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无前例的另类书写——废名的《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

2010-08-15 00:42吴晓东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100871
名作欣赏 2010年12期
关键词:坐飞机小说

□吴晓东(北京大学中文系 北京 100871)

文学史家通常既把废名视为京派小说的鼻祖,同时又把他定位为自成一家的小说名家。废名的小说尤其以田园牧歌的风味和意境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别具一格。他的短篇小说集《竹林的故事》、《桃园》、长篇小说《桥》等都可以当作诗化的田园小说来读,这些小说以未受西方文明和现代文明冲击的封建宗法制农村为背景,展示的大都是乡土的老翁、妇人和小儿女的天真善良的灵魂,给人一种净化心灵的力量。他的这类小说,尤其受传统隐逸文化的影响,笼罩了一种出世的色彩,濡染了淡淡的忧郁与悲哀的气氛。因此周作人在给废名的《桃园》作跋中说,“废名君小说中的人物,不论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在一种悲哀的空气中行动,“好像是在黄昏天气,在这时候朦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无生物都消失在里面,都觉得互相亲近,互相和解。在这一点上废名君的隐逸性似乎是很占了势力”。

然而,这样一个世外桃源般的隐逸世界在经历了八年抗战的废名那里不复存在了。

1937年抗战的爆发改变了当时作为北京大学讲师的废名象牙之塔里的生活。按规定,北京大学只有副教授以上职称的教师才有资格去西南联合大学,废名则回到了老家湖北黄梅。经历了多次挈妇将雏弃家“跑反”的流徙,终在1939年,凭借从亲属那里借到的三元钱旅资,辗转到了一个乡村学校——金家寨小学教国语。半年后又赴临时设在五祖寺的黄梅县中学教英语,抗战胜利后才得以重返北大任教。1947年,应《文学杂志》的编者朱光潜之邀,废名创作了以自己故乡避难生活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从1947年6月到1948年11月在《文学杂志》连载,于是,就有了《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以下简称《坐飞机以后》)的面世。

知识分子的思想案例

当年读《坐飞机以后》之前的心理期待,是预期看到一部乡土乌托邦的图景,看到乱世中难得的世外桃源般的时光,正像废名的《桥》勾勒的是田园牧歌的理想国图式那样,或者像出自废名对自己在北京西山居住经历的摹写的小说《莫须有先生传》(1932年),描画的是一种出离尘寰般的隐居生活。然而废名在《坐飞机以后》中的变格,着实令我吃惊。小说中的“莫须有先生”的形象当是《莫须有先生传》中的传主形象的赓续。而1932年“版”的莫须有先生的形象是一个颇有点儿像堂吉诃德的喜剧人物,“对当时的所谓‘世道人心’,笑骂由之,嘲人嘲己,装痴卖傻,随口捉弄今人古人,雅俗并列”①。废名创作这部小说时带有几分“涉笔成书”的游戏态度,尤其大肆玩弄即使在21世纪看来也有超前性的先锋叙述,但它除了叙述和文字的快感外,在内涵方面是较为空洞的,称《莫须有先生传》只是一部语言游戏和叙述游戏也不过分。所以到了40年代,连莫须有先生本人对当初的自己也表示不甚满意,在《坐飞机以后》的“开场白”中莫须有先生即表示“我现在自己读着且感着惭愧哩”,《莫须有先生传》是自恋的镜像,是孤独的呓语。鲁迅当年称废名“过于珍惜他有限的‘哀愁’”,“只见其有意低回,顾影自怜之态”②,是大体准确的评价。1947年的废名还称《莫须有先生传》中的“事实也都是假的,等于莫须有先生做了一场梦”,而《坐飞机以后》则“完全是事实,其中五伦俱全,莫须有先生不是过着孤独的生活了”。当然上世纪40年代的莫须有先生依旧像《莫须有先生传》中一般自鸣得意,夸夸其谈,自我膨胀,但是这部新小说总体上看的确是废名极力声明的一部写实性的“传记文学”,除了莫须有先生这个名字是“莫须有”之外,小说更接近于信史而远离虚构作品,基本上可以当作废名故乡避难生活的传记来看。整个抗战期间真正回归了底层的废名,在战争时期的生活经历和视野因此也是他人无法替代的。而充斥于小说中的莫须有先生的长篇大论也值得我们从思想史的角度去认真对待,小说由此堪称是一部中国知识分子历经颠沛流离的战乱生涯的另类心史,是废名在小说中一再提及的“垂泣而道”之作,在某些段落可谓是忧愤之书,甚至可以说是像当年鲁迅那样忧愤深广。废名极力使读者改变对30年代那个疯癫癫的莫须有先生的印象,以期引起读者对小说中的宏论充分重视,正是因为小说中表达的是废名在整个抗战期间避难乡间从事的思考,其中的思想大多关涉国计民生,伦理教育,生死大义,道德信仰,是从底层和苦难生活中逼出来的活生生的念头,而非象牙塔中的凭空玄想。我以为废名在故乡过着隐士般生活的预期压根儿就是错的,正如小说所写:“莫须有先生现在正是深入民间,想寻求一个救国之道,哪里还有诗人避世的意思呢?”抗战阶段归乡避难反而给他提供了一个重新考察乡土民生和社会现实的历史机缘。小说由此呈现了与普通百姓打成一片的知识分子的真实处境,传达了深入民间之后的沉潜的思索。我正是从一个作家的心灵历史和思想自传的角度看待这部小说,而这也恰恰符合废名对读者的要求。他一再声称“本书越来越是传记,是历史,不是小说”,读者也需要调整阅读心态,把莫须有先生的诸多惊世骇俗之论,看成是肺腑之言与庄重之语,是战时废名潜心思索的如实传达。其中的观念取向有些是当时知识界普遍共享的,有些则颇不合时宜,是独属于废名的观念和思想。虽然这些思想从形态上讲无疑是小说家言,既显得另类,又显得驳杂,并无系统性,但仍不失为考察40年代知识分子思想转变的一个案例。其历史价值尚不在废名所标榜的“它可以说是历史,它简直还是一部哲学”,而在于它的真实性。当我们把小说当成作家真实经历和思想的“写实”性纪录,并从观念和价值层面进行观照,《坐飞机以后》就构成了40年代中后期中国知识分子多元思想取向的一部分,展示出颠沛流离的战争生涯带给中国知识者的新的复杂的历史视野。

战乱体验与历史感悟

战争带给废名一家最直接的经验首先是“跑反”。废名故乡的“跑反”堪比汪曾祺描述的在大后方昆明的“跑警报”,却更多一些久远的历史。“跑反”这两个字“简直是代代相传下来的,不然为什么那么说得自然呢,毫不需解释?莫须有先生小时便听见过了,那是指‘跑长毛的反’。总之天下乱了便谓之‘反’,乱了要躲避谓之‘跑反’。这当然与专制政体有关系,因为专制时代‘叛逆’二字翻成白话就是‘造反’,于是天下乱了谓之‘反’了……而且这个乱一定是天下大乱,并不是局部的乱,局部的乱他们谓之‘闹事’。‘闹事’二字是一个价值判断,意若曰你可以不必闹事了。若跑反则等于暴风雨来了,人力是无可奈何的。他们不问是内乱是外患,一样说:‘反了,要跑反了。’”废名在这里不厌其烦地解释“跑反”及其与“闹事”的区别,并不是热衷于辨析词义及其沿革,而是揭示一个在民间有长久积淀的语汇其历史内涵的丰富性。“跑反”已经成为民间的持久记忆以及战乱年代的恒常的生存方式,甚至蕴涵着乡民的生存哲学和智慧。在废名的描述中,跑反的不仅仅是人,相反,“人尚在其次,畜居第一位,即是一头牛,其次是一头猪,老头儿则留在家里看守房子,要杀死便杀死”,反而有一种豁出去了的镇定,倒是跑反者每每谈“跑反”而色变。当然跑得次数多了就也并非总是惊慌失措,农人们在跑反的间歇依旧聚众打牌,或者在竹林间谈笑自若地纳凉,令莫须有先生很佩服他们的冷静。莫须有先生的儿子纯,就是在一次次跑反的经历中伴随着“牛的沉默猪的惶惑”一点点长大起来,逐渐也不用爸爸抱着,而能自己跑反了,最终则学会了把跑反当成新奇的“探访”,每次到一个新的地方去避难,都感到兴奋和喜悦。当然孩子们更多获得的是“避难人的机警,不,简直可以说是智慧”。至于莫须有先生的逃难生涯则使得作为新文学作家的他神经更为敏感,脑细胞也特别活跃。逃难的过程中大脑里往往比平时充斥着更多的奇思异想,同时也激活了他的历史感,觉得“写在纸上的历史缺少真实性”,而真正的历史是在眼前获得现实印证的历史。莫须有先生在跑反的路上,就把自己同民族历史真正联系了起来:

眼前的现实到底是历史呢?是地理呢?明明是地理,大家都向着多山的区域走。但中国历史上的大乱光景一定都是如此,即是跑反,见了今日的同胞,不啻见了昔日的祖先了。故莫须有先生觉得眼前是真正的历史。

这种把空间(地理)时间(历史)化,并在“今日的同胞”中晤面“昔日的祖先”,都是一种特殊年代知识分子的特殊体验,只有借助战乱的经历才能获得。

与对农人百姓的礼赞形成对照的,是废名对读书人的态度。废名以在野之身,对政府、官僚和读书人都极尽挖苦嘲讽,其中对读书人的批判尤其尖刻。如果说钱钟书的《围城》是从“人”性的角度居高临下审视知识分子,而废名则是站在底层的乡土和农民的视角对知识分子进行拷问:“同莫须有先生一样在大都市大学校里头当教员的人,可以说是没有做过‘国民’。做国民的痛苦,做国民的责任,做国民的义务,他们一概没有经验。这次抗战他们算是逃了难,算是与一般国民有共同的命运,算是做了国民了。”但是多少令废名愤愤不平的是,这些大学里的教授并没有做多久“国民”,经历了最初的颠沛流离之后,与老百姓相比,他们的身份依然特殊:“逃难逃到一定的地方以后,他们又同从前在大都市里一样,仍是特殊阶级,非国民阶级。”而废名本人则始终厕身于乡下百姓之中,虽称不上患难与共,但却是感同身受,同时感到自己已然获得了置身于“特殊阶级”之外的资格,平添了一种额外的批评权力,对“特殊阶级”批判起来更显得理直气壮,无所顾忌:“中国的读书人无识,而且无耻,势非亡国不可”;“中国之难治”,恰恰“因为读书人都成了小人”;读书人“一做官便与民无关。所以中国向来是读书人亡国的,因为读书人做官”……这种读书人误国亡国论在战争背景下并不新鲜。与“五四”时期启蒙主义知识分子的“高位”相比较,战争年代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与平民百姓一样经历了流离失所的过程,成为重新寻求归宿的流亡者,历史地位也跌到了“五四”以来的最低位。在20世纪40年代“农民崇拜”、“土地崇拜”、“英雄崇拜”的文学思潮背景下③,知识者对土地和大众的认同与回归是有历史的合理的方面的。但是像废名这样笼统的视读书人为无识无耻的“小人”,把亡国的责任推给他们,在读书人身上倾泻自己的义愤,则有鲜明的道德主义倾向,恐怕是欠缺历史感的。

审美和人生的统一

抗战后直接在乡间从事小学教育的经历则构成了废名在《坐飞机以后》中对教育问题屡发宏论的资本。

废名对教育的反思是从乡土儿童教育开始的:“莫须有先生每每想起他小时读书的那个学塾,那真是一座地狱了。做父母的送小孩子上学,要小孩子受教育,其善意是绝对的,然而他们是把自己的小孩子送到黑暗的监狱里去。”废名因而得出了“教育本身确乎是罪行,而学校是监狱”的论断,这与福柯在诸如《规训与惩罚》等著述中阐释的思想何其相似乃尔。莫须有先生称自己“小时所受的教育确是等于有期徒刑”,并将他小时读《四书》的心理追记下来,则“算得儿童的狱中日记”:

读“赐也尔爱其羊”觉得喜悦,心里便在那里爱羊。

读“暴虎冯河”觉得喜悦,因为有一个“冯”字,这是我的姓了。但偏不要我读“冯”,又觉得寂寞了。

读“鸟之将死”觉得喜悦,因为我们捉着鸟总是死了。

读“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在邦必达,在家必达”,觉得好玩,又讨便宜,一句抵两句。

……

莫须有先生以孩童在“狱中”无法压抑的童趣反衬“监狱”的黑暗,让读者认同所谓“小孩子本来有他的世界,而大人要把他拘在监狱里”以及把旧时代的儿童教育看成是“黑暗的极端的例子”的说法。然而时到今天,乡土儿童教育依旧看不到光明。抗战期间当莫须有先生归乡之后,依旧体验着“乡村蒙学的黑暗”,看着孩子们做着“张良辟论”之类的八股文题目而不知所云,感到“中国的小孩子都不知道写什么,中国的语言文字陷溺久矣,教小孩子知道写什么,中国始有希望!”他自己则身体力行,贯彻自己的新的教育主张。一方面引进新的语法教学,一方面革新作文理念,大力提倡“写实”,让孩子都有话说。他让“小门徒们”写荷花,写蟋蟀,读到一学生说他清早起来看见荷塘里荷叶上有一只小青蛙蹲在荷叶上一动也不动,“像羲皇时代的老百姓”,就“很佩服他的写实”,称“这比陶渊明‘自谓是羲皇上人’还要来得古雅而新鲜”。

在这个意义上,似乎还可以把《坐飞机以后》看成是一部关于乡土教育的论述,尤其是书中自始至终贯穿了废名自己的教育学理念。这种“教育学”理念一言以蔽之是“身体力行”:“莫须有先生认为天下最好的道理为父母者都应该以之做家训,换一句话说能做家训才是最好的道理。莫须有先生的家训可以教人佛教,可以教人学孔子,比新文化运动时期受西方文学的影响因而兴起的恋爱至上主义要得人生意义多了。比教儿子信科学还要合乎理智。”小说从这个意义上说是莫须有先生的家训之大成。他认为,父母的身体力行的熏陶对儿童的教育和成长是最主要的,尤其是安身立命的道德和人生观,更是从父母身上潜移默化地得到承传,正如有研究者所说:“人们对道德观念或道德知识的接受习得方式也是谱系式的。儿童首先是从其父母身上和家庭生活中习得原初的道德知识,而不是从书本中获取其道德知识的。必须明白,道德知识乃是一种特殊的人文学知识,而所谓人文学知识不是现代知识意义上的‘科学技术知识’,或者用时下的技术语言来说‘可编码化的知识’,而是一种最切近人类自身生活经验的学问或生活智慧。”④莫须有先生一再戏称儿子纯是一个经验派,就是这个意思。而他在教学之余,也在自己的两个孩子身上言传身教,实践自己的教育主张。下面所引就是小说中较有趣的一段:

这时天空远远有一行雁飞,莫须有先生无意间抬头望见了,指着远远的天空叫纯看道:

“你看,那里雁飞来了。”

纯抬头看了一看,但不答话了。这时的天空对于莫须有先生便是哲学家的空间,上面有飞鸟,欢喜着望,同时却是没有时间,因为不留记忆。纯则飞鸟对于他已经是时间不属空间,因为他记住了,不再向天上看。同时好吃的东西又占据了他的空间,因为他不忘芋头了。大概小孩子最深的印象是好吃的东西的印象了。莫须有先生却是故意耽误时间,具有教育的意义,告诉纯人生最要紧的是要有忍耐性了,不可以急迫。即如此刻,家里有芋头吃,固然是一个好消息,但不可以先看看天上的鸿雁吗?莫须有先生每逢当着纯急于有一件事占据胸中的时候,便故意耽误时间,同时莫须有先生且训练自己了,因为自己有时也急迫。教训小儿女,是试验自己最好的功课了。

莫须有先生每每不失时机地教育小儿女,同时也借此训练自己。他是一个道德的自我完善主义者,他的教育理念不仅仅针对他人,而首先是自我规训,这就是身体力行的本义。因此他教给学生和子女的,也不是那种“可编码化的知识”,而是一种“最切近人类自身生活经验的学问或生活智慧”,所以,每当读到莫须有先生教导学生和孩子的段落,读者都会有如沐春风之感,同时会觉得废名的教育理念真的是落到实处了,对读者也有教益了。

类似于蔡元培的美育思想,美育也构成了废名教育理念的一部分,并使他在日常生活中实践着人生审美化的理想。废名往往把审美情绪和审美经验引入日常世界,实现着审美和人生的统一。因此,《坐飞机以后》虽然以长篇大论为主导特色,但是依旧充盈着大量富于审美情趣的乡土日常生活的细节。废名在叙述乡居生活、逃难生涯,患难之际的天伦之乐及乡亲之谊时,也是趣味横生,童心依在。譬如小说中关于莫须有先生的两个孩子——慈和纯——“拣柴”的描写:

冬日到山上树林里拣柴,真个如“洞庭鱼可拾”,一个小篮子一会儿就满了,两个小孩子抢着拣,笑着拣,天下从来没有这样如意的事了。这虽是世间的事,确是欢喜的世间,确是工作,确是游戏,又确乎不是空虚了,拿回去可以煮饭了,讨得妈妈的喜欢了。他们不知道爸爸是怎样地喜欢他们。是的,照莫须有先生的心理解释,拣柴便是天才的表现,便是创作,清风明月,春华秋实,都在这些枯柴上面拾起来了,所以烧着便是美丽的火,象征着生命。莫须有先生小时喜欢乡间塘里看打鱼,天旱时塘里的水干了,鱼便俯拾皆是,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落叶,风吹落叶成阵,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河水,大雨后小河里急流初至,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雨线,便是现在教纯读国语课本,见书上有画,有“一条线,一条线,到河里,都不见”的文句,也还是情不自禁,如身临其境,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果落,这个机会很少,后来在北平常常看见树上枣子落地了,但其欢喜不及拣柴。明月之夜,树影子都在地下,“只知解道春来瘦,不道春来独自多,”见着许多影子真个独自多了起来,但其欢喜不及拣柴。

拣柴这一在乡土生活中寻常不过的场景被莫须有先生赋予了过多的美学和生命意蕴,而即如看打鱼,看落叶,看河水,看雨线,看果落,看树影,都是对寻常生活的审美化观照,表达的是生命中的惊喜感。

废名擅长的正是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诗意,这里面体现的是一种观照生活的诗性倾向,同时融入了一种诗性的哲思,这一切,恐怕深深得益于废名对待生活的一种审美态度。拣柴的乡土细节中,充分表现了废名的艺术人生观。工作与游戏合一,背后则是审美观照,是诗性人生,欢喜人生,所以这里充分体现了废名对尘世的投入。废名的小说让我着迷之处正在他对日常生活世界的审美化观照。一旦把生活审美化,世间便成为废名所谓的“欢喜的世间”。这种“欢喜”,荡涤了废名早期淡淡的厌世情绪以及周作人所说的“悲哀的空气”。小说中也每每强调莫须有先生“是怎样地爱故乡,爱国,爱历史,而且爱儿童生活啊”,这当然是废名的夫子自道,莫须有的形象在此昭示的是一个欢喜而执著地入世的废名。《坐飞机以后》中记录了莫须有先生在除夕前一天进城采办年货而冒雪赶路,见一挑柴人头上流汗,便在道旁即兴而赋的一首白话诗:

我在路上看见额上流汗,

我仿佛看见人生在哭。

我看见人生在哭,

我额上流汗。

从艺术角度上看,这首“流汗”诗有游戏之作的意味,但是却表达了一个为他人的辛苦人生而感同身受的废名,一个如此贴近了乡土日常生活的更真实可爱的废名。

一部“文学传记”

在题为《散文》一文中,废名谈及了自己的创作观的变化:“我现在只喜欢事实,不喜欢想像。如果真要我写文章,我只能写散文,决不会再写小说。所以有朋友要我写小说,可谓不知我者了。”这里的朋友,当是《文学杂志》的主编朱光潜。尽管废名称他是“不知我者”,但依然创作了《坐飞机以后》。只是当杂志把它当成小说推出的时候,莫须有先生却更强调它是写实,是传记,因而,这部小说的形态及其表现出的小说理念与以往的废名以及通常的小说比较,都有相当大的不同。

废名的真正的志向是把《坐飞机以后》写成一部历史和哲学。当然他最后“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从俗”,“把《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当作一部传记文学”,从而,写实性成为废名意欲强调的小说观。

作为一部“文学传记”,真实性往往是第一要求。废名也在小说中极尽对真实性的渲染,以使小说更“传记化”。为此,小说中的诸多人名地名事件都有真实性可考。废名在写作进程中也不断自我声言“现在本书越来越是传记,是历史,不是小说,无隐名之必要,应该把名字都拿出来”。这些不时拿出来的名字就有胡适、周作人、熊十力、俞平伯、鲁迅等等,以加强真实感。譬如莫须有先生提到自己小时候,有一次与同学在故乡王氏祠堂的遭过兵燹的残存戏楼下面唱戏,捉迷藏,谈故事,“天地之间一旦觉得鸦雀无声,则小人儿是忽然有一种恐怖的心理了,大家一哄而散了”,这时,作者就顺便与现实中的真人进行了链接“:莫须有先生后来听他的朋友古槐居士俞平伯唱昆曲声音拖得很长很长。‘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很可以说得他小时的神秘了。”无论这里是否有沾点名人光的炫耀意味,但是客观效果则是突出了作为传记的真实感。

从文体学层面上说,正像朱光潜评价废名的《桥》是“破天荒的作品”⑤一样,在《坐飞机以后》中,废名发明的也堪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文体——一种兼具哲理感悟和浓郁政论色彩的,以史传为自己的写作预设的散文体。以往偶尔涉及过《坐飞机以后》的著述都倾向于以“散文化小说”来定位《坐飞机以后》,唐即称“要说‘五四’以来小说散文化,这是很有代表性的一篇”⑥。废名自己也称“莫须有先生现在所喜欢的文学要具有教育的意义,即是喜欢散文,不喜欢小说。散文注重事实,注重生活,不求安排布置,只求写得有趣,读之可以兴观,可以群,能够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更好;小说则注重情节,注重结构,因之不自然,可以见作者个人的理想,是诗,是心理,不是人情风俗”。他在《坐飞机以后》中可谓是自觉地实践“注重事实,注重生活,不求安排布置,只求写得有趣”的“散文体”的写作。

但是废名的散文体又不同于现代其他具有散文化倾向的小说文体。为了承载史传功能,废名把散文体向更散的方向作去,以致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散漫无际的大杂烩文体。可以说,借助这种大杂烩文体,他把自己抗战期间在乡下避难的全部思想,甚至战时写的那本佛学著作《阿赖耶识论》的断片,都一股脑儿塞到这部小说中了。也正因为他试图表达自己的议论和思想,如实记录避难生涯,所以以往如《桥》那样的小说的诗化框架和情节模式已经不能满足他了。《坐飞机以后》的大杂烩文体就给了他最大的自由。废名堪称找到了一种集大成的写作方式,集历史、文学、宗教、道德、教育、伦理于一炉,小说的内容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史论、诗话、传记、杂感、典故、体悟、情境……都因此纳入到小说之中。废名不仅超越了以往的自己,也超越了文学史,不仅为40年代,也可以说为整个中国文学史提供了一种他人无法贡献的文体形式。

于是,同《桥》的诗的风格相比,《坐飞机以后》则更近于史传。从某种意义上说,废名回归的是文史哲合一的写作传统。书写成为政论,史实,观念,思想,诗学的表达形式。以孔子的《论语》为榜样,《坐飞机以后》也成了废名的言志之作。如果说《桥》是一个传统诗性的乌托邦,那么,《坐飞机以后》则堪称回归了传统的言志派写作。这也许与废名这一时期关于文学观念的调整有关,即把文学视为“载道”的形式。正如废名在1948年的一次文学座谈会上的发言中所说:

文学家必有道,但未必为当时社会所承认。一个大文学家必须具备三个条件:天才,豪杰,圣贤。无天才即不能表现,但有天才未必是豪杰。有些人有天才而屈服于名利酒色,故非豪杰。如是圣贤,则必同时是天才,是豪杰。三者合一乃为超人,不与世人妥协。好的文学家都是反抗现实的。即(使)不明白相抗,社会也不会欢迎他的。⑦

废名所谓的“道”乃作家自己之“道”,因此,这种“道”往往是不合时宜的,即所谓“好的文学家都是反抗现实的。即(使)不明白相抗,社会也不会欢迎他的”。废名以自己与现实相抗的方式言说着“道”,也即言说着政治。与《桥》的“不食人间烟火”以及《莫须有先生传》孤独的梦呓相比,他的新著《坐飞机以后》无疑是载道派写作。当然废名的“载道”无法纳入传统的“载道”与“言志”的二分格局中,他的载道毋宁说也是言志。而恰是这种言志与载道的倾向,促使了他的小说文体和形式的变化,他在战争中有各类想法和经验急于表达,于是必须为自己的新的思想和体悟找到新的文体方式。应该说他的确找到了《坐飞机以后》这一理想的“变体”。钱理群先生曾经评价说废名“变得太快了”⑧。但是这种“快”也许并不是“反映了作家思想方法上有些好走极端”,对废名来说,这不是趋新求异的偏好,从《坐飞机以后》中可以分明感受到这个变化在他实在是势所必然,这种“变”,标志着整个文学观和历史观都有了重大的变化,个中原因要到20世纪40年代中国的历史中去寻找,也要到废名个人的经历中去寻找。

“非典型”的小说

言志和“载道”的文学观的选择,必然使议论占据了《坐飞机以后》的绝大部分篇幅。

这种对议论的酷爱在当时文坛并不是孤立的。夹叙夹议是40年代的重要创作倾向,冯至、沈从文、师陀等人的小说中都有很多议论。朱光潜、沈从文、萧乾等京派作家也创作了一系列的政论文章,在文章中评论时政,表达文化和政治理想。政论文章的集中出现,标志着京派的审美文化理想已经开始向社会政治理想转变,30年代的象牙之塔早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是废名的风格又不是所谓夹叙夹议所能概括的。《坐飞机以后》中的长篇大论自成一格,本身即是小说的主旨之所在,有时小说的整个章节都由议论构成。其话题也往往更漶漫无边,枝蔓横生,旁逸斜出。当然,更多的时候,废名还是能够在信马由缰之后悬崖勒马,回到叙述的线索上来,而此时的叙述就显得愈发可贵,并使小说成为小说,拖住了思绪的奔马彻底朝政论的悬崖滑落的蹄子。叙述时不时地调谐着议论,于是这种“非典型”的小说文体终于还是站住了脚。

值得分析的还有废名在写这部小说的过程中也一直伴随着对“小说”的自我解构。废名时时插入叙述的自我指涉,不断声言自己在写一部传记、历史,是写实,而非小说。但悖谬的是,废名越称它不是小说,它越无法摆脱小说的属性,我们称《坐飞机以后》是一种散文体,并不是说它只是以小说为外壳而已。恰恰相反,它骨子里当然还是小说,同时也是中国现代最具有挑战性和先锋性的小说之一。它的形式是传统的,也是先锋的。这里的关键不在于是否为废名的书写确立一个小说的名分,而是强调,废名在是小说还是非小说的摇摆中,使作品表现出惊人的吸纳力和可能性,从而拓展了小说的文体空间,这个空间甚至比真正的散文更为浩繁,并在上世纪40年代小说试验的总体潮流中成为走得最远的一部。

《坐飞机以后》的小说性尤其体现在莫须有先生这个虚拟的人物的设定上。在这一点上,《坐飞机以后》的叙述策略与《桥》堪称是异曲同工。从小说学的角度着眼,《桥》的小说性主要体现为一个堪称有趣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以及人物视角(小林)的存在。叙述者和人物视角的一以贯之的存在,在读者的阅读期待视野中保持了《桥》的小说意味。尽管周作人在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时,选了《桥》中的六章,并在导言中称“废名所作本来是小说,但是我看这可以当小品散文读,不,不但是可以,或者这样更觉得有意味亦未可知”,但是《桥》的小说性还是毋庸置疑的。叙述者和人物视角的选择以及叙述者干预和评论,都使《桥》成为一部具有先锋性的小说⑨。类似的功能表现在《坐飞机以后》中的虚拟的人物莫须有先生身上。正是由于他的存在,《坐飞机以后》最终成为了小说。而莫须有先生的狂态,又似乎可以追溯到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如,也多少有些鲁迅塑造的狂人的影子,一系列不合时宜的思想以这一虚拟的人物道出,就有了特殊的意味。这使废名的思想并非以说教的方式呈现,而成为有意趣的思想。这一人物的设置,也给废名的议论带来了绝大的方便。小说中每写一大段漫无边际的议论又不得不收住的时候,废名就不失时机加上一句:“这就是莫须有先生所要说的话”,“莫须有先生当时做如是想”,或者“以上的话好像说的很没有条理,但很能表现莫须有先生一部分心事”,等等。似乎小说中的奇谈怪论一旦归之于莫须有先生,即使破绽百出,匪夷所思,作者都能摆脱自己的干系似的。这也就是废名最终把《坐飞机以后》写成小说的好处。正是借助“莫须有先生”这一与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相似的虚构人物,废名可以更肆无忌惮、淋漓尽致地发表自己的哲理和议论,不合时宜的思想也获得了存在和被表达的合理性。

当然,废名选择莫须有先生作为小说主人公,其损失也是显而易见的,即读者甚至研究者往往把莫须有先生当成一个放诞和滑稽的文学人物,在留意了小说的形式的散漫和议论的恣肆的同时,忽视或轻视了《坐飞机以后》中思想价值的独立性。废名的郑重的立意和严肃的思考就很难得到真正的重视。即如朱自清当年也称小说表现出“滑稽与悲哀的混合”⑩。甚至有研究者依旧把它读成上世纪30年代的《桥》和《莫须有先生传》,从中读出隐逸性和悲观色彩,称其为“逃避现实”之作⑪。废名若地下有知,当又会说这是“不知我者”了吧。这样一部史无前例的另类书写,不为世人认真严肃地对待⑫,似乎成了《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无法逃脱的历史宿命。

① 卞之琳:《冯文炳选集·序》,《新文学史料》,1984年第2期。

② 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4页。

③ 钱理群:《对话与漫游》,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42页。

④ 万俊人:《道德谱系与知识镜像》,《读书》2004年第4期。

⑤ 孟实:《桥》,《文学杂志》,1937年7月1日第1卷第3期。

⑦ 《今日文学的方向》,天津《大公报》,1948年11月14日。

⑧ 钱理群:《对话与漫游》,第314页。

⑨ 参见吴晓东:《镜花水月的世界——废名小说〈桥〉的诗学研读》,广西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⑩ 朱自清:《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文艺论丛》,第14辑。

⑪ 参见冯健男:《〈冯文炳选集〉编后记》,《冯文炳研究资料》,海峡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325页。

⑫ 我所见到的对《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评价最高的是日本现代文学研究者木山英雄,他在1984年致冯健男的信中称这部小说是废名“最后而最奇特的长篇小说”。参见冯健男:《废名在战后的北大》,《新文学史料》,199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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