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旗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64)
以汉字研究专门史方法新探
——以汉字建筑史为例
胡正旗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64)
早期汉字是一种图画式文字,可以直观地反映出华夏原始建筑的形貌特征。但“汉字建筑史”的理论与方法不应仅局限于此,通过对汉字形符演变过程、形声字声符的考察也可以揭示出建筑发展的相关情况。此外,具有相同义素的字族聚合,总是能反映出华夏民族的一些建筑营构理念。而对建筑类汉字进行分期数理统计分析,则可以获知各时期建筑发展的整体面貌。推而广之,这种以汉字来研究中国建筑发展史的方法也适合运用于其他专门史的研究,如中国服饰史、交通史、器物史等。
汉字;专门史;建筑史;义类聚合;数理统计
以汉字来研究中国史中的建筑、服饰、交通等专门史,前人先贤多有涉及,此类专著也不少,如刘志成从古文字的形体结构来研究史前华夏文化[1],又如许进雄以文字形体结合人类学的方法来研究中国古代社会[2]。但此前的研究大多局限于从图画文字的形体结构入手,实际上以汉字来研究专门史的理论与方法应该远不仅此。下面以汉字反映建筑史为例,来探讨从汉字着手研究专门史还可能运用的方法与途径。
所谓“汉字建筑史”,意即凡是与汉字有关的信息,诸如汉字的形体结构、义类聚合、数理统计结果等都可以用来研究中国建筑的发展历程。早在 20世纪 30年代,刘敦桢、梁思成等古建筑研究专家就注意到中国的古文字甲骨文中一些关于建筑的字,如“宅”、“宫”、“高”、“宗”、“京”等的文字形体直接反映了原始建筑的形貌特征,并以此作为研究古代建筑史的方法之一[3]30。此后的学者,多注重从古文字的形体结构来研究建筑史以及古代社会文化。但“汉字建筑史”的理论与方法不应受此局限,且需要从整体上重新进行论证。
早期绘图式汉字能够反映建筑的原始形貌,源于早期绘图式汉字多为象形字,如许慎所言“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4]314。目前所知的最早汉字是殷商甲骨文,甲骨文中的“宫”、“宅”、“寝”、“向”等字,反映的是殷商地区即今河南地区的原始建筑形貌,多为浅穴居、无墙或仅有矮墙、屋面双坡的建筑形式。此外便是如“高”、“京”等字所反映的高台建筑形式,以及一些如“向”、“囱”、“囧”类的建筑部构件和“井”、“囿”、“牢”类的建筑辅助物。所以有的学者认为“高”、“京”两字反映了南方干栏建筑的形貌,尚值得商榷[1]120。从这一点来说,单纯从文字形体来研究上古建筑史是不太科学的,尚需结合考古学、人类学、民族学来进行综合研究,即所谓“三重证法”[5]8。
从文字的组合形式来看,甲骨文中表示建筑的字既有如“宫”、“向”画成立面图式的,也有如“牢”、“囿”画成平面图式的,鲜有错乱夹杂的情形,反映了华夏先祖技术思维的严谨性,如同上古时代的建筑工程图。这一点,杨鸿勋在分析“宫”的文字图式时也予以了论证[6]605。此外,古人在以文字表述建筑的时候,并非只画建筑,也表述建筑与其他事物的关系,如“牢”、“家”、“圂”、“安”、“宿”、“室”、“宾”等字,分别表述了建筑与牛、猪、人的关系。可见人在建造宫室的时候,不但注重使人可安居,也注重使生产、生活得到保障,这是华夏先祖营造居室的思维方式之一。因此,以汉字形体来研究建筑史还应注意结合古人的文化思维方式来研究。
甲骨文中表示建筑的图式已有符号化倾向,如“宀”,原为表示双坡建筑的象形字,符号化后用于“宅”、“宫”、“寝”、“官”、“向”,表示更为复杂的建筑形式;“口”,表示区域,用于“邑”、“或 (国)”等表示人居区域的字。至金文、小篆时代,建筑图式的符号化倾向有进一步明显,这可以与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作比较,如“穴”,原为表示穴居的象形字,符号化后衍生出“窦”、“窖”、“窟”等字;“邑”,原为表示居住区域的会意字,符号化后衍生出“邦”、“都”、“郛”、“郭”、“邸”等字;“门”,原为表示建筑出入口的象形字,符号化后衍生出“闺”、“阁”、“阖”、“闱”、“闾”等字。“宀”则比较特殊,后起表示建于地面上的建筑多以“广”这形符代替“宀”,如“廊”、“庑”、“庖”、“序”、“庭”等。建筑图式符号化在建筑史研究上的意义在于,符号化的建筑形式必然是当时的建筑文化主流,如“穴”部字反映出至汉代社会仍多有穴居之遗;“邑”部字反映都城制度已经兴起;“门”部字反映人们对建筑出入口的重视。而“宀”部字多产生于商周时代,表示其时建筑形式多为双坡屋面,四周较为围合;至汉时产生了不少“广”部字,则表示此时新兴建筑多高大而门厅开敞。符号的指针意义与演变转化折射出建筑形制的演变,这是以往的研究关注得较少的层面。
形声字的声部对建筑史的研究也有重要的启示作用。这项研究的理论基础是文字学家的“因声求义”和“右文说”,即部分汉字的声部可以兼表义[7]14。对于表示建筑的汉字,其声部兼表义的情况比较常见。以《说文解字》所收字为视角,如木部字“楣”,《释名·释宫室》指出“眉也,近前各两若面之有眉也”;门部字“闺”,《说文解字》指出“上圆下方,有似圭”,这类汉字反映出古人建造房屋多仿造天地万物,有模仿工程学的思维模式。再如木部字“楹”,声部“盈”表示盈盈对立之状;宀部字“宣”,声部“亘”似装饰之回纹,这类汉字揭示了古人早期的工程美学思想。宫室字的声部具有揭示语源义的作用,从而可以反映出古人营造宫室建筑的思想文化倾向,这也是以往的研究关注得较少的层面。
义类聚合是指具有相同义素的与建筑相关的字族聚合。这类聚合内单个的字反映建筑史的信息量较小,但从整个聚合来考察显示的信息量就大得多了。
首先,具有相同形符的字属于同一义类聚合的字族。这种同类字从词的角度来说,也就是王力先生所说的“同类词”,由同类字可以推知它们的词义在原始时代有或多或少的联系[8]532。在这方面,以部首统率的《说文解字》等字典为此类研究提供了文献基础。以《说文解字》所收字为视角,如“基”、“垣”、“堵”、“堂”、“城”、“坛”、“堊”等均从土,反映出上古时代土是一种重要的建筑材料,用于建筑基础、墙身、涂饰等。“柱”、“极”、“枓”、“楹”、“檐”、“椽”、“桷”、“榱”、“欂”等表示上部建筑构件的字均从木,反映出上古时代木材广泛用于建造建筑的上部结构,土与木构成中国古代建筑的“语言”方式。“国”、“囿”、“园”、“圃”等字从口,反映出私有化制度对建筑形制有巨大影响,人们开始把建筑布置成一个围合空间。《说文解字》的宀部字是一个蕴含古代建筑史信息量较大的部类,不少学者从《说文解字》宀部字入手来阐释中国古代建筑,如张磊[9]12、汤云航[10]5等人。其实《说文解字》其他部类如木部、广部、门部等蕴含的古代建筑史信息也很大,值得逐一研究。
其次,形符不同但具有相同义素的字也构成同一义类聚合的字族。这种字族从词的角度来说就是同义词或近义词。在这方面,以义类编排的古代“雅学”著作如《尔雅》《广雅》《通雅》等又为此类研究提供了文献基础。古代对于同一建筑事物,常有诸多异名,这从侧面反映出古人对此类建筑事物的关注。如“仓”、“廪”、“鹿”、“囷”、“京”、“庾”,皆表示存放粮食的建筑,反映出古人对建造此类建筑物的重视。“宗”、“庙”、“寝”、“陵”、“园”皆可以表示祭祀先祖的建筑,反映出古人“事死如事生”的建造陵墓宗庙的思想。
同一字族内部各字义的细微差别也揭示了一些古人的建造思想。“桷”与“椽”,《说文解字》指出“椽方曰桷”,能将同一建筑构件分得如此清楚,反映了至汉时木构建筑已经达到了很精细的技术高度。“庙”与“寝”,《尔雅·释宫》说“室有东西厢曰庙,无东西厢有室曰寝”,反映了古代寝庙制度遵循礼仪纲常,等级森严。“宇”与“宙”,“宇”本义指屋檐,“宙”本义指梁栋,王振复认为这两个字体现了古人“象法自然宇宙的文化胸襟”[11]60。
义类聚合也涉及同源词问题,表示建筑的很多汉字都是从同源的字借用过来的。如“枓”,原也写作“斗”,如同北斗之“斗”、升斗之“斗”,《释名·释宫室》指出:“斗,在栾两头,如斗也。”又如“栱”,原也写作“拱”,如同拱手之状。又如“楶”,即《论语》所载“山节藻棁”之“节”,如竹节、树节之形。这些都反映了古人仿造天地万物以为建筑形制的营构思想。表示高台建筑的“观”,即观望之“观”,《释名·释宫室》指出:“观也,于上观望也。”表示楼阁的“阁”,原指放置东西的搁板,借为高空建筑之“阁”。这些又反映了古人功用在先的营构思想。
义类聚合还涉及原来表示建筑的汉字的本义的引申义问题,凡能引申的汉字在当时必然有其重要性。如“堂”,本义为方形土台,后扩大可指建筑的殿堂部分,又转为形容词,义为高大,《释名·释宫室》指出“堂,犹堂堂,高显貌”。“堂”的引申反映出堂是古代的重要建筑空间,形制较为开敞,主要用于公共活动。“堂”区别于“室”,室是个人的私有空间,形制封闭,但具有私密性,所以《论语》说造诣未到是“登堂”而未“入于室”,这又反映出古人在建造居室时公私空间严格区分的理念。又如“基”,《说文解字》说“基”本义为“墙始也”,“基”本义后来引申出根本之义,反映出古人很早就意识到建筑基础的重要性。
对各个时期的文献材料中出现的与建筑有关的汉字进行数理统计,能够揭示出当时建筑发展的整体面貌。对于文献材料的选取,甲骨文、金文、《诗经》《周礼》《说文解字》《广韵》《营造法式》等都是比较有典型意义的。在方法上,可以在同期材料内进行统计对比,也可以将前后期材料进行统计对比。例如在甲骨文中,“宫”、“宗”两字出现的频率,相对而言比其他表示建筑类型的字要高得多,因此可以认为这两个字所表示的建筑形式是当时建筑的主流。而两周金文中,除“宫”、“宗”以外,“家”、“宅”、“邑”等字也活跃起来,具有较高的使用频率,反映建筑形式向多样化发展的趋势。
再以《说文解字》为例。东汉许慎编著的《说文解字》,文献真实可靠,为这项研究提供了很好的视角。首先来看建筑材料的使用情况。《说文解字》中连同新附字,属于木部的建筑类汉字多达 50多个,其中大部分是东周至东汉期间才产生的建筑构件类汉字。属于土部的建筑类汉字有20个左右,一部分为西周金文原有汉字,一部分为西周金文以后产生。属于石部的建筑类汉字仅两例新附字“礩”、“础”。属于瓦部的建筑类汉字有四例“瓦”、“甍”、“甓”、“甃”。由此可见汉代已经形成了以木构为主,土夯为辅的建筑理念。石材不是建筑的主要用材,仅用于需要利用其刚度的柱下部位。“瓦”是《说文解字》所说的“土器已烧之总名”,用于屋顶、中庭,用量不是很大。
再看建筑种类、式样,《说文解字》的宀部字与广部字基本上都与建筑种类、式样相关,两部字数量庞大,体现了当时的建筑种类、式样都已经达到相当繁复的程度。《说文解字》中属于广部的直接表示建筑名称的汉字有 20多个,绝大多数为东周至东汉才产生的表示建筑总名的汉字。属于宀部的建筑名称类汉字有 10多个,但绝大多数是甲骨文及西周金文原有的汉字,只是作为基本汉字一直沿用而已。可见至汉时建筑形制已经由宀部字代表的低矮、双坡屋面形式,转向广部字代表的门厅开敞、主体建筑高大而又有廊庑轩庭等从属建筑物的建筑形式。《说文解字》中属于门部的建筑类汉字也有 20多个,多为东周至东汉产生的表示不同种类的门的汉字,也可见此时建筑形制日渐繁复,表明封建伦理的制度已经确立,门户观念很受重视。
最后,关于建筑部件,《说文解字》所收字基本上囊括了传统建筑所有部件名称。对比于北宋李诫编撰的《营造法式》,《营造法式》也只是新增加了“栱”、“昂”、“梯”等少数几个。可见传统建筑的营构体系,在汉代就基本形成了,后世仅是进一步精细化而已。
由此,《说文解字》其实已能够很直观地反映出东汉及其以前时期的建筑发展状况,如同朱积孝先生所言,《说文解字》具有很高的“历史文献”价值[12]124。同样,对其他经典、诗赋类的文献中表示建筑的汉字进行数理统计,也可以揭示出不同时期的建筑发展状况。例如周秉高对《楚辞》中的建筑类名称进行了梳理,从而得出战国末期到西汉的建筑类型主要有宫室类、城邑类和园林类[13]6。
从汉字入手研究建筑发展史,属于文献考古的方法之一,比及实地田野调查和文物考古来说显然是缺乏直观性的。特别是唐宋以后的建筑历史,还是适合以后者为主来进行。但是在上古建筑荡然无存的情况下,文献考古又只能是唯一的方法。以汉字探究中国建筑史的另一个优点是,可以较多地揭示建筑史中思想层面的理念,即建筑思想史或建筑文化史。推而广之,在研究其他专门史的过程中也可以从汉字的形体结构、义类聚合、数理统计等方法来进行多角度研究,并与考古学、民族学等学科的研究成果互相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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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0-20
胡正旗(1975—),男,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川北医学院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古代汉语、古代建筑文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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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7111(2010)11-0070-03
(责任编辑 魏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