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钢(渭南职业技术学院,陕西 渭南 714000)
黑娃的回归之谜
□李景钢(渭南职业技术学院,陕西 渭南 714000)
黑娃反抗回归个人奋斗
本文分析了《白鹿原》中命运多舛的黑娃由传统文化的反抗者转变为皈依者的原因,指出黑娃作为一类贫苦农民奋斗的典型,他最终的目的是改变自己的地位,赢得人们的尊重,剖析了他在服从于这个根本目的前提下,由出身、性格、传统文化环境和外力共同制约下的对待传统文化态度的转变过程。另外本文还探讨了黑娃回归对新世纪文化建设的意义。
《白鹿原》是陈忠实创作的反映20世纪上半叶关中社会变迁的史诗,作者站在当代文化的制高点上,从政治、经济、文化等角度回眸那段尘封的历史,运用现实主义手法,成功地塑造了以传统文化坚守者白嘉轩为中心的十几个人物形象。黑娃是《白鹿原》中经历最复杂、转变最多的人物,他先后做过长工、短工、农协主任、警卫员、土匪、保安团营长、人民政府副县长。《白鹿原》是着重从文化角度审视人物的,从这个角度看,黑娃的经历尤其奇特。他曾经是“仁义白鹿村”最大逆不道的人:出外打工引回来一个“烂货”,进不了祠堂,被父亲赶出家门;做了农协会员,砸烂祠堂,毁弃乡约;革命军失败后,他流落山上做了白鹿村走出的第一个土匪。但在接受招安后,桀骜不驯的土匪头子却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成了关中大儒朱先生最好的弟子。他对传统的态度好像一个圆,从背离传统始,以回归传统终。许多评论者认为黑娃的回归是不合理的,是这个人物塑造的败笔。李凌泽在座谈时说:“黑娃的浪子回头实在令人反感。……一夜之间便由汪洋大盗‘学为好人’了,晨读夜诵,勤学不怠,真让人难以置信。这究竟是黑娃的逻辑,还是白鹿原人的逻辑,还是陈忠实的逻辑呢?”①雷达先生也认为,黑娃的回归是“颇有些滑稽的”②。我认为黑娃的回归并不是简单的浪子回头,也不是作者强加给人物的结局,而是由种种内因和外因共同作用下的一种看似偶然的必然,这样的安排并不荒唐,而是大有深意的。
黑娃并非是一个简单的浪子,而是一个想改变自己命运的贫苦农民。他前期对宗法礼仪的反抗,是服从于他改变自己地位这个目标的。白鹿原是受温情脉脉宗法文化制约的,那里的村民聚族而居,过着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黑娃是白鹿原上最好的长工鹿三的儿子,鹿三是白鹿村宗法文化的代表族长白稼轩的长工。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的黑娃,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传统文化已深深扎根在他心里,形成一种皈依传统的无意识心理。但是他的低微出身使他从吃冰糖这样的小事中,透过传统文化温情脉脉的面纱,敏锐地觉察到他和富家子弟之间的不平等,产生了模糊的阶级意识。与阶级意识相伴而生的,还有他的文化意识,从被压迫阶级的角度看传统文化,他模糊意识到维护等级制的文化对他是压迫的。他说:“我嫌嘉轩叔的腰太硬太直。”他的父亲虽然表面上因为耿直和仁义,赢得人们的尊重,但实际上由于他是一名长工而被人瞧不起。好强自尊的他不想继续父亲的生活,想改变自己被人轻视的地位,过上比较富裕被人尊重的生活。这是黑娃的人生理想,是支配黑娃杂乱无章的人生轨迹背后的真正动机。
性格决定命运。黑娃的实现理想之路是由他的性格决定的。黑娃的性格最大特征是不安分、草率,此外还有好强、自尊、忠厚、聪明能干等。不安分、草率的性格决定了黑娃很容易受到外界因素的干扰,没有文化决定了他不可能找到一条合适的道路,所以黑娃的人生因为遭遇到不同的人而不断地改变。
不想继续父亲的命运又找不到出路的黑娃离开白鹿村,在郭举人家打工时,由于性欲的冲动,对小娥的同情和小娥美丽的诱惑,他冲破了封建道德的束缚,大胆地与小娥偷情。被发现赶出郭家后,出于义气,他勇敢地地引着被休的小娥回到了白鹿村,成了被人瞧不起的二流子。他们被族长阻止进祠堂拜祖宗,还被自尊的鹿三赶出家门,但是黑娃拒绝了族长和父亲让他赶走小娥的要求。由于偶然的遭遇,黑娃跃出了传统的生活轨道,惩罚后的羞辱进一步逼迫他成了传统文化的对抗者。但是黑娃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理想,摆出过日子的架势,凭借给人打短工,他购置了一点地,“窑洞里鸡叫猪哼生机勃勃了”。他希望通过勤快的劳动像嘉道叔一样购置一些田地来发家致富。
共产党员鹿兆鹏的出现改变了他的人生设计。鹿兆鹏深夜进入他家,对他进行热烈地赞美后,怂恿他烧掉“乌鸦兵”的粮仓,后来又鼓动他参加农协。对白嘉轩不满的他又看到了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鲁莽的他很快就同意了,领头成立了农协,搞起了一场震慑白鹿原的轰轰烈烈的“风搅雪”,并且为了报复往日的羞辱,率人砸毁了祠堂,公开挑战传统,彻底成了白鹿原的叛逆者。他也成为白鹿原上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让白鹿原上的人们刮目相看。
黑娃风光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农运失败后,黑娃受兆鹏推荐到习旅任警卫员。暴动失败,习旅被打散,黑娃逃亡时被土匪活捉,带到山上成了二掌柜。凭借他的义气和利落的身手,他赢得了土匪拥戴。沦落的黑娃抢劫、抽大烟、睡女人,成了无拘无束的山大王,也成了最为传统道德所不齿的人。在回白鹿村抢劫的时候,他打断了他父亲最敬重的曾经给过他家很多帮助的白嘉轩的腰。白嘉轩的腰是宗法文化的象征,黑娃的这个举动表现出他内心对宗法文化的强烈不满。
这个时期黑娃做了许多离经叛道的事情,从偷情者、农协会员到土匪头子,他在背弃传统的路上越走越远。但是这个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却是一个背负着传统文化枷锁的反抗者。在反抗的过程中,对待文化的两种对立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响:一种声音呼唤他“,你是在白鹿村长大的,你应该遵从这里的礼仪道德”;但是另一种声音又在告诫他,“你不要顾忌这些,如果这样,你只能是一个被人瞧不起的长工”。黑娃一直被这两种态度所纠缠,但是鲁莽简单的黑娃是有所取舍的,凭借直觉认识到自己应该听从第二种声音的引导,只有这样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在黑娃回归前的奋斗历程中,他主要是以反叛者的面目出现的,但是另一种思想也始终在折磨着他。与小娥偷情后,他觉得很愧疚,只是当发现郭举人竟派侄子杀人灭口后,这种不安才消失;加入土匪后,他自嘲地说:“堂堂白鹿村出下我一个土匪!”前一种态度彰显在行动中,后一种态度隐藏在他心里。
两种思想一直在激烈地斗争,在他被招安之前是第一种思想占上风,那么招安之后就是第二种思想占上风了。大掌柜被暗害后,白孝文上山,劝说他接受招安,做了三营的营长。这是黑娃的重大转变,他从一个为人所不齿的土匪头子一跃而成为让人敬畏的保安团营长,他一直要摆脱的被轻视地位的梦想已经部分实现,他已经成为上等阶层的一部分。正如前面所指出的,黑娃的目标就是出人头地,他曾经想通过劳动买地做一名地主,但中途放弃;又曾经想参加革命,改变自己的地位,也遭遇失败;走投无路做了土匪,却阴差阳错做了营长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不同于想推翻封建制度的共产党人鹿兆鹏,黑娃的根本目的不是想成为传统文化的反抗者,却由于他草率鲁莽的性格和外力的推动成了最大胆的反抗者,相反他农民式的理想被人们忽略了。从这个目的看,做土匪的黑娃跌入了人生的低谷,但是他竟然奇迹般地摇身一变,登上了人生的高峰。黑娃一个长工的儿子,小时候羡慕的是白家和鹿家,而今自己成了比他们地位高的堂堂的营长。这时黑娃面临一个新的文化选择的难题:今后该怎样为人处世?由于他没有文化,他虽然经历很多,却没有真正认同一种新的思想。于是一直潜伏在他心中的传统文化开始左右他的思想,他产生了新的自卑,为他曾经是为人所不齿的偷情者和土匪而羞愧。成为营长的他已经获得了人们初步的尊重,要想进一步得到亲人族人和社会的承认和尊重,必须改变自己离经叛道的文化地位,必须从道德上彻底洗刷自己的污秽。而他改变了自己的阶级地位后,原来横亘在他和传统之间的障碍已经消除,于是他走上了道德回归之路。作者这样安排黑娃的回归是有其合理的心理动机的。文化地位是由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决定的,当他拥有了权力和财富后,就会产生文化的需求。
敢作敢为的黑娃开始了自己新的奋斗。他自作主张娶了一个秀才的女儿做妻子,又拜原上的大儒朱先生为师,读书识字,“真正开始了自觉的脱胎换骨的修身,几近残忍地摈弃了原来的坏习气,强硬地迫使自己接受并养成一个好人所应具备的素质,中国古代先圣先贤们的刻骨镂心的做人的道理,一层一层自外至里陶冶着这个桀骜不驯的土匪头子。”修身后,又整饬炮营,赢得了好名声。然后在朱先生的陪同下,回乡祭祖,在老族长的亲自主持下,向祖宗忏悔,要学为好人。结束了辉煌的回乡祭祖,他的奋斗目标已经完全实现,一下子失去了斗志。他对妻子说,“我乏了,也烦了”,他想做一个教书先生。
黑娃对传统的反抗和回归是由他的出身、性格、思想和当时风云变幻的时代环境决定的,是服从于他改变地位这个根本目的的。作者在塑造这个人物形象时,真实地揭示出农民具有自发的改变命运的要求,在革命者的鼓动下,参加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但是他们更多的只是把革命作为一种手段,对革命、对传统并没有清晰的坚定的认识,他们并不真正地要求改变社会,最终目的是改变自己地位罢了。从这个角度讲,黑娃和阿Q没多大区别,阿Q痛恨赵老太爷,只是想取而代之,黑娃也是如此,他好像是白嘉轩的敌人,但实际上白嘉轩却是他的一个偶像。当然他也不是真正的文化革命者了,他真正的要求并非要推翻传统文化秩序,仅是改变自己在存在等级制的文化中的地位而已。“他也如阿Q一样,并没有真正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奴隶地位,特别是宗法文化的奴隶的地位”③,我认为,黑娃朦胧意识到自己的奴隶地位,但是他无法寻找到新的思想作为支撑,只能在宗法文化内部寻求改变。黑娃可以说是贫苦农民奋斗的典型,但是走的是特殊的道路。他没有坚持走朱老忠似的革命道路,在左冲右突后,却走上了宋江的老路。长久以来,在现当代文学中我们只能接受旧社会的农民选择革命的道路,但现实中农民走的是各种各样的道路。从这个角度讲,黑娃是具有一定的突破意义的形象。
目标实现后的黑娃对什么事也没有兴趣,半推半就地参加了起义,解放后做了副县长。看起来他的人生轨迹在继续上升,但是信奉传统文化,仁义做人的他却放弃戒备之心,被白孝文陷害,随后被枪毙。黑娃最后以死作为结局,这是他个人的悲剧,是文化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在新思想已经出现的时候,他依然选择了已经逐渐衰落的传统,这是他个人的局限;传统文化仍然有一定的价值,却遭到政治的挤压,在乱世失去了应有的地位。
站在21世纪的今天审视,黑娃回归的意义到底何在呢?许多论者认为这意味着传统文化的回归,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传统文化是以儒家文化为中心的伦理道德文化,它主要教人为人处世的道理。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传统文化不断遭到质疑和否定,由此导致许多问题。为了寻找解决的方法,人们把目光投向那曾经维系了千年的传统文化,寻根热由此兴起。故此,黑娃的回归隐喻着曾经迷失的中国人回归传统文化的倾向。一如放荡不羁的黑娃渴望回归道德的怀抱一样,传统文化注重道德伦理的特质对于当代放纵沉沦的中国人不无意义。但是作者的思考是深刻的,他安排黑娃归乡后,没有到与小娥居住的窑洞去看看,这种不合情理却符合传统道德的做法警示出盲目完全接受传统文化是不可行的,它除了令人赞叹的美德,还有很多冷酷的不合理的痼疾。枪毙黑娃的枪声让坚信回归传统的老族长白嘉轩气血蒙目,也给主张盲目回归传统的当代人敲响警钟。所以黑娃回归的文化意义更多的是一种启示,那就是我们离不开传统,但是也不能盲目地回归传统,至于如何将传统和现代结合起来,仍是一个需要继续求索的问题。
①畅广元、屈雅军、李凌泽:《负重的民族秘史》,《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4期。
②③雷达:《白鹿原上的精魂》,《文学评论》,1993年第6期。
李景钢,渭南职业技术学院讲师,西北大学硕士。
(责任编辑:水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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