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英 徐丽虹(浙江师范大学, 浙江 金华 321004)
华裔美国文学至今已走过了三个重要发展阶段。20世纪60年代之前,以黄玉雪、刘裔昌为代表的多数华裔作家都是在以迫切的心情“宣称自己是美国人”。而60年代之后,尤其是到了华裔美国文学发展的高潮时期——70年代至80年代末,以赵健秀为代表的华裔美国作家、批评家开始猛烈批判前一种“融入美国”的认同心态,提倡建立在中华民族文化基础上的男性英雄传统和“亚裔美国文学的感性”。而进入90年代后,华裔美国作家们开始反思这种陷入了西方二元式对立思维模式的内部争论,从而达到“重构华裔美国人自己文化身份的目的”(陆薇231)。萨义德说:“身份就是一个被不断扩展、不断被重写的文本,这个文本与他的其他文本构成了多重文本的互文关系。”但与别人给他的定位不同的是,他的这个定位是以“地位的不确定性”为特征的——不确定是因为他本身就永远处于一种流散状态。正是因为这种不断流动的流散状态给他带来的启示才使他认为所有文化都是不断变化着的过程,身份认同就是这过程中的一个环节(陆薇235)。
几乎所有的亚裔作家都写过身份认同相关的作品,张粲芳就是其中之一,但她与别的作家有所不同。张粲芳被认为是第一位生于美国,在美国发表小说的华裔作家。她生于纽约,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欧亚混血儿。小时候曾在北京、南京和上海居住过。高中就读于纽约,毕业于巴纳学院(Barnard College)。曾在纽约市几家出版社任编辑,也曾在巴纳学院担任创作教师,后来一直在纽约工作和生活。正是由于这样特殊的生活经历,张粲芳的写作主题也不同于别的作家。她的作品包括公认为第一部华裔作家创作的小说《爱的疆界》(1956),五部小说《女人三十》(1956)、《对生命的爱》(1961)、《镇上唯一的游戏》(1963)、《眼睛对眼睛》(1974)和《完美爱情》(1978)以及三本诗集。她的小说和诗歌多次发表在各种文学刊物上,她也因此获得包括福布莱特基金和约翰·海·惠特尼基金在内的多项资助和奖励。她的作品表述的是亚裔文学中一个占主导地位的主题,同时也是她自己生命中一个重要主题,即努力去重新定位自己、塑造自己。不同文化背景的生活经历使她一直处于寻找自我身份认同的状态中,她迷失过,但最终还是认清了自己。张粲芳认为,对华裔作家而言,重新找回自己的身份是非常重要的。
通过阅读她的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其美国性,深受遥远而又强大的中国文化的影响。记忆和现实的距离产生了文化和语言的巨大差异,因此而形成的张力使张粲芳的写作内容既丰富又复杂,也使得她可以摆脱那种常与种族文学相联系的限制。《自由落体》(Falling Free)是张粲芳的一篇短篇小说,其叙述者郭吉吉回忆了生命的最后时光、她的身份认同和所经历的爱。她努力寻求并试图证实所爱的一切,她的丈夫、她的女儿以及她的欧亚裔外孙,同时也是对失去已久的爱的申述。
在一定程度上,《自由落体》可以说是一篇意识流小说。电话铃响似乎是小说的中心。文中到处都弥漫着似乎是飘忽不定的,自然流露的,毫无逻辑的,毫不相关的思想。通过郭吉吉的种种想法和感觉,我们了解到在寻求身份认同的过程中,她经历了很多很多,最终认清并找到了自己的身份。
叙述者郭吉吉呆在她的房间里,听着电话铃响,回忆着过去。她下定决心要重新做人,成为一个不受他人控制的全新的人,成为一个思想上自由的人。“电话响了,非常刺耳。我看着它。一声,两声,三声。像我的一只猫那样盯着它看。第四声响了,突然又停止了,留下寂静的房子。全身弥漫着香味。在这些无声的东西中,到处都是话语”(85)。当电话铃声响起时,郭吉吉像猫那样的盯着电话,她在等电话,确切地说是三声铃响,因为这是蒂莫西和她之间的暗号。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依赖别人而生活。她常常不是她自己。“过去的一切可以像滑坡一样将我埋没。过去我生活的地方是最受欢迎的国家”(85)。朋友离去,女儿过早病故,女婿重新组建家庭,丈夫“叶落归根”,回到北京,两个月来一封信,外孙想让她去养老院,但吉吉不愿意,吉吉一开始感到非常寂寞。除了丈夫的同事蒂莫西,没有其他人可以让她依靠。自然而然的,约定的三声铃响成了她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然而,这个希望不仅是她赖以生存的基础,也给她带来了思想上的困惑。尽管吉吉始终期待着三声铃响,当电话响起时,却始终是失望。“我盯着那电话。一声,两声,三声?是的,四声,五声。还继续响着,又令人失望。痛苦着,但也有解脱的感觉”(88)。吉吉似乎在等待三声铃响,但同时,她也害怕三声铃响,她非常矛盾,被复杂的心情困惑着。一方面,吉吉盯着电话,她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她期望着有那么些地方,能使她获得精神上和身体上的释放,摆脱孤独感。另一方面,四声,五声……电话铃响又把吉吉带回了现实生活。这种矛盾暗示着吉吉的改变是有必要的,同时也是必需的。活在电话世界里不能给她安全感,反而令她失望。这种矛盾不仅是由道德感引起的,也是身份认同引起的。从道德方面讲,她是丈夫的妻子,是女儿的母亲,是外孙的外婆,当然得为他们负责。因此与蒂莫西的联系是不道德的。然而,通过她的矛盾展示出来的是她对自身身份的困惑。蒂莫西是美国人,到处散发着西方人的气息。接受了蒂莫西的求爱,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意味着她接受了西方的文化,接受了她西方人的身份。
吉吉似乎意识到了依赖电话铃响的危害性。但是她还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她自己。“仅仅是因为它响了,我一定要去接吗?它竭力地呼叫着。我对着我自己说:‘你看你跑了’”(88)。吉吉期待蒂莫西的电话,但他却没有打来,就只能自我安慰了。“这就是安静!现在我是我自己了”(89)。吉吉自我安慰的原因即所谓的安静和她自己的身份。从某种意义上讲,吉吉已经是她自己了,因为她知道自我安慰。她还是能从三声铃响中走出来。通过她的自我安慰,吉吉似乎对蒂莫西不是很在意。一方面,吉吉不愿意随随便便地接受其美国人的身份。“我是我自己的中心。对于中国人来说,我是第五代华裔,英是北京人,尽管很像扶轮社的会员。我是我自己,他不必认为我已是如此美国化了”(90)。另一方面,吉吉解释了她不愿意随便接受美国人这一身份的原因,即她是她自己,是自己的中心。同时,她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是第五代华裔。
吉吉已在自己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这一身份认同上挣扎了好多年。她总结了过去的生活:没有血肉,没有生命,自己也不再是自己,如同一件没有生命的衣服。令人高兴的是,她没有放弃自己。相反,她却努力想成为另一个人,一个她向往许久的人。当她正要走出这进退两难之地时,电话又响起来了,又困惑着她了。“电话响了四下,五下,六下。当它不响时,我很失望;当它响个不停,我还是很失望”(93)。到现在为止,说吉吉仍在等待蒂莫西,这一点都不为过。这等待也恰恰体现了吉吉的内心活动。蒂莫西是如此的美国化,跟她的中国丈夫截然不同。“蒂莫西,离婚结婚数次”(93)。蒂莫西,一个已婚男子,在等待一个已婚女子的求爱回复,可见蒂莫西对婚姻不是很专一,他认为他对吉吉所做的一切都是相当正确的,同时也是合情合理的。蒂莫西是典型的美国人,够开放。然而,吉吉,一个出生在美国的女人,与一个中国男子结了婚,并且共同度过了他们的大半生。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她已经被中国化了,尤其在对待婚姻的态度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她不像美国人那样浪漫,她更实际些。不管吉吉是否接受其中国人的身份,她都拥有中国人的血统。至于她的中国丈夫英,吉吉也尽了她的责任,“我已经结婚了。我有个女儿。我爱着英”(92)。这些都展示了吉吉与蒂莫西完全不同的婚姻观念。都是已婚的人,但他们对待婚姻的态度大相径庭。她丈夫认为对于中国人来说只能爱一次,并且必须是深深的忠诚的爱。这也深深地影响了吉吉。“让我一个人呆着。你想毁了我的生活。我恨你。我是中国人”(98)。这显然是对蒂莫西求爱的拒绝。进一步说,这个拒绝主要是因为吉吉自认为一半是中国人的想法引起的。中国人对婚姻和家庭给予更多的关注。中国人认为,一生只能结一次婚,而离婚则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到现在为止,吉吉意识到了她的中国人身份。她不再犹豫,她接受了自己身上中国人血统的事实。“我数着电话铃声:一声,两声,三声,四声,还在继续。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沙发上是多美的事呀!我不应该整天在接电话中度过,以后也不会了”(95)。吉吉已经改变了很多,她变得更平静了,她不再沉溺于电话铃响中。坐在沙发上,她回忆着与丈夫英共同度过的岁月。她不再抱怨丈夫的离开。有朋友带她去逛超市、看电影、外出吃饭,她也不必为生计而奔波,所有这些都是快乐的源泉。“我还在期待什么”(95)。此时此刻,吉吉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尽管她一个人住,她并不孤独。无论是中国丈夫,还是美国追求者,都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要决定谁做她今后的人生伴侣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做她自己。
缠绕吉吉许久的困惑终于慢慢地被消解了。对于她自己的身份认同,吉吉已能平静地对待了。“电话,一声,两声,三声;是的,当然,四声,还会继续”(100)。这次,吉吉平静地对待那电话铃响。她不再等待三声铃响,此时的吉吉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她。她做回了她自己,对于既是美国人,又是中国人的双重身份,她可以非常平静地接受了。当电话响了三声,吉吉已能够勇敢并坦然地告诉蒂莫西她的真实想法。她不再担心蒂莫西不打电话给她。她已经自由了,所有的烦恼都已随风而去。她坚定地认清了自己,她就是她自己,不是纯粹的美国人,也不是纯粹的中国人,而是一个兼有中美血统的人。
吉吉对电话铃响的不同反应,从因寂寞而渴望、失望,到犹豫、困惑,再到果断从容地接听电话,清晰地表现了主人公挣扎于自身身份认同的漫长而艰难的历程,也反映了作者寻求自身身份认同的过程。
[1]陆薇.走向文化研究的华裔美国文学[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徐颖果.An Anthology of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