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翕武(口述) 何力迈(整理)
上世纪50年代,一些外宾来中国访问,其中有些喜欢中国瓷器的,问到外交部当时的外事人员,向我们要“雪拉同”(是国外对龙泉青瓷时称呼)。外事人员不懂,就回答说:没有。什么是“雪拉同”也不知道。有些不是很熟悉的外宾说没有,也就算了。后来有位苏联专家,那时中国与苏联关系非常密切,西方国家封锁我们。苏联专家提出来要“雪拉同”,大家就重视了,不能回答说没有。专家就拿着茶杯说:就是这类东西。外事人员说瓷器嘛,我们有著名的景德镇、唐山的瓷器,最好的给他们看。他们说:不是,直摇头。那怎么办呢?后来,他们(外事人员)想出个办法,到故宫陶瓷博物馆,问陈万里。
故宫博物院有个陶瓷博物馆,陈列历朝历代的陶瓷。陈万里是中国青瓷专家,他喜欢中国陶瓷,对中国青瓷特别熟悉,《中国青瓷史》就是他写的。那些外交人员到故宫博物馆找到陈万里。他那个时候已经七十多岁了,就问他,苏联专家一定要“雪拉同”,各方面瓷器给他看了都不是,到底是什么东西?陈万里就笑起来:哎呀!你们这些青年,“雪拉同”就是我们龙泉青瓷嘛!陈万里就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中国青瓷史》,说:是我写的,“雪拉同”的故事里面讲得很详细,你们回去仔细看一看。青瓷史里面就写了,宋朝龙泉青瓷出口到东南亚,从这个国家到那个国家,后来到法国去了。法国人一看到龙泉青瓷就非常喜欢,认为是世界上的珍品。当时法国流行一部小说,里面男主人公是个牧童,名字叫“雪拉同”,他的衣服颜色像青瓷一样,淡青色,一年到头穿这种衣服。他就像中国的西施一样有名。大家说就叫(龙泉青瓷)“雪拉同”吧。小说主人公大家都知道的,人人都喜欢的,这样就叫开了。后来,欧洲这些国家都叫“雪拉同”,美国也叫“雪拉同”,青瓷就是“雪拉同”。
这件事周总理知道了。当时,他就决定叫轻工业部赶快恢复龙泉青瓷。他说,不但是龙泉青瓷,中国五大名窑都要恢复。五大名窑就是官、哥、汝、定、钧。我记不清了,叶宏明知道。当时没恢复五大名窑。周总理说,恢复五大名窑,特别是龙泉青瓷一定要早点恢复,外国人来访问中国就要看这些东西。当时,周总理给轻工业部部长讲,部长在南京开会,他就告诉浙江,要恢复这个。当时,我是轻工业厅厅长,就组织了一些专家,把全国专家都找来,有南京、上海、北京、我省美院,还有中央美术学院的。反正是全国比较知名的专家,还有陶瓷美术方面的,成立了恢复龙泉窑委员会,我牵了这个头。
委员会成立起来,我就着手研究如何恢复。当时摸不着边际,已经失传了700多年,找不到一条线索。后来,我们又去找陈万里。陈万里就提供了一条线索:你们要恢复龙泉青瓷,龙泉有兄弟两个人,一个叫李怀德,一个叫李怀川(弟弟)。他说,特别是李怀德是关键人物,祖传秘方是传给他的,他是哥哥。秘方几百年下来,李家祖训非常严格,青瓷釉的秘方只能传儿子不能传女儿,女儿要出嫁的。一个儿子就没问题,兄弟几个只能传大儿子,其他人不传,就这样一直传下来。李怀德是个全才,陶瓷原料处理、造型、烧制,青瓷的雕塑,上面还有花纹,关键是外面一层釉子,釉子是个秘方。胎都会的,外面的釉是代代传下来的,绝对保密,外人是不知道的。你们回去,两个人找到一个,特别是李怀德,找到就不会走冤枉路,有门道了,我们很高兴,回来就和叶宏明去。
叶宏明是天津大学毕业的一个学生,分配到轻工业厅来,学硅酸盐的,专业就是搞陶瓷。这个学生是优等生,功课好,老师很赞扬他。那时候,他跟着我到龙泉去找李怀德。到处找,找不到。龙泉都是山沟沟,到哪去找呢?怎么办,就去问吧。到个村先问有没有姓李的?一个一个村庄去问,没有的,马上走。问、问、问,快到福建了,有很多村是姓李的,但没有李怀德。有一个村,问一个老头,你们村有没有姓李的?说,有的。有没有一个叫李怀德的?他说,李怀德倒有一个。我说,你领着我们去见见他。他说,那可不行,他已经监督劳动。那时土地改革,划成地主的,就要监督劳动。不能到外面去,也不能接触外面的人。我们说,那看一看。老头说,不行。我说,回去找县委书记。县委书记姓王,(我们)问,能不能找李怀德?他说,我不能负责,没这个权力。我说,好吧,回去找江华,找省委书记。(对江华说)李怀德非找他不行,是周总理决定的,要执行这个决定,技术在他手上掌握,是不是给他摘了帽子,把他请出来。江华说,好的,回去跟县委书记说,摘帽子,请出来。我们再回去,走一趟真费事,当时又没公路。回去跟县委书记讲,江华讲了给他摘帽子。我说,你要不相信直接给江华打电话。县委书记说,你们讲了我们相信,好吧,给他摘帽子。就给村里干部打了电话,把李怀德地主的帽子摘掉。这样,就把他请出来了。
他安排到哪里去呢?当时龙泉有个上虞瓷厂,就把他请来。问他秘方,他不讲,我们说,这是周总理决定,他也不响。后来他说,要用他也可以,由他来做。他在一个房子里把门反锁在屋里面捣鼓,弄来弄去,谁也看不见。把釉子配好,门一开,说,你们去用好了。工人拿去上釉,先把胎子烧好,然后把釉刮上去烧,烧出来效果很好。这样烧几件,再叫他弄,他还是这样在屋子里搞。我说,这样不行,我们去请上海科学院的周仁。周仁是什么人呢?蒋介石国民党政府时,中央什么研究所的所长,在国外学习多年。这人水平是高的,他本来不是学陶瓷的,是学冶炼的,金属冶炼。当时,他对龙泉青瓷的恢复贡献也不小。虽然他不是这个专业,但是他喜欢古陶瓷,国务院就批准他,专门在上海科学院成立硅酸盐研究所。他有兴趣,我们把他请来。当时他70多岁,跟我们到龙泉。与他说了(李怀德的)情况,也见了李怀德,李怀德也没多少话。他说他会做,配方还是不往外拿,这怎么办呢?周仁就出了个点子,他说,算了,我就不相信现代科学发展到现在还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别人不讲有什么办法?(他)与我讲,你找个有出息的大学生,能钻研的,交给我,和我一起到上海去共同研究。
当时那就是叶宏明。他功课也很好的,也是学这个专业的,就跟你去好了。五十年代浙江尖端仪器光谱、色谱都没有,只有上海有,北京也不一定有。就到上海科学院,叶宏明就跟他去了,采取了什么办法呢?他给陈万里写了一封信。周仁嘛,全国闻名的,周总理到上海来找科学家,就找周仁。科学家由他带队的,周总理也很看重周仁,他和陈万里也很熟,亲笔给陈万里写了一封信。他说,周总理现在决定恢复龙泉青瓷,没办法,要豁出个代价,要牺牲一件标准的出土的南宋龙泉青瓷。要是别人,陈万里他根本不会拿出来的,那是国宝,陶瓷馆里南宋青瓷每件都是上千上万的,钱多少都是买不到的。他一看周仁写的信,是叶宏明交给他的。他说,没问题,要恢复就要牺牲,他就找了一件标准的南宋出土的龙泉青瓷,交叶宏明带回来。周仁就叫他(叶宏明)拿金钢刀把釉子刮下来,用色谱、光谱作化学分析。用现代的仪器分析这在过去是做不到的,里面的化学成分,含铁多少,含铜多少,这样就把青釉化学成分分析出来了。周仁和叶宏明就研究,弄出一个方子,研究配方,配方研究好,叶宏明就带着到龙泉来。
根据这个配方,把原料配好,挂上釉子就烧,叶宏明在窑门口等着。一个窑要烧成,大概要一天一夜,可能还要长。他就等在窑门口,为什么要等着?他从洞口看,要烧还原焰。龙泉瓷土是紫金土,红颜色,红土壤,它里面含铁很高,铁还原氧化铁,经过多少温度,就反应出青色,青色主要是铁还原。要烧就要从铁窗口看着,什么时候温度多少,要掌握这个温度。这个差事很苦的。等烧好了就开窑,拿出来一看不理想,不像李怀德的那样漂亮。他就拿着成品到上海,周仁和他共同研究,调整配方,再拿到龙泉去烧。烧了后,再拿了成品到上海,这样经过大半年。(那时)跑一个来回很不容易,不像现在有高速公路,来来回回六、七十次也有。一趟趟调整,到最后烧成了,拿出来一看,大家高兴了,跟南宋的一样的。拿着到上海,周仁一看说,行了,完全一样,达到南宋水平。这样,就到国务院报喜,《人民画报》登出来了。
《人民画报》到香港,香港人都跳起来了,中国龙泉窑恢复了,当时是个大事情,这样国外也知道了。瑞典有个国际闻名的大律师,比较有名的,他把美元寄到外交部,叫外交部一定给他买套龙泉的茶具。外交部跟轻工业厅讲,一定要给他弄一套。我们给他挑选了一套比较好的茶具,有茶壶、茶杯,外交部就给他寄去。后来,国际展有好几次,龙泉青瓷参加,就出了名,(开始)出口。
烧成后,周仁也很高兴,就拿着烧成的成品,在上虞瓷厂,我说,你们把李怀德叫来,把这个东西放着。他(周仁)说,刚烧成的,你看怎么样?李怀德一看不讲话,长着个脸,闷了十分钟。我说,有什么意见?他说,我对不起共产党,我也没办法,我们李家祖上有祖训,我不能违背,不能传,祖祖辈辈是靠这个吃饭的。我说,你这个心情我完全理解,你用不着难过,也不要检讨,封建社会就是这样。现在共产党领导,你放心好了,你的工作,连你子女的工作我们都包下来了。这样他放心了。这事一公开,他把方子拿出来,和叶宏明研究的一比,基本上一样,因为科学的东西来不得半点虚假。他也就放下包袱,我们聘他当技师,也成立了研究所。我说,就让他来牵头。
青瓷配方弄好了,我们就请了中央美术学院梅建英教授,还有我们美术学院就是现在中国美术学院的周轻鼎,国内有名的雕塑家。与周总理留学法国,他是学美术的,这个老教授已经去世十几年了。还有一个老教授是邓白,他是工艺美术系的系主任,也是比较有名的教授。特别是梅建英,他带领着一伙学生到龙泉来实习,搞美术造型,仿古的,也有创新的,搞了一批石膏模具。周轻鼎搞了一些雕塑品。邓白终计了一套餐具,也送给国务院了,宴会用的,还设计了一套茶具。后来不断有美院的学生、北京美术学院的学生过来搞造型设计,出口品种丰富多彩,出口数量很大。那时出口很贵,像这样的盘子,出口到国外起码一万,一个小香炉都是上万的。给国务院送宴会餐具、茶具,周总理接见外宾,都用龙泉青瓷来接待的。
这样本来蛮好的,但是到了文化大革命就遭殃了。在轻工业厅开批斗会,批判我,造反派就把龙泉青瓷、宝剑(龙泉宝剑也是我恢复的)、宣纸弄来。当时,宣纸只有安徽生产,祖祖辈辈只有安徽生产,后来我派轻工业厅工程师陈智伟(音)第一流的造纸工程师带了两个大学生到泾县造纸厂,同吃同住同劳动,花了半年时间,从原料到成品技术全部拿回来。我们想(宣纸)也与安徽差不多了,也很好。三样东西摆在那桌上,(造反派)说,翟翕武,你看,你这个厅长,你都搞些什么?他说,青瓷、宝剑、宣纸都是封、资、修,“四旧”,都是为士大夫阶级服务的,与劳动人民没关系,你这个厅长为谁服务的。实际上,他们白天开批斗会,晚上把那些陈列的东西各自抱回去。后来才知道,他们批判归批判,也知道是好东西。文化大革命完了,就要不回来了,互相推诿,谁也不承认。
造反派不光开批判会,他们还到龙泉瓷厂,把龙泉瓷厂统统砸烂,把我们教授搞的石膏模具也统统砸碎,一点也没剩。破“四旧”嘛!出口也没了,广交会龙泉青瓷也没了。到了文化大革命后期了,出口部门又到龙泉青瓷厂,跟厂长商量,今年广交会你们龙泉青瓷要拿出来的。厂长说,不行啊,没了,石膏模子都砸碎了。那怎么办?后来,厂长说,哎,我就藏起来了一件,藏起个观音菩萨。观音菩萨石膏模放在柴禾堆里,造反派没找到。他说,就这一件。外贸人员说,这个也行,就生产这个。那时,文化大革命还没完,厂长说,这不行,说我们搞迷信怎么办呢?外贸人员说,不要紧,周总理讲过只要不是黄色的,还是可以出口的。这又不是黄色的,不然我们就换个名,不叫观音菩萨,叫古代美人,跟外宾讲就是中国古代美人。那次广交会上龙泉青瓷全是观音菩萨,出口了一批观音菩萨。
“文革”后,赶快恢复。工人也掌握了一部分技术,不过那些比较有名的东西都没了,教授的那些石膏模都砸了。所以,叶宏明这个人,当时为什么派他去?他很能吃苦,肯钻研,也聪明,他立了大功劳。周仁给他出出点子,还有仪器,在全国其他地方光谱、色谱都没有,他把叶宏明带出来,手把手的。叶宏明也是,别人吃不了这个苦,来来回回几十次,从上海到龙泉,从龙泉到上海,一烧窑就蹲着看火候,一天一夜地看着烧,火候烧到什么时候,一定要烧出还原焰,才能反映出青瓷的颜色。“大跃进”后饭也吃不上,很困难,周轻鼎在那里,搞模型,脚都浮肿了,营养不好嘛!我从温州到龙泉,专门买了一箱罐头送给周轻鼎。我说,你要补充营养,这样不行。那些老教授工作精神也很感动人,就是那样还是勤勤恳恳的。叶宏明粮票也不够,后来奖励他五十万,我说,这是完全应该的。那时确实吃了苦头了。他掌握了龙泉青瓷的配方,后来恢复南宋官窑就没那么费力了,因为官窑基本上差不多,都是青瓷。
那时候,杭州市委书记王平夷与他研究,怎么恢复官窑。叶宏明就到六和塔附近去找,知道那里发现了龙窑,也有一些青瓷片。既然有窑,得有紫金土,青釉主要是紫金土,到处找也找不着。有次,他在那儿找啊找,来了大雨了,瓢泼大雨,咦!他看山上流下来一股水是红的,他就顺着流水找,找到了紫金土。官窑是“秘色釉”,秘密的秘。为什么叫秘色釉?是只准宫廷里用,民间不能用的。后来倒没费多少事,烧出来,就恢复了。就在萧山瓷厂生产官窑瓷,官窑瓷生产出来卖得很贵。因为是世界闻名的,都是名瓷。后来杭州考古发现,真正官窑集中产地是萧山老虎洞,是官窑集中产地,有很多烧窑的窑址。过去窑不像现在,是龙窑,一定要利用山坡,从这里烧,火焰顺着上去,烟囱在上面,倒是不高。里面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东西就摆在一个一个台阶上,烧木头。旁边一个洞一个洞,往里放木头烧,看里面火烧的程度,上面冒烟。我们去龙泉看也是龙窑,后来才发展到“馒头窑”,现在嘛,也没什么“馒头窑”,是“隧道窑”。烧火用液化汽,烧油也行,煤也行,要用有机的才能还原。
叶宏明这个人啊!外国人好几次收买他,给他很高工资,要他出去,把方子带出去。他说,青瓷是我们国宝,我没这个权力。日本人也收买他,他都婉言谢绝。后来,有人告他,在泰顺收了别人钱。我说,叶宏明不会的,后来查查,根本没有这回事。他要爱财早就发了,这是经过考验的。
官窑、哥窑、弟窑都恢复了,外国人向周总理提了一次意见,说,你们中国是陶瓷的发明国,但到现在没有一部权威的中国陶瓷史,我们想替你们说话都没根据。周总理叫轻工业部赶紧写一部中国陶瓷史,轻工业部长牵头,浙江占了一大部分。浙江由邓白和叶宏明牵头写官窑、哥窑、越窑,五大名窑浙江占了两个,官窑、哥窑。那时候,周仁和我讲,青瓷比任何瓷知名度都要高。他在国外很多国家都去过,他说,我到一个国家一定去看他们的陶瓷馆。每个国家陶瓷馆,缺了其它瓷器没意见,如果看完了没有龙泉青瓷,他们说这不能叫陶瓷博物馆。
到现在他们(国外)还烧不出来,主要是原料。龙泉有紫金土,红土壤到处有,只有龙泉紫金土含有三种稀有元素,一个叫锂,一个叫镓,一个叫铯。稀有元素别人也可以配,但人工配成本很高。龙泉稀有土元素的含量多了也不行,少了也不行,恰到好处。后来唐山,中国三个瓷器出口地,烧出来了,用人工配的,但成本太高,景德镇烧了很多,也没成。青瓷还是龙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