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德成 仪爱松(江苏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苏 镇江212013)
“我看见了初,也看见了终”
——福克纳的宗教批判解读
□姜德成 仪爱松(江苏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苏 镇江212013)
南方文艺复兴 宗教批判 《圣经》 艺术上帝
宗教作为一种凌驾于理性和人性之上的权力结构在美国旧南方的道德体系中起着最为重要的伦理支柱作用。福克纳对宗教的批判与其对南方旧的文化传统的批判密切关联,在创作中他融入了大量基督教元素,意在从这种宗教——社会共同体的内部入手进行解剖,诠释南方文艺复兴中延续人性的主旨精神。
威廉·福克纳系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中,他演绎了清教主义影响下的美国南方社会近一个世纪的发展历程。福克纳的宗教思想复杂而多元,他既与基督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清楚地看到它与南方旧的文化传统融合过程中衍生的腐朽和注定消亡的命运。本文研究从福克纳的背景写作、代表作品中宗教批判的主体构建以及批判的本质蕴涵等方面做了分析,力求能够对这位南方作家宗教批判的力度和尺度有一个客观的认识。
福克纳一生中大部分时间是在美国南方一个叫奥克斯福的小镇上度过的,它周围辽阔的腹地被称为是“圣经地带”。南方人独特的历史经历和南方文化的集体无意识积淀是造成基督教文化在南方长期盛行的主要原因。南方基督教的基础是以加尔文主义为核心的新教,从殖民地时期开始新教一直在南方占有主导地位,它鼓吹原罪和宿命论等清教教义,以禁欲主义压制人的欲望,谴责任何形式的享受和娱乐。生活对于南方人而言成了把自己不断钉在十字架上的苦熬过程。尤其是内战失败以后,南方人在精神上遭受到强烈的挫败,他们没有皈依北方资本主义的自由呼吸,而是处于自我辩护的状态,选择更加紧密地依靠宗教来实现自我解脱,希望神能够帮助他们解决遇到的问题。大部分教徒都信仰加尔文主义的基本教义,这种“比清教徒的新英格兰更为清教化”①的宗教控制着南方人的思想和生活,特别是它从教义上支持奴隶制和种族主义,无可争议地成为庇护南方等级社会制度的精神堡垒。
福克纳生于南方一个基督教家庭,父母都是虔诚的清教徒,而他从小就在教会学校接受教育。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基督教对他的影响不言而喻。福克纳在一次演讲时说过:“记住,作家必须从他的背景出发进行写作。他必须写自己知道的东西,基督教传说是任何一位基督徒背景的一部分,尤其是一个乡下男孩,一个南方乡下男孩的背景。我的生活、我的童年是在密西西比的一个很小的小镇上度过的,那就是我背景的一部分。我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我消化了它,不知不觉吸收了它。”②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沉淀,基督教的精神成为了福克纳人生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普利科特说过,《圣经》“是核心的文学形式,是一切书籍的理式,一种新的、至高无上的体式”③。福克纳的创作与作为基督教文化教义的《圣经》有着重要关联,这也是透视他的宗教思想的一扇窗口。在他的21部重要作品中,福克纳对《圣经》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引用,次数多达379处,其中源自《旧约》和《新约》的引用大体各自参半,分别有183处和196处。④仅《喧哗与骚动》一书对于《圣经》的参照就高达55处,一些作品还直接取名于《圣经》里的典故,如《押沙龙,押沙龙!》和《去吧,摩西》等等。在一些评论家看来,福克纳的成长经历以及他的作品中如此频繁地运用《圣经》中的典故说明了他对基督教的热衷程度,路易斯·辛普森据此还称他是那个时代最为深刻的基督教作家。这无疑是对福克纳宗教立场的严重曲解。福克纳对基督教和《圣经》情有独钟,但他绝非笃信基督教。在一次接受采访时,福克纳就自己的信仰做过回答,“我想说,并且我希望,我唯一属于的,我愿意属于的流派是人道主义流派”⑤。他告诉人们他是在写“人”,而不是写“神”,“因为人有灵魂,有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⑥。
约翰·希克认为,每一个社会——宗教共同体都是具有其自身独特的内在信仰内核和保护性制度外壳的有机体。在南方,旧的传统习俗和基督教就是这样的内核与外壳。脱胎于旧的传统之中,福克纳开启了在清教主义的深刻影响下对清教主义进行批判和进行人性化的道德探索这一南方文艺复兴中最有影响的文化传统。他利用自己的小说,对各种摧残人性的教会和宗教思想进行了嘲讽和鞭笞,特别是暴露了清教主义同南方传统的核心组成部分:父权制度、南方妇道观以及种族主义等方面的内在关系。
宗教信仰转换为纯粹的权力意识,这是基督教能够在南方长期受到推崇的主要原因。基督教教义中倡导“上帝是天父”的核心理念为确立和维护南方父亲的权威地位提供了依据,使得他们成为庄园家庭的无可争议的主宰者。福克纳在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上帝”般的父亲形象。《押沙龙,押沙龙!》中的萨德本从穷困潦倒、受人歧视的穷白人变为“百里地”庄园的奴隶主,他发迹的模式以及家庭的变故与《圣经》中的大卫王有着众多相似之处。他集父亲、拓疆者和庄园奴隶主三重角色于一身,小说中多处地方都影射到他具有“上帝”般的高大形象和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八月之光》中的父亲形象更是带有强烈的宗教色彩,乔的外祖父做任何事情都假以上帝的意旨,“主叫老道克·汉斯做什么,老道克·汉斯就做什么”。他的继父同样是个狂热的教徒,“要敬畏上帝”是他对乔说的频率最高的一句话。这些暴君式的父亲形象大都是基督教与南方相结合的产物,他们披着宗教赋予的神圣外衣,充当着清教主义为基础的父权制的代言人与执行者。
清教传统赋予了父亲无上的权威,却把妇女变成了“影子”人物。从《旧约》中宣扬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到《新约》中妻子对丈夫的绝对顺服无不把妇女置于从属的位置。教会中经常谴责妇女:“由于你们的背叛……连圣子也不得不死去。”⑦基督教的信徒们要么把妇女看作是魔鬼的工具,是经不起诱惑而堕落的夏娃的后代,要么把她们塑造成冰清玉洁的南方淑女,丧失了自我。宗教沦落为奴役女性的权杖是福克纳小说中关注的重点。萨德本的海地妻子无名无姓,因为有黑人血统被当做扔掉了一件财产一样抛弃,生活的仇恨、心理的变形使得她不惜把自己的儿子训练成复仇工具;《喧哗与骚动》中的康普生夫人则是南方妇道观迫害下的牺牲品,“当我是一个姑娘时……我受到的家教是这样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中间道路,要么就是当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要么就是不当”⑧。南方妇道观规约了她的言行举止,泯灭了她的母性,成为促使她“去女性化”的罪魁祸首。此外,《圣殿》中的坦普尔(Temple)更是作者塑造出来用以批判南方妇道观的典型例子。小说探讨了在南方特殊的宗教环境下社会的恶怎样诱发人本身的恶而造成人的堕落和对人的生命尊严的漠视与践踏。
南方的种族主义者同时拥有基督徒的身份,他们坚信黑人是诺亚的儿子含的后代,理应受到诅咒,成为奴隶。福克纳的18部长篇作品都涉及到种族问题。黑人奴隶被当做牲口一样买卖和使用,逃跑时又被当做猎物追赶;而女奴们的命运更是凄惨,她们随时可能成为主人泄欲的工具和乱伦的对象,结果留下了福克纳小说中关注的一个特殊群体——黑人混血儿,典型的有《八月之光》中的乔和《押沙龙,押沙龙!》中的邦恩、克莱蒂等等。在南方,混血奴隶的数目一度有41万之多,这对于一个有着乱伦禁忌的宗教社会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福克纳在大部分小说中都致力于追寻南方衰落的深层原因,探索处于变革与传统的夹缝中那些被过去的阴影所笼罩着的人们的精神危机和命运。他认为即使没有南北战争,旧南方自己也会崩溃,因为南方败落的根源在于它的违反人性、腐朽的奴隶制和种族制度,而清教主义把统治者的意志等同于天意,把部分人或人组成的团体神圣化,并要人们盲目服从,这种公然为南方张目的宗教充当着帮凶的角色,可见福克纳对于宗教和南方历史的认识能力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一般而言,宗教的社会作用并不一定全是消极的。马克思曾经说过:“由于一切宗教的内容是以人为本源,所以这些宗教在某一点上还有某些理由受到人的尊重,只有意识到,即使是最荒谬的迷信,其根基也是反映了人类本质的永恒本性……”宗教原本是对于人类的求知天性和生存困境的一种回应,包含对某种超凡力量的信仰以及由此而来的崇拜,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然而,基督教与南方社会的结合却催生了一段黑暗的历史,由于加尔文主义者推行原罪和宿命论等虚妄教义,利用宗教的神圣性把南方人特别是妇女和黑人置于受上帝诅咒和惩罚的阴影之下,进而用于维护一种野蛮、落后的社会制度,这使它存在的合法性与合理性受到包括福克纳在内的南方进步作家的拷问与抨击。
福克纳的创作是20世纪初“南方文艺复兴”的重要组成部分。辛普林称南方文艺复兴是“一场对生存价值的寻找,这种价值体现了人的本性在于具有对记忆和历史的责任感和道德感这一真理”⑩。南方启蒙作家的一个共同点在于他们能够立足于现在,重新审视过去这段历史。脱胎于旧的传统之中,他们从内部清楚地看到了宗教与南方旧传统相结合而衍生的现实问题,并毫不留情地将其揭露出来。
德国学者孔汉思认为宗教并未把相对的受条件限制的东西或人视为绝对权威,而一旦把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视为绝对权威并要求人们盲目服从,这时宗教就变成了迷信。基督教在南方被当成“神圣权威”,长期控制着南方人的思想。《押沙龙,押沙龙!》中的年轻人昆丁在1909年却依然呼吸着“1833年那个星期天早晨教堂钟响时同样的空气”,“我在20岁时就比许多死去的人老了”。精神的东西没有了,人们的价值观念和宗教信仰就会出现裂变。福克纳曾经叹言:“如果基督在1914年—1915年再一次出现的话,他就会再一次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这句发自于作家内心深处的感慨既是对当时整个南方社会腐败、道德沦丧现状的嘲讽与鞭挞,又表明了他誓与旧的基督教传统决裂的态度。
为基督教褪去神圣的光环是福克纳的精妙构思之一。在小说中他塑造的宗教形象是他宗教思想的有形化和延伸,“不仅改变了《圣经》意义,而且他还随意调遣他的文本,并不关注与《圣经》相符的精确度,而是关心其戏剧性效果”⑪。福克纳的多个小说人物明显具有耶稣的特征,然而这些不断重构的现代基督形象已经不再是济世度人的上帝之子,而是活在南方被严重扭曲变形的世俗化形象,他们有的是像班吉一样的白痴,有的是像乔一样的南方种族主义的受害者,无不是处于蒙难之中等待救赎的南方凡人。这些现代耶稣不仅是南方旧传统的产物,更是宗教迫害下的怪胎。这种把基督形象世俗化甚至庸俗化的艺术刻画是福克纳宗教批判意识的形象表达,反映了他对于统治南方长达二百余年的清教主义的批判态度。
在福克纳的代表作《喧哗与骚动》中,黑人保姆迪尔西在礼拜仪式上感悟道:“我看见了初,也看见了终。”⑫这句话出自《圣经·启示录》:“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终。”“俄梅戛”是希腊文字的最后一个字母,为末尾、结束之意。经文预言了世界末日的情况,包括魔鬼被消灭、人们接受最后的审判等。福克纳在小说中引用这一《圣经》引语不但喻指迪尔西亲眼见证了康普生家族的盛衰过程,而且更隐藏着一层隐喻旧南方末世的含意。作为旧南方的叛逆者,福克纳以自己为“艺术上帝”,以人为出发点和归宿,批驳了《圣经》以及基督教中延续的压抑和迫害人性的渣滓,旨在为那个失去了道德秩序的南方和南方人指引光明前途。
①Billington,Monre.The American South:a Brief History.New York:Scribner’s Sons,1971:304.
②Gwynn,Frederick&Blotner,Joseph,eds.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1959:86.
③Prickett,S.Origins of Narrative.Cambridge:Cambridge UP,1996:2.
④⑪Coffee,Jessie M.Faulkner’s Un-Christlike Christians:Biblical Allusions in the Novels.Ann Arbor:UMIPress,1983:183,2.
⑤Jelliffe,Robert,ed.Faulkner at Nagano,4thed.Tokyo:Kenkyusha,1966:95.
⑥ 肖明翰.骚动的灵魂[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97.
⑦Truxal,Andrew&Merril,Francis.The Family in the American Culture.New Jersey:Prentice Hall,1974:71.
⑧⑫ 威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M].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115,314.
⑨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571.
⑩Simpson,Lewis.The Southern Recovery of Memory and History.Sewance Review,1974,(82):9.
(责任编辑:水 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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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大学校人文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编号(JDR2008016)
姜德成,江苏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美国文学研究;仪爱松,江苏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博士生,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