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凭、窦牟唱和诗辨正

2010-08-15 00:46刘兴超
黑龙江史志 2010年17期
关键词:李杜长路关西

刘兴超

(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广西 南宁530001)

杨凭,字虚受,行十,虢州弘农(今河南灵宝)人。柳宗元的岳父。元和四年(809)秋七月,时为京兆尹的杨凭被御史中丞李夷简所劾,被贬临贺(今广西贺州)尉。俄徙杭州长史,回京任太子詹事,为恭王(李通)傅。窦牟,字贻周,中唐五窦之一,诗人窦叔向之次子。元和五年(810),牟拜洛阳令。牟在洛阳令时,一次把自己的诗文寄给杨凭,请求指点。凭阅后,即赠诗《窦洛阳见简篇章偶赠绝句》:“直用天才众却瞋,应欺李杜久为尘。南荒不老中华老,别玉翻同西国人。”牟亦答《奉酬杨侍郎十兄见赠之作》:“翠羽雕虫日日新,翰林工部欲何神。自悲由瑟无弹处,今作关西门下人。”二诗皆见晚唐褚藏言编的《窦氏联珠集》[1]及《全唐诗》。这两首七绝感慨深沉,境界雄浑,乃唐人七绝上乘之作。然其用典比较生僻,且行文紧密联系作者身世,导致后人理解困难。笔者所见的唐诗选本对诗中典故及其诗意都存在着严重误解现象,不得不为之辨正。

一、典故辨正

杨凭诗《窦洛阳见简篇章偶赠绝句》有个关键的典故“西国人”,直接影响对诗意的理解。

“别玉翻同西国人”,“别玉”指识别美玉,这里暗用人所熟知的卞和献玉的典故。《韩非子·和氏》:

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识别玉石的能力和“西国人”一样。到底怎么样?李长路《全唐绝句选释》的解释:“别玉句当指玉石不分,真伪不辨,埋没人才。西国人:即外国人之意。末句说识别玉(人才)的能力,与远方外国人一样。”[2]p376李长路这里完全不知道“西国人”是一个典故,而他望文生义的解释恰好与典故的意思、即诗人要表达的意思截然相反。在所有典故辞典中均未有“西国人”这个典故。笔者偶读晚唐张读《宣室志》卷六《严生》:

冯翊严生者,家于汉南。尝游岘山,得一物,其状若弹丸,色黑而大,有光,视之洁彻,若轻冰焉。生持以示于人,或曰:‘珠也。’生因以‘弹珠’名之,常置于箱中。其后生游长安,乃于春明门逢一胡人,叩马而言:‘衣橐中有奇宝,愿有得一见。’生即以‘弹珠’示之。胡人捧之而喜曰:‘此天下之奇货也,愿以三十万为价。’曰:‘此宝安所用乎,而君厚其价如是哉!’胡人曰:‘我,西国人。此乃吾国之至宝,国人谓之“清水珠”,若置于浊水,泠然洞彻矣。自亡此宝且三岁,吾国之井泉尽浊,国人俱病。于是我等越海逾山,来中夏以求之。今果得于子矣。’胡人即命注浊水于缶,以珠投之,俄而其水澹然清莹,纤毫可辩。生于是以珠与胡,获其厚价而归。[3]

于此知道“西国人”是个典故。这应是一个为唐人所熟知的故事。此故事亦为《太平广记》卷四○二所收录。西国人,指慧眼识宝珠者,即善识别人才者。所以,“别玉翻同西国人”恰恰是指辨析能力高明。李先生未知此故事,想当然地以为“西国人”的辨析能力不如中华之人,所以把此句解为“玉石不分,真伪不辨,埋没人才”。

二、诗意辨正

杨凭这首诗的主旨是什么?李长路说“直用天才”是“合理地使用人才”,再联系上文他对“西国人”的理解的所谓“埋没人才”,很明显他认为本诗是一首自叹怀才不遇、恨统治者有眼无珠的诗。杨凭这首诗的意思,直接关系到对窦牟答诗的理解。

笔者认为,杨凭这诗并不是什么自叹怀才不遇之作,它的主旨就是——论诗。

先看诗题“窦洛阳见简篇章偶赠绝句”,“见”就是“见寄”或“见赠”,“简”是书信,“篇章”是指“诗篇文章”,“偶赠绝句”是讲“我”赠窦牟一首绝句。诗题的意思是:洛阳令窦牟给“我”一封信,并附赠诗文以切磋,“我”读后,就写首诗送给他。赠阅诗文,以期待援引,在唐人是很常见的事。尤袤《全唐诗话》卷二:“乐天未冠,以文谒顾况,况睹姓名,熟视曰: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及披卷读其《芳草诗》,至‘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叹曰:我谓斯文遂绝,今复得子矣,前言戏之耳。”[4]p121第一句“直用天才众却瞋”,讲窦牟作诗,是天才的直接流露,而众人却不能理解。第二句“应欺李杜久为尘”,李长路说“为尘:化作灰尘(早逝)”,“为尘”实际当指“蒙尘”,即不为人所理解、赏读而尘封。就唐诗接受史来说,李杜之诗,在中唐曾受到一些人的攻击。韩愈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哪用相谤伤。”[8]就是证明。这里以李杜之诗不能被人理解来比喻窦牟的诗不为一般人理解,照应第一句。实际是暗中把窦牟之诗比作李杜之作。第三句“南荒不死中华老”,李长路说“南荒:不详所出,当指南方荒土。古有‘四荒’之说。……句言不死于南疆,也老死于中土”,这里完全是不懂杨凭生平的乱说。所谓不知人不论诗,李长路这里正是不了解杨凭的身世经历。如上文所述,“南荒”就是指窦牟被贬的“临贺”(今广西贺州),“中华”这里是指京城,时凭回京任“恭王傅”,本句为杨凭自述,句意谓:我在临贺尉任未死,如今在京城以终老。“别玉翻同西国人”,上文说到“南方”、“中华”这里言“西国”,所以用“翻同”,句谓:可是我识别玉(指好诗)的能力却和西国人一样高明。整首诗的意思是,您窦牟的诗写得太好了,虽不为俗人理解,但“我”实在是您的知音啊。

懂得杨凭的诗,再看窦牟的诗也就好理解了。窦牟的诗,其主旨也是论诗。

第一句“翠羽雕虫日日新”,“翠羽”指笔,“雕虫”谓作诗,句谓你杨老的诗是一天比一天写得好啊。杨凭时以苦吟著称。《大唐传载》:“杨京兆凭,兄弟二人,皆能文学,甚攻苦。或同赋一篇,共坐庭石,霜积襟袖,课成乃已。”[5]第二句“翰林工部欲何神”,李杜的诗到底要神妙到何种地步才罢休啊,上文杨凭以李杜比美窦牟,这里窦牟也以李杜比美杨凭。第三句“自悲由瑟无弹处”:《论语·先进》:“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仲由(即子路)鼓瑟于孔子之门,受到批评。后以“由瑟”自谦才识不够精深。这里是窦牟以“由瑟”自喻,喻指“我”的诗写得不好。第四句“今作关西门下人”。关西:指关西杨伯起。《后汉书》卷五十四《杨震传》:“杨震字伯起,弘农华阴人也……震少好学,受《欧阳尚书》于太常桓郁,明经博览,无不穷究。诸儒为之语曰:‘关西孔子杨伯起。’常客居于湖,不答州郡礼命数十年,众人谓之晚暮,而震志愈笃。”《唐国史补》卷上:“杨氏自杨震号为‘关西孔子’,葬于潼亭,至今七百年,子孙犹在阌乡故宅。天下一家而已。”[6]“关西门”是用杨伯起典故,窦牟是以“关西杨伯起”来喻指杨凭。其一,杨伯起为一方长者,文学才华冠绝一方,古今共传。其二,杨凭和杨伯起同姓。宋吴聿《观林诗话》:“赠人诗多用同姓事。如东坡赠郑户曹云:公业有田常乏食,广文好客竟无氊。”[7]p129其三,还有一个比较隐晦的重要原因,杨伯起和杨凭乃是同乡,都是“弘农”人,即“关西”人。所以,窦牟这里的“今作关西门下人”,实际是对杨凭说:我拜在您老门下,请您老多多指教。唱和诗除了讲究步其韵之外,对方诗所用典故,自己也得用典与之相对应,牟诗“关西门下人”与凭诗的“西国人”皆有深远含义,正是工力悉敌。

这两首七绝,音韵和谐,情真意切,境界深远,堪称唐人七绝的上乘之作。我们在深刻理解其诗意之后,更能深切领会其诗美。对这两首唱和诗的理解,笔者有两点体会:理解古诗除了要准确把握诗中典故的含义外,还要尽可能详细地了解作者的生平。

[1]褚藏言编.窦氏联珠集[M].四部丛刊三编本.

[2]李长路.全唐绝句选释[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7.

[3]张读.宣室志[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尤袤.全唐诗话[M].历代诗话本.北京:中华书局,2004.

[5]佚名.大唐传载[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李肇.唐国史补[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吴聿.观林诗话[M].历代诗话本.北京:中华书局,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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