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富叶(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河南 焦作454000)
素人美梦中的浪漫情怀
——初谈朱自清散文的浪漫心境
□韩富叶(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河南 焦作454000)
朱自清 散文 心理审美特征 浪漫化
整体观之,朱自清的散文具有丰富复杂的心理审美特征,呈现出本色化、矛盾化、审美化、浪漫化、人性化、个性化和共性化等多种心理特征的融和统一的美态。他的散文表现出浪漫化的本色心理和审美化的浪漫心境。人们常忽略了这方面的特色,以致偏解或误读了一些作品的内蕴。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尤其“散文是一种侧重于抒发内心情感和表达内心体验的文学样式,它对于客观社会生活和自然图景的再现,往往是反射或融合于对主观感情与主观体验中间,再现的宗旨归根结底还在于表现主观的感情和体验。在散文创作中间,这种主观感情与体验的因素往往居于主导性的地位……”①因此,作者融合于散文中的心理审美因素,就和散文的特色密切相关。作者与散文中的心理审美因素越丰富,其作品就愈丰厚而具有鲜明的个性,作品的审美空间和审美价值也愈大。在现代散文作家中,朱自清是把自己的审美心理天然地融合于作品中的一个最成功的作家,赏评他的散文,不能不注重作家糅合于其中的丰富多彩的心理审美特征。可惜,许多读者往往只沉浸在朱自清散文对景物的优美描述中,或把目光聚焦于人物和事件的细节描写里,而恰恰忽略了散文的内在灵魂;有的读者,虽注意到了朱自清散文中的抒情心理,却又偏于一隅,不能综合地深味其作品的心理因素。这样,就难免浅解,甚至误读朱自清的散文佳作。所以,在此有必要深入探讨朱自清散文的心理审美特质。
朱自清散文的心理审美特征因其内涵和题材的不同而各有侧重,但整体观之,他的散文具有丰富复杂的心理审美特征,呈现出本色化、矛盾化、审美化、浪漫化、人性化、个性化和共性化等多种心理特征的融和统一的美态。本文主要论述其中容易被人们忽略的浪漫化特征,兼及其本色化、艺术化等心理审美特征。
这里所谓的本色心理并不等于人们评朱自清散文情感时常说的“真挚”等字眼,它不仅仅是指作家自己为文时当下情感的真诚,它还包括作家在散文中再现自己往事时的原生态心理,那是不经过后来为文时再创造的心理,是最具生命活力也最可贵的本色心态。杨振声先生曾切中肯綮地评价:“朱自清的性情造成他的散文风格……他文如其人,风华从朴素出来,幽默从忠厚出来,腴厚从平淡出来。”(《朱自清与现代散文》)杨先生的评价透露出对朱自清散文本色化心理的大力肯定。朱自清的人格特质,决定了他为文的本色自然。如《背影》中因不谙世事而曾对父亲暗自嘲笑的心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那既想享受美感又恐他人指责的矛盾心理;《荷塘月色》中由“颇不宁静”而沉醉荷塘美景而最终幽隐深愁的心境变化历程;《绿》中那情不自禁而直抒胸臆的惊诧心境;《匆匆》中那矛盾焦灼而又无奈的烦忧等等,朱自清都表现出本色化的心理。这种心理,大大增强了他散文的艺术魅力,因为他散文中的欢乐情愁契合了大多读者的心境,引起了广泛的共鸣。
浪漫化是朱自清心理的一个重要特点,因而也是他散文本色心理的一个重要因素。这种心理因素形成的一个重要内因是作者于素人美梦中的矛盾心境。一方面,作者把自己定位为素人,他在《论无话可说》中说:“我永远不曾有过惊心动魄的生活,即使在别人想来最风华的少年时代。我的颜色永远是灰的……我是什么时候都‘了了玲玲’知道,记住,自己是怎样简单的一个人。”在《说梦》中,他又声明“我是素人,而且将永远是素人”。另一方面,朱自清又不受限于素人的平庸思想和满足心理,而渴望在更高的层次上享受人生,超越人生,期望得到“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的圆满融和,得享人生深层次的审美享受。然而,现实总拘羁着作家的梦,在梦与现实的碰撞中,在人生理想与客观环境的落差中,朱自清的散文便具有了矛盾化的心理特征,朱自清的散文也因为其矛盾心理而更具有动人的魅力,并因其最终在矛盾中的坚定选择,而闪烁出人性的光辉,折射出情感的暖色。这其中便形成了朱自清浪漫化的心理特征,他在1925年发表的《说梦》写道:“梦中的天地是自由的,任你徜徉,任你翱翔;一睁眼却就给密密的麻绳绑上了……但我不因此诅咒梦……我是彻头彻尾赞美梦的……”于是,在激烈的矛盾心境中,对人生理想的向往与形象化的抒写,便造就了他散文中的浪漫化心理审美特征。
朱自清在写于1928年2月的《那里走》中说:“国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而浪漫化心理便是朱自清逃避矛盾、缓解压力的一个避风港,也是他散文得以描景画物的一个重要心理背景,但朱自清关于自己“中和主义”生活观的陈述则会遮蔽着读者的眼神,让人们忽略了他浪漫的一面。意识到朱自清散文浪漫化的本色心理,就能更准确而透彻地理解作家散文的内蕴,尤其是在作家敞开浪漫情怀的作品中。反之,就容易偏解或谬解作品。如对朱自清的名作《荷塘月色》中“峭楞楞如鬼一般”一句的理解,人们多从写景的参差疏密方面去评,有的则脱离开上下文联系,去孤立地分析其所象征的社会内涵或作者的黯淡心境。有评者认为朱自清对荷塘美景“并非热烈地参与,而是细致地观赏、旁观地移情”,对于那斑驳的树影则是“悚然警觉”②的心态。其实,从作品的本色心理看,朱先生观景时的心境是陶醉般的浪漫化审美情怀,那“如鬼”的树影恰是作家醉心于美景(理想世界)时的欣悦心境的体现。关于这方面的内容,我已另文③论过,此不再赘述。同样道理,人们对《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内蕴也有偏解,此在后文中一并阐述。
朱自清的散文佳作中,有许多作品都明显地流露出浪漫化的本色心理。如《白种人——上帝的骄子》中,他因醉于审美而对陌生的小孩看“一回,两回,十回,几十回”;《绿》中,不但首尾两次直抒“惊诧”之情,而且在精描细比之后,仍然热烈地表白:“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我又掬你入口……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生命的价格——七毛钱》中,作者对被七毛钱买来的小女孩极度同情与怜悯,继而对小女孩的厄运做了一系列设想,感情达到了炽热的程度——“唉!七毛钱竟买了你的全生命……生命真太贱了!生命真太贱了!”《阿河》中,他因审美甚至在日记里写道:“我很想去掐她一下呀!”等等。
可见,朱自清的散文中广泛地内蕴着浪漫化的本色心理,尤其是在他早期的散文佳作中。但是,朱自清这样袒露自己浪漫化的心声,为什么人们却还称赞他的作品“温柔敦厚”呢?那是因为作者在浪漫的心理中糅进了独特的审美意识,并对此成功地进行了艺术化的表达。因此,其浪漫情结便显得含蓄、醇厚。
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推崇朱自清的散文“满贮着那一种诗意,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字之美,要算他了。”朱自清的散文擅用多种艺术手段,在浪漫化心境的表达上,又富于想象和幻想,从而一方面能恰到好处地直抒胸臆,一方面又能艺术地节制情绪,把热烈澎湃的情感内化为不失本色的心理底蕴,诗意之美便由此而生,于“无我境界”中升发艺术化的浪漫境界。
朱自清往往通过物我合一的抒情化表述和起伏曲折的矛盾心境来营造艺术化浪漫境界。如《“月朦胧,鸟朦胧,卷帘海棠红”》中,作者以拟人化的手法叙写那只眼儿半睁半闭而有所留恋似的“八哥”,“八哥”难眠是在找那卷帘人,进而由物及人,物我相融:“朦胧的岂独月呢;岂独鸟呢?但是,咫尺天涯,教我如何耐得?我拼着千呼万唤,你能够出来么?”在《一封信》中,忆及台州的生活时,写道:“到了校里,登楼一望,见远山之上,都罩着白云。四面全无人声,也无人影;天上的鸟也无一只。只背后山上谡谡的松风略略可听而已。那时我真脱却人间烟火而飘飘欲仙了!”这一片静谧、自由的境界,正契合了作者的浪漫化心境,一片本色之心,一处素笔淡墨,于空无处写出“有”,于“有”中见出“空”,于“空”中又显出内心强烈的“动”,真真可谓“浪漫”妙境了。
对于《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人们多注意到那来自于繁华背后的对不幸人生的同情而生的哀愁,却忽略了作者来自于心理审美的矛盾,及这种矛盾的起伏变化所给予作品的内在的推动力。其实,正是作者浪漫化审美心理的受阻与期盼推动着作者的情绪,酿造了结尾那“幻灭”的情思。如,我窘迫地拒绝了歌船后,心里感觉“总有几分不作美了”,因为自己让歌妓们的希望受了伤。但是,“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是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了。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作者这种饥渴般的浪漫化审美心境与自我理性的种种顾虑的搏斗中,作品一波几折往前推进,“我”的心时而盘旋不安、起坐不宁;时而自我约束、窘迫不安;时而寂寞、伤感、懊悔、惆怅;时而“愈显活跃”;时而“豁然一惊”。矛盾始终存在,心绪变化不定,直至让读者也沉浸在“幻灭”的伤感中。这样,围绕矛盾心理而展开形象化的抒写,增强了作品的暗示性和审美感,一路“风景”全拢在“心境”,唯其浪漫心境的幻灭,才有更大的心理冲击力;唯其审美心理的不满足,才让文章具有了深思的深厚底蕴。
朱自清的散文因“素人”素心而亲切逼真,感染力强;又因“素人”美梦而招引着读者,走向别有洞天的诗情美境。朱自清在素人美梦中产生的浪漫情怀,则成为他的散文熏染读者的一个重要底蕴。他个性化的心境中,蕴含着众人同质的生命体验,因而容易引起不同层次人的不同意义上的共鸣,而导引人们去邂逅自己生命的知音。这当是朱自清散文深切感人的一个内在因素。
① 林非:《林非论散文》,江西高校出版社,2000年版,第248页。
② 高远东:《〈荷塘月色〉一个精神分析的文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年第1期。
③ 韩富叶:《心态立场视角——文学作品欣赏要素例谈之一》,《名作欣赏(上旬刊)》,2008年11月第11期。
(责任编辑:吕晓东)
韩富叶,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教授,长期从事中国现代文学教学与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