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梦丽(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英语教学部, 北京 100024)
詹姆斯·鲍德温是美国黑人最重要的代言人之一,他被赋予“预言家”“梦想家”“宣传者”和“战斗者”的称号。鲍德温崛起于美国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民权运动,因此他时刻感受到为黑人的政治和社会目标呼吁的责任。然而,和拉夫·艾里森一样,鲍德温不仅仅是一个黑人作家,他作品的主题常常是对人在恶劣社会环境中寻找个人自由和个人身份的普遍探询,对人类苦难的深刻揭示和对艺术的社会救治功能的探索。
《桑尼的布鲁斯曲》被公认为鲍德温最好的短篇小说,收集在他唯一的短篇小说集《去见那个人》(Going to Meet the Man)中。在这个短篇中,鲍德温以他有力、优美和抒情的笔触,从现实的视角,将上述主题展现得淋漓尽致。本文主要通过分析人物心理,探索作品中两兄弟的成长历程以及他们对生命意义的理解。
故事的叙述者是桑尼的哥哥,文中没有出现他的名字。表面看起来整个小说是哥哥在讲弟弟的故事,然而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是哥哥在讲自己的故事。通过哥哥对周围世界的观察,对生活中苦难的反思,对弟弟的行为由不解到认同,我们看到的是哥哥内心的挣扎和精神的成长。
像当时的一些有志黑人青年一样,面对恶劣的生存环境和发展道路上的重重障碍,哥哥试图通过自身的努力摆脱成长环境。这种摆脱不仅是地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小说中的哥哥是一名受人尊重的中学数学教师,住所也远离了他出生的哈莱姆区。在周围的许多黑人青年毁于严酷的现实之下时,他能够自强不息、洁身自好,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恶劣的生活环境,取得与美国主流文化的认同,过着稳定、安逸的中产阶级的生活。然而弟弟因吸毒被捕的消息打破了他生活的平静,触动了他内心存积的“坚冰”。这里,作者用“冰”象征哥哥内心深处对生活中的苦难、威胁和不安定的逃避,弟弟被捕让哥哥强烈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故事的开头作者细腻地描写了哥哥这种复杂的心理:“我非常害怕,为桑尼感到害怕。他又一次变得真实起来。整整一天,仿佛有一坨冰堵在我的胸口,并不断的融化……我无法相信,我的内心根本无法接受。我一直都在逃避现实,我不愿意去面对。尽管我曾怀疑,但我不想去证实,我一直都在逃避……”
由弟弟的不幸,哥哥开始反思整个黑人青少年所处的生长环境,并在这种反思中看到了自我。他指出,黑人青少年在发现自己才能的时刻,也不可避免地撞在了现实低矮的天花板上,他们很快长大,也很快陷入生活的黑暗,而电影院里的黑暗(暗指主流文化的浸染)又蒙蔽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看不到现实的黑暗。在这样的境遇中,能像哥哥那样成功跻身中产阶级的仅仅是少数,更多的黑人青少年堕入社会的底层,过着卑微而屈辱的生活。例如哥哥在回家的路上遇到的那个长相酷似桑尼的青年,“他虽然已经是成年人,但仍在这一带闲逛,在街边墙角出没,看上去瘦瘦高高的,衣衫褴褛。我曾多次撞见他,他经常向我讨些小钱,十五分或五十分的。每次他都有很好的借口,而不知怎的,我也从未拒绝过他,然而现在我突然很讨厌他,我受不了他看我的眼神,那神情几分像狗,又有几分像狡黠的孩子……”叙述者对酒吧里的女招待也做了类似的描写,“我看着她的脸,她一面和酒吧里的客人调笑,一面伴着音乐扭动。从她的笑容里,你可以看到小女孩的神情,而她那憔悴的、酷似妓女的脸庞,却又书写着一个妇女绝望的挣扎”。这些细节描写反映了作者敏锐的观察力:在生活的重压和折磨下,这些青年早已失去了曾经的纯真和质朴,他们被迫屈从于命运,变得无动于衷,失去斗志;然而在这些过早经历沧桑的面孔下,我们还依稀看到那纯真的表情,看到不同年龄在同一个人身上的重叠。叙述者对弟弟的担心正是来自周围这么多活生生的例子。在对黑人青少年成长环境的反思中,叙述者仿佛第一次听到校园里黑人学生的喧闹和诅咒,他们的声音因为弟弟桑尼的不幸而真实起来,而他也仿佛从中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然而,尽管此时的叙述者对弟弟、对所有黑人青少年的成长环境感到不平和担忧,但从他的叙述语气中(例如上文中提到的他对“男青年”以及“酒吧女”的那些描述),读者可以感觉到叙述者仍然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进行着思考、观察和评述,他并没有将自己看作他们中的一员,他不愿或不敢回到自己努力摆脱的那种身份中。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得到弟弟被捕的消息后,他没有立即和桑尼联系,没有像母亲叮嘱的那样给予桑尼精神支持。直到女儿因病夭折,叙述者才开始与桑尼交流。这是兄弟和解的开始,也是哥哥与真实身份认同的开始。
小说有明线、暗线两条线索。明线是哥哥对现实的思考,对过去生活的回忆,暗线是弟弟的对生活的抗争和超越,兄弟俩的交流则是两条线索的交汇。面对生活的苦难,兄弟俩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态度。哥哥通过认同主流社会,顺从地接受了现实;而弟弟先是以吸毒的方式逃避外界的混乱,寻求内心的平静,后来通过音乐,找到了一种精神上超越苦难的路径。作者通过两次重要的对话来展示人物内心,展现他们不同的生活态度。
在母亲的葬礼之后,兄弟俩进行了第一次正式交流。哥哥问弟弟将来的打算,桑尼说想成为一名音乐家,哥哥对此非常不理解,因为对他来说,做音乐不是什么正经职业,不能作为谋生的手段。而桑尼是这样回答的:
“当然可以(谋生),我可以用它(音乐)来生活,我只想让你明白,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
“但是,桑尼,”我温和地说,“你知道,人们不一定总能做他们想做的事。”
“不能吗?这个我不知道。”桑尼的回答让我吃惊,“我觉得人们应该做他们想做的事,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次交流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与有所历练的成人的对话,暗示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为了弟弟的安全,哥哥以练琴为由说服弟弟与自己妻子一家住在一起。叙述者的妻子在和桑尼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坦言说,“似乎和‘我们’一起生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对‘我’毫无意义,对‘我们’任何人都毫无意义。”“桑尼似乎是神或怪物……他绝不让人讨厌或粗鲁无礼,只是他似乎独自笼罩在一片云雾,一团火或某种梦幻里,外人根本无法接近他。”当时的桑尼仍是一个孩子,他在生活中找不到交流的对象,于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以示反抗,但是他的反抗是个人的、自我的,远离社会团体、缺乏呼应的。他需要在生活中找到与亲人、同胞交流的“音符”,才能突破个人的狭窄世界,在广阔的范围内引起共鸣(小说最后桑尼的成功演奏正说明了这一点)。但在这之前,桑尼经历了逃跑、参军、吸毒、被捕等艰难历程,出狱后的桑尼对现实有了更深的认识,他与哥哥的再次对话是对从前生活体验的反思,反映了他思想的成熟和对生活的深刻理解。
兄弟俩的再次对话是在桑尼从戒毒所出来之后,交谈从他们刚刚看到的街头宗教布道会开始,桑尼突然提起唱歌那位妇女,“刚才听她唱歌,让我一时想起海洛因在血管里的感觉,温暖的而又凉丝丝的,让你觉得有些飘渺,而又把握十足。”“有时候人就需要那种感觉,那种有把握的感觉。”在这里,作者暗示:宗教音乐如同海洛因一样,给人慰藉,让人暂时忘掉痛苦。哥哥对弟弟的感受不屑一顾,认为桑尼在为自己之前吸毒的行为找理由。然而,现在的桑尼在这种宗教布道歌曲中感到的不再是精神的安慰和平静,而是那“神圣”歌唱背后隐藏的巨大痛苦。他的理解是,“刚刚上楼前听那位妇女唱歌,我突然感到,她不知经历了多大的痛苦才能唱成那样”。哥哥则认为每个人都没有办法不受苦,既然这样,我们就应该“忍受”它。桑尼反驳道,我们的确无法逃避苦难,但我们要努力尝试各种方式“不在苦海里淹死,我们要努力浮在海的上面”。哥哥试图用“意志力以及生活可以很美好”等字眼劝说桑尼不要走向极端,但他自己都觉得这些话是那么“苍白无力,纯粹是谎言”,所以没有说出口。桑尼用“内心的风暴”来比喻社会混乱的现实在个体精神世界的反映。在交流困难、缺乏倾诉对象的情况下,内心的风暴无法释放,因此他选择了音乐,为自己混乱的内心找到一种秩序。他说:“有时,当我离这个世界最远的时候,我反而觉得生活在其中,和它真正在一起。我可以演奏,但又不是非演奏不可。因为世界就在那里,从我心底流淌出来。”桑尼用黑人传统的音乐形式——布鲁斯曲来抒发自己的愤懑、痛苦和挣扎;更重要的,他的布鲁斯曲不仅是个人情感的宣泄,也是与亲人、同胞情感交流的媒介。他用音乐唤醒同胞对苦难的记忆,使他们能够正视生活中的不幸,而不是麻木的忘却,并在此过程中赋予生活新的意义。
故事的最后一部分是全文的高潮。叙述者终于能够静静地坐下来,倾听桑尼用音乐讲述的故事。在此,作者对桑尼的演奏进行了精彩、细致的描写,包括室内环境、灯光、乐队成员等。一走进酒吧,哥哥就感到人们对桑尼的欣赏和喜爱,他觉得自己身处桑尼的“王国”,而且“毫无疑问桑尼在这个王国里是贵族”。这部分描写反映出桑尼与黑人社团的认同,他在团体和黑人传统文化中找到了力量和生存的意义,同时也反映了哥哥对桑尼缺乏了解以及与黑人团体的疏离。在乐队成员中,作者着重描写了克里奥耳——一个年长的乐师对桑尼的引导和关爱。在一定程度上,克里奥耳扮演了桑尼父亲的角色,因为他有更多的生活体验。文中有这样的描述:“他在和桑尼对话。他想让桑尼离开海岸向深水迈进。他可以向桑尼证明进入深水和被水淹死并不是一回事——他到过那里,因此深有体会。”桑尼试探着,努力着,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注满琴弦”。克里奥耳“听着,不时加以评论,严肃、强劲、美丽、平静而古老”。在他的引导下,桑尼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琴弦,“一副全新的琴弦”。
而此时的叙述者,敞开了自己的心扉,让桑尼的音乐激荡着心弦。他这样评述:“他们(用音乐)讲述的故事并不新鲜,然而他们甘愿以毁灭、疯狂甚至生命的代价将这些故事用新的方式呈现出来,为的是让我们听到。因为我们的悲欢离合、成功失败的故事从来都一样,但重要的是要有人来听。”这里,作者用音乐作为一个重要隐喻,强调了交流以及与团体认同的重要性。
在Janheinz Jahn的《新黑人文学》(Neo African Literature)中,他这样评论道:“布鲁斯曲的演唱者描述的是个人的经历,但这样的个人经历正是他所在的黑人团体中每个个体的典型经历。演唱者从来不会把自己与团体对立或凌驾于这个团体之上。”(Reilly,1970)在鲍德温的小说中,叙述者从桑尼的演奏中,领会到了同样的意思:“桑尼的手指使空气中充满了生命,他自己的生命。但这生命中包含了更多其他人的生命。”桑尼用自己的音乐消除了兄弟间长期存在的隔阂。置身于黑人兄弟中,听着弟弟的演奏,“我”的精神得到了自由,因为音乐——我们民族的音乐——使“我们”卸下伪装回归过去、回归自我。叙述者这样描述自己听音乐的感受,“我又看到了母亲的脸,并且第一次感觉到路上的石子如何硌伤了她的脚。我看到了那条月光下的公路,父亲的弟弟就是在那儿被轧死的。音乐使我想起了许多往事,把我带回过去。我又看到了我的小女儿,触摸到伊莎贝拉的眼泪,我觉得自己也眼泪盈眶了。”Reilly曾说:“布鲁斯的特质就在于它让我们在音乐中与历史相会,从而将个人生活的意义与社会意义连接起来。”(Reilly,1970)。同样在这篇小说中,桑尼的音乐唤醒了哥哥对过去苦难的记忆,而这些记忆在不断寻求认同和习惯的隐忍中被有意识的忘却或麻木的尘封。在对过去的回忆中,叙述者与亲人连接在一起,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更清楚的认识。
小说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对兄弟俩和解的抽象描述。看到桑尼的成功并被桑尼的音乐打动,哥哥献给弟弟一杯酒。“起初桑尼似乎没注意到,但在开始下一段演奏之前,他呷了一口并朝我坐的方向点了点头。接着他把杯子又放回到钢琴上。他们的演奏重新开始了,从我的角度看,那只杯子闪着光在弟弟头顶轻轻晃动,恰似上帝给耶路撒冷人的‘使人东倒西歪的杯子’。”根据《旧约·以赛亚书》记载,上帝在盛怒之下让耶路撒冷人喝下“使人东倒西歪之杯”(愤怒之杯)以示对他们的惩罚,后来上帝又收回了这个杯子表示宽恕。小说中引用这个典故,表达了两方面的含义,一是暗示弟弟克服了对毒品的依赖,成为一名成功的民间乐师;二是象征哥哥对弟弟的接受和认同,他不再对弟弟的行为加以控制,桑尼获得了完全的自由。
鲍德温的这个短篇虽然充满了对苦难的阐释,让读者时时感到他所描述的黑暗的包围,然而他对兄弟情谊的细腻描写,对亲情的传神表达,以及对音乐伟大力量的深刻感悟,让读者在黑暗中看到光明,在阴霾中感受温暖和力量。因此,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这篇小说是对每个人生存状态的阐释:黑暗与光明交替,在混乱中寻求秩序,在嘈杂中渴望聆听,在苦痛中挣扎成长。这正是许多读者为之喝彩的主要原因。
[1] Baldwin,James.“Sonny’s Blues”in Jane Bachman Gordan&Karen Kuehner(ed.)Fiction,an Introduction to the Short Story,Lincolnwood:NTC/Contemporary Publishing Group,1999.(引文自译,不再注明页码)
[2] Magill,Frank N.Masterplots II.Short Story Series.Vol 3.California:Salem.1986.
[3]Reilly,John.“Sonny’s Blues:James Baldwin’s Image of Black Community.”Negro-American Literature Forum,4,(1970):56-60.(引文自译)
[4] 谷启楠.一首强劲的黑人觉醒之歌——论《桑尼的布鲁斯曲》的深刻内涵[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3,(5):67-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