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楠(山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山西 临汾 041004)
被视为美国西语裔作家的代表人物的桑德拉·希斯内罗丝(Sandra Cisneros)一直以来都以美国墨西哥裔移民的生活为创作源泉。1984年,兰登书屋出版了作者的第二部小说《芒果街上的小屋》(The House on Mango Street)。该书使希斯内罗丝一举成名,书中所描述的西语裔移民的文化传统和习俗随着小说的流行而逐渐为美国主流社会熟知。1985年,希斯内罗丝获得了“前哥伦布基金会”颁发的美国图书奖。其后,这本小说逐渐进入美国大中小学课堂,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芒果街上的小屋》这部书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与希斯内罗丝的后现代主义的视角有关。讨论希斯内罗丝小说中所展示的族裔、性别、生态、消费等交织在一起的后现代主义问题在今天看来仍有新意。
“后现代”一词最早出现于20世纪四五十年代。那时“后现代”开始偶尔被用于描述新的建筑或诗歌形式。到六七十年代这个词就被广泛引入了文化理论领域。作者希斯内罗丝生于1954年,她成长的岁月正是后现代的思想与表达方式逐渐被广泛认可、接受的阶段。而作者1976年在依阿华大学作家坊研究生院学习写作的经历,无疑使她更多地接受了后现代的观察视角和写作方式。本文中关于后现代问题的讨论主要借鉴了法国哲学家利奥塔和英国哲学家伊格尔顿这两位著名的后现代理论家的观点。利奥塔(1984:80)谈论的后现代社会或后现代时代主要侧重后工业社会的秩序的发展。他认为在后现代时期,语言游戏的多样性代替了宏大叙述性知识,地方主义代替了普遍主义。而在特里·伊格尔顿看来,后现代主义的典型风格是游戏的、自我戏仿的,混合的,兼收并蓄的和反讽的。它赞美分裂而不是协调,破碎而不是整体(伊格尔顿,2000:序1)。80年代的美国已经进入了后工业社会,信息技术的发展使得人们的交流形式发生了变化。美国少数族裔的、地方性的叙述形式代替了普遍主义的、以英美文化为主的叙述方式。《芒果街上的小屋》中44个独立成章的故事、埃斯佩朗莎那种喃喃自语式的表达更接近游戏的风格。在书中,她直面西方主流文化传统与墨西哥文化传统,用又似诗歌、又似梦呓般的语言、又像小说又像散文的写作方式使作品有了兼收并蓄的独特后现代风格。下面逐一作一分析。
一般认为,生物学范畴的族裔也作为一种社会文化范畴出现。关注少数族裔的边缘性、地方性是对主流文化的解构,也是后现代主义所侧重的方面之一。在美国这个以白人文化为主流文化的多移民国家里,作为西语裔的作家,希斯内罗丝必须面对两种传统,即西方主流文化传统与自身的墨西哥文化传统。同时,她必须借助主流的语言形式——英语来进行自己的文学创作。也就是说,她要在西方文化背景中凸现自己独特的身份,表现出与其它主流或非主流的有明显差异的文化传统与风俗。还要用“标准”的英语来表现自身的“异质”特点,来阐释自己对世界的理解与感悟,并在更深层次上追问生存的意义。
《芒果街上的小屋》中埃斯佩朗莎的语言,充分体现了“异质”的特点。不合语法、运用西班牙专有名词或词汇之处比比皆是:如用“me”代替“As for me”,如大量使用玉米肉粽(tamales)、震簪(tebleeque)、祖父(abuelito)、妈妈们(las comadres)等西班牙语词汇。在《芒果街上的小屋》一书中,作者充分挖掘了本民族的创作素材,关于墨西哥文化传统与习俗的描写俯拾皆是:埃斯佩朗莎的名字在西班牙语里发音很柔和,但是在英语里这个名字的“音节像铁皮做的,会碰痛上颚”(11)。因此遭到其他孩子嘲笑。还有埃斯佩朗莎的头发、皮肤的颜色。她的长相是典型的墨西哥女孩。此外,书中还有用塔罗牌算命的女人、会看手相的神奇三姐妹的描述,这些都是墨西哥土著文化传统中不同于西方主流文化的神秘特征的体现。顺带介绍一下,希斯内罗丝在她的其他作品中也着力凸现墨西哥的文化传统。例如,在《吼克里克的女人及其他故事》(Women Hollering Creek and Other Stories)中,她将22个短篇的背景都设在墨西哥或者美国与墨西哥交界的美国西南部地区。在书中的人物身上凝聚了作家对本族群历史文化的真情实感。书中大量运用了墨西哥的神话、传说、民间习俗和俗话。在另一本书《条纹大批巾》(Caramelo)里,更是对墨西哥历史和美国墨西哥人移民史作一回顾,展现了一幅充满墨西哥风情的画卷。
希斯内罗丝常以“奇卡纳(Chicana,意为美国墨西哥裔女性)女性主义者”自居。可见,希斯内罗丝拒绝牺牲族裔身份以彻底融入主流社会,而是努力凸现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她曾说过:“我觉得我的族群——还有我的性别——给我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有许许多多的不公正等着我去关注。我可以帮助其他女性找到另外的生活出路,让这样的变化成为现实”(转引自石平萍,2005:18)。在《芒果街上的小屋》一书的结尾,希斯内罗丝通过埃斯佩朗莎之口为她自己的这句话作了注解:“我离开是为了回来。为了那些我留在身后的人。为了那些无法出去的人”(150)。
早在1989年,哈奇森就注意到女性主义话语和后现代话语是相辅相成的。女性主义有助于后现代理论批评人本主义这种男性统治话语中的普遍“人”(man)(凯尔纳等,1999:209)。因为“人”(man)掩盖了男女之间的性别差别,实际上是支持了男性对女性的统治。女性主义对男女二元对立的批判显然是与后现代理论批判二分法思维模式的理论目标相暗合的。希斯内罗丝本人用《芒果街上的小屋》书中主人公埃斯佩朗莎为这句话作了一个好的注解。
《芒果街上的小屋》中的男性大多是男性中心主义者,他们,如拉菲娜、萨利的丈夫,把女性束缚在家中;他们,如密涅瓦的丈夫,让密涅瓦未婚先孕,然后又抛弃做丈夫的责任,一次次离开家里。面对这样的男性统治的世界,埃斯佩朗莎开始了自己的抗争,她不愿向自己的妈妈或婶婶那样做家庭主妇,终生被束缚于家中,也不愿像萨莉或玛琳那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是为了可以嫁给一个带她走的男人。她“像男人一样离开自己的饭桌的人,既不摆正凳子,也不收拾盘子”(120)。这是埃斯佩朗莎对传统的女性身份的背叛,也是埃斯佩朗莎确立起独立的女性自我意识的证明(石平萍,2005:25)。她给“真正的我,一个没人看到过的我”起名为泽泽X(11)。显然,这不是个传统意义的名字,更像是一个符号,是埃斯佩朗莎确立自己的文化身份和申张自我的手段。此外,埃斯佩朗莎还要一所房子,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她还会接纳流浪的人,请他们在阁楼上居住。显然,除了建立新的身份认同,埃斯佩朗莎还要自己的空间,这是一个她的空间,但是她又为流浪者开放这个空间。充分反映出埃斯佩朗莎独立但又宽容的女性主义思想。埃斯佩朗莎通过抗争、改名字等种种手段,确立的自己的独特身份。她最终离开了芒果街,标志着一个新女性的诞生。
生态批评最基本的理念就是人类文化与自然世界密切相连,它既影响自然,又受自然的影响。应该记住,所有人类的经历,实际上都是在特定地点发生的。要完全理解人类的经历,还需要聆听自然。在高科技发达的后现代社会,人与自然都趋向商品化的今天,生态批评是对人与自然、文化与自然关系的一种反思(赵一凡,2006:490)。作为后现代重要批评视角的生态批评看重的就是批判后现代社会的负面影响。
在《芒果街上的小屋》一书里,自然环境并不好:芒果街是一条逼仄的小街,这里的房子大多破旧、灰暗。芒果街尽头的埃斯佩朗莎的家就像是只猫儿缩起脚爪窝在那里(28)。芒果街的住户大多是少数族裔移民——墨西哥人、波多黎各人、黑人。生活环境的压抑显然影响了这里住户的心情。他们偷窃、殴打家里的女人,他们疲惫、他们绝望。在《芒果街上的小屋》中,房子不再代表着舒适的家或安全的空间,更多的时候,它成了父权制传统女性价值观的象征,有形或无形地禁锢着女性的身心(石平萍,2005:28)。
但是这里也有一些充满了魅力的自然场景,比如猴子花园。它们给埃斯佩朗莎灰暗的生活抹上了一丝亮色。猴子花园里的植物有向日葵、鸡冠花、刺玫瑰、大蓟和梨树、桃树。还有各种各样的昆虫:蜜蜂、果蝇、蜘蛛、蓝甲虫、蚂蚁和瓢虫。埃斯佩朗莎热爱这些自然景色,即便在这里变成了废弃汽车停车场后还是喜欢在这里玩耍。但是,猴子花园不久就成了大些的男孩女孩调情的地方。成长中的埃斯佩朗莎认为“花园曾经是那么好玩的地方,可现在似乎也不是我的了”(134)。猴子花园是见证埃斯佩朗莎成长的场所,自然用它的方式讲述了埃斯佩朗莎成长的心路历程。显然,要完全理解埃斯佩朗莎的经历,这里是最好的倾听地点。猴子花园这章从生态批评的角度反思了后现代社会中一个小女孩的成长经历。
其他一些充满生态思想的文字还有“四棵细瘦的树”一节。埃斯佩朗莎说它们和她很相似,互相懂得彼此。他们也是“不属于这里却来到这里的四个”(105)。这四棵树有着神秘的力量,用力向下也向上生长。埃斯佩朗莎说,“它们教会人”。是的,埃斯佩朗莎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每当埃斯佩朗莎“太悲伤太瘦弱无法再坚持的时候”,使这四棵树教给她要坚持,要不畏水泥和砖块继续努力生长。这四棵树就是埃斯佩朗莎本人力量的源泉,帮助她顽强地生存。读者在读懂自然的同时也读懂了埃斯佩朗莎。
通常人们主要从两种视角研究消费文化:社会学的视角和心理学视角。从社会学视角看来,人们为了建立社会联系或社会区别,会以不同的方式去消费商品。而从心理学的视角来看:在消费文化中,情感快乐与梦想、欲望都是大受欢迎的。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美国已经进入消费社会,成长于这个时期的孩子,如埃斯佩朗莎,毫无疑问会受到消费社会的影响。这也是后现代社会无法避免的问题。
埃斯佩朗莎一家在芒果街上的小屋作为商品来说不是很体面,不是“一所可以指给人看的房子”(5)。但是住在芒果街让她们感到很安全。这是因为芒果街给它的住户盖上了墨西哥裔移民的记号,从而将它的住户与别人划分了开来。人们离开或者是搬来部分是经济原因,也因为这里所提供的社会联系。随着越来越多的墨西哥移民涌入芒果街,许多像猫皇后凯茜那样的白人,就搬离了这里。白人的离开,与其说是逃离芒果街这个地方,不如说是为了离开这里所代表的少数族裔的社会生活。这恰恰证明:人们对商品的享用,只是部分地与其物质消费有关,关键的还是人们将其用作一种标签(费瑟斯通,2000:25)。
埃斯佩朗莎想要去教会学校的餐厅吃午饭,只是为了“餐厅”(canteen)那听起来洋气的名字,为了像其他孩子一样可以在学校吃一次午饭(56)。这里,餐厅成了小埃斯佩朗莎的梦想。通过在餐厅吃饭这种消费方式,她想达到快乐和梦想的实现。但是现实却是,去餐厅吃饭前要忍受大嬷嬷的讯问,在餐厅吃的也只是家里准备的里面没有肉的米饭三明治。冰冷的现实就像冰冷的米饭三明治一样使埃斯佩朗莎明白,他们不是在社会上占据主流的阶层。他们的住房、餐饮等消费方式已经将他们与别人区别开来,并决定了他们的社会联系与社会活动。他们所期望的梦想不能靠追求与别人一样的消费水平来达到。因此,也许只有那些在他们社团中间的物质的、文化的消费才是适合他们的。比如埃斯佩朗莎花五元钱与邻居小女孩合买的旧自行车,就是一辆可以给她们带来快乐的东西。又比如,她参加小表弟的洗礼式时只有新衣服但没有新鞋子让她感到羞愧,不敢去跳舞。因为物质的贫乏,不能拥有想要的商品使她自卑。但拿乔叔叔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他来带着她跳舞了,埃斯佩朗莎忘记了她没有新鞋的事儿,忘情起舞。他们成了舞会上跳得最好的人——大家议论说“这两个人怎么跳的像电影里一样啊”(62)。埃斯佩朗莎的快乐和梦想最终通过这种方式达到了。可见,埃斯佩朗莎想通过消费实现许多的梦想与快乐,但是窘迫的现实往往不能使她如愿。她和芒果街上的其他住户只能彼此安慰,并最终认识到,这是他们在消费社会中的所处的位置决定的。
《芒果街上的小屋》颠覆了小说的传统形式,正如埃斯佩朗莎颠覆了自己的女性身份。《芒果街上的小屋》的拼贴、戏仿、反讽的多元风格正像小说本身所展示的拼花板般的西语裔移民的生活万象。书中的族裔、性别、生态和消费文化的视角,向我们展示了一只新鲜多汁,但又有着多种味道的芒果,值得我们一再咀嚼、回味。
本文只标注页码处所引用作品是[美]桑德拉·希斯内罗丝著《芒果街上的小屋》,潘帕译,译林出版社,2006。
[1] Lyotard,J.F.,1984:The Postmodern Condition[M],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 [英]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M].刘精明译,译林出版社,2000.
[3] 石平萍.开辟女性生存的新空间——析桑德拉·西斯内罗斯的《芒果街上的房子》[J].外国文学,2005:(3).
[4] 石平萍.“奇卡纳女性主义者”、作家桑德拉·西斯内罗斯[J].外国文学,2005:(3).
[5] [英]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的幻象[M].华明译,商务印书馆,2000.
[6] 赵一凡.西方文论关键词[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