,某些论著采取“分而治之”的办法,先打倒“雅”,然后驱逐“达”,最后“信”孤立存在,似乎也站不住。那些把“信达雅”割裂开来理解的论述是片面的,因为严复的本意是用“雅”追求“达”,而最终实现“信”。“它们既不是把‘信、达、雅’理论放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中去考虑,又不允许这一理论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发展”[8]。
那么,“信达雅”是在怎样的历史条件下被提出的?它的意义又体现在哪里?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严复的“信达雅”理论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他只是表述了自己在翻译中所作的努力,所以“信达雅”是针对他自己以古文译西学的翻译活动,而《天演论》便是努力实践这一标准的成果。瞿秋白曾批评严复:“……古文的文言怎样能够译得‘信’,对于现在的将来的大众读者,怎么能够‘达’!”[5]这就不仅犯了“时代错误”[6]86,且实实在在冤枉了严复先生。
自然,严复要求“用汉以前字法、句法”来作翻译,且认为可以做到“达易”的效果,今天看来很不可思议,但如果我们能从历史的角度去看这个问题,便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了[6]86。
严复生于清咸丰年间,曾四次科考落第。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之时严复任天津北洋水师学堂总办,获悉中国战败,他悲愤难当,从此不再有科考的念头。“和议始成,府君大受刺激,自是专力于翻译著述。”[9]
李鸿章等人斥巨资建成的北洋水师面对东洋人竟然不堪一击,使中国人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梦中惊醒,认识到须从制度思想上进行改革。于是,作为倡导维新变法的近代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严复在甲午战败后便开始致力于译著,翻译介绍西方资产阶级学术思想。他的第一部译作便是著名的《天演论》,而后他又先后翻译了亚当斯密的《原富》、约翰穆勒的《群己权界论》、孟德斯鸠的《法意》等西学名著。
“复今者勤苦译书,羌无所为,不过悯同国之人,于新理过于蒙昧,发愿立誓,勉而为之。”[10]很明显,严复的翻译动机是为了使国人知晓“新理”,实现他的政治目的。他在翻译过程中的种种经营也是为实现目标而作,譬如选材与译法。贺麟曾经详细分析严复的翻译宗旨,认为“严氏选择原书,是认定先后缓急和时势之需要而翻译,故每译一书都含有极深远的用意”[11]。譬如严复最早出版的译作《原富》,他之所以选择译这本书是因为“其中所指斥当轴之迷谬,多吾国言财政者之所同然,所谓从其后而鞭之”,又言“英法诸国旧日所用典章,多所纂引,足资考镜”[12]。而为《天演论》写序的桐城派大师吴汝纶则言:“盖谓赫胥黎氏以人持天,以人治之日新,卫其种族之说,其义富,其辞危,使读焉者怵焉知变,于国论殆有助乎。”[13]。
在译法上严复选择“用汉以前字法、句法”,一方面是那时白话文尚未正式登上历史舞台,除了古文,他别无选择。如沈苏儒先生所言:“严复先生提出他的主张的时候,并不知道二十多年后会发生‘五四运动’,而在‘五四’运动发生之后两年他就去世了。”[8]而且,“严复同他的一些同时代的人一样,认为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甚至自然科学中的一些原理,同中国古人之理皆合,或可互相印证。……因此,他自然得出了‘精里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的结论”[8]。另一方面,严复预设的读者,并不是“大众”,更不是“将来的大众”,而是他那个时代能左右政治局势的人,是“之乎者也”的士大夫和统治阶级。他所关心的是能够把“一些对中国当时的改革有帮助的讯息带给那些足以左右维新运动的读者,从而推动维新改革,达到富国强家的目的”[6]93。他要力求士大夫看得懂,就不能依原文创造多少新名词,便不得不借用中国旧理念来阐释新科学[11]。严复在给保守成性的统治阶级灌输新思想的同时,“又认识到这些书对于那些仍在中古的梦乡里酣睡的人是多么难以下咽的苦药,因此他在上面涂了糖衣,这糖衣就是士大夫所心折的汉以前的古雅文体。雅,乃是严复的招徕术”[14]。
由此说来,正是由于严复的种种经营,由于《天演论》译得“音节铿锵”、“桐城气息十足”[15],才使得此书在当时能够为传统思维和文化心态的国人所接受和理解,产生了巨大影响。假设严复按照常先生的标准“凡译得准确的就是好的译品,反之就是不好的译品”进行翻译,恐怕他的译作不会得到关注,他的政见也无法推行。
由于政治的原因和特定的读者对象,严复不得不调整他的翻译理论及方法以适应时势,因此,严复的翻译便不能以“忠于原著”的标准来衡量[6]101。“信、达、雅”对于严复而言,是他出于政治考虑的翻译原则,更是他作为一个思想家、政治家推行西方思想制度的策略:既要引进西方学说又要把它与传统思想融合,力求以先秦古文的句法叙述诠释西学经典。他所追求的“雅”实际上不单是词藻文采,而是力求“显其意”——既吸引保守的统治阶级关注又要将“精里微言”解释明白。
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严复的“信达雅”是他特定的政治、思想与文化追求的实现手段和他译著的具体实践标准。严复的译著在历史上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信达雅”的要求被很多译者抽象地作为理想翻译的标准。然而事实上,“信达雅”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发挥了特殊的功用与价值,却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理。同任何翻译理论一样,“信达雅”有其产生的特定背景与目的性。所以后世论者将其放在不同历史环境中批判其不合理性,实在有失公平。
[1]郁达夫.读了珰生的译诗而论及于翻译[G]//罗新璋.翻译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464-471.
[2]常谢枫.是“信”,还是“信达雅”?[G]//罗新璋.翻译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996-1002.
[3]林语堂.论翻译[G]//罗新璋.翻译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491-507.
[4]刘靖之.重神似不重形似——严复以来的翻译理论[G]//罗新璋.翻译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950-964.
[5]瞿秋白.论翻译——给鲁迅的信 [G]//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 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504-514.
[6]王宏志.重释“信达雅”:二十世纪中国翻译研究[M].上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9.
[7]严复.《天演论》译例言 [G]//严复.严复集:第 5卷.北京:中华书局,1986:1321-1323.
[8]沈苏儒.论“信、达、雅”[G]//罗新璋.翻译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1041-1048.
[9]严璩.侯官严先生年谱 [G]//严复.严复集:第 5卷.北京:中华书局,1986:1545-1552.
[10]严复.1901年 4月 5日给张元济信 [G]//严复.严复集:第 3卷.北京:中华书局,1986:526-530.
[11]贺麟.严复的翻译[G]//罗新璋.翻译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213-227.
[12]严复.译斯氏《计学》例言 [G]//严复.严复集:第 5卷.北京:中华书局,1986:100-101.
[13]吴汝纶.《天演论》吴序 [G]//严复.严复集:第 5卷.北京:中华书局,1986:1317-1319.
[14]王佐良.严复的用心[G]//商务印书馆编辑部.论严复与严译名著.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22-27.
[15]鲁迅.关于翻译的通信[G]//鲁迅.鲁迅全集:第 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70-386.
〔责任编辑:胡 菲〕
Abstract:For decades the Xin Da Ya Theory has been of controversy as a guiding theory in translation practice.Many scholars criticize it,e.g.in the essay Xin or Xin Da Ya?Mr.Chang Xiefeng points out that the Xin Da Ya Theory is defective and has endangered translation activities,while only Xin is the unconditional translation nor m.Mr.Chang and many scholars failed to analyze XinDa Ya as an integrated norm,and their ignorance of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led to misunderstanding ofXinDa Ya and Yan Fu's real intention,moreover,neglecting the historic significance of this theory.
Key words:Xin Da Ya;translation nor ms;Yan Fu
On Xin Da Ya from the historic viewpoints——Refutation of X in or Xin Da Ya
GAO Qi
(Foreign LanguagesDepartment,Yangzhou Vocational College,Yangzhou 225000,China)
H159
C
1008-8148(2010)04-0011-04
2010-07-07
高 琦 (1985—),女,江苏镇江人,硕士,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翻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