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文彬
个人:国家身份的认证与失落
小说始终是中国当代文学史时空里最为重要的一种文体,这样举足轻重的牢固地位显然同国人多年来形成的务实阅读历史习惯有关。毕竟,对于现实问题的关注和期待随时影响着人们之于文学的主要诉求,而具有世俗化出身的小说无疑因此得以显示出其承当现实描摹工具的优越性来。在新中国历史话语开始讲述的前夕,解放区文学已成功参与了民族新生问题的解决,文学作为“经国之大业”的不朽历史功用至此获致了空前提升。当然,恢弘的叙事与想象仍旧是由小说那里得到满足的。那么,这一经验在新中国成为制度化的表述可以说只是顺理成章的结果。“17年”文学突显出的重要性源自于其本身所表征的国家实质,而非它可能表达的作家个性。从这层意义说来,“17年”的文学语境根本不可能是任性的。事实上,在诸多方面它都表现得甚为严肃和矜持。在此,文学不是一个人的事业,乃是属于整个集体的事业。故而,它的自由空间必然是有限的。农村题材与革命历史题材小说于这个时代的盛行,说明的不是作家个人的自由选择,乃是国家对于作家的期望和指令。偶然绝不是这个时代所允许的,理性支持着一切的必然。《创业史》(柳青)、《青春之歌》(杨沫)之类的文本与其说是个人的创作,还不如说是国家公民的集体主义自觉意识使然。透过这些文本,你能够看到的不是某一个人的自由,倒是整个国家的权力意志。此时此刻,自由的多少或有无皆未成为多么首要的文学问题,因为服从一直就是这一时刻的主题: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权力与服从之间的和谐关系致使自由的时代禁忌无论如何都难以成为一种普泛性的精神痛苦。真正的精神痛苦不在于时人所能体会到的权力束缚,反而是此种权力对于其合法身份的否认。保持自我同国家权力之间的一致性,终究是作家们所渴望实现的唯一自由形式。服从的自我意愿言明的恰是个人自由的一种可贵实现,它同奴役抑或限制没有任何的关系。一如《创业史》中的梁生宝所体验到的自由就表现在他对乡村社会主义合作化道路召唤义无反顾的应和上,《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对于自由的领会则体现在其对无产阶级革命解放呼声的全身心投入当中。从某种意义上说,给予服从精神的美德性认同,致使他们得以自觉将自由的时代禁忌充分理解为个人权利的一种光荣殉难。在相当程度上,服从所付出的自由代价并非对于自由的反动,恰恰是对于自由的维护。也恰是基于这样的认识,个人应该承负的时代责任便往往被有意无意推托给了国家;而国家却注定不能与个人事事皆达成一致。二者利益冲突的在所难免,由此损害的不只是个人,固然还有国家。理应认识到,个人主义话语遭致的自由抑束完全是合理的,但个性顺带受到的自由限制不管怎样都属于一种谋杀。人格建构使命在中国的难以完成,已然印证了个性遭罹封杀所导致的灾难性后果。经验证明,不论是个人主义的绝对胜利还是集体主义的绝对胜利,都不能保证我们借此正确行进在通抵乌托邦的康庄大道上。
所以,作为后果,“文革”文学的出现绝非偶然。此时,自由终于成为了问题,服从也已不再是令人欣悦的选择。由于个人遭到极端敌视,写作的意义底限开始面临挑战,作品竟要彻底变成与个人成就无干的东西。文学的非文学性主导着文学的实在。个人署名被废除,写作将以集体的名义在实践上摧毁着文学个性的生长空间。《金训华之歌》尚有“仇学宝、钱家梁、张鸿喜”3人的署名权,《牛田洋》则干脆被冠以“南哨”这一笼统责任者,至于《虹南作战史》又明确标注上“上海县《虹南作战史》写作组”以强调个人的消亡。为当时所忽略的是,写作可以不关心作家个人的外在利益,但却不可以作家个人的价值存在为敌。否则,写作便沦为了奴役。《第二次握手》(张扬)、《波动》(赵振开)、《晚霞消失的时候》(礼平)等“手抄本小说”地下形式的现身,昭明的正是不自由的写作现实以及针对这种不自由的主动反抗。于是,是反抗而非服从转化为这一时代的美德。勇气在以往显示于公开的服从行为,而今则显示于私下的反抗力量。只是,这样的力量相对于所谓合法的文学还远远不够强大。并且,地下写作本身的零星规模也从根柢上制约着它的效用。再则,无论是从写作还是从阅读着眼,“手抄本小说”的局限性都是显而易见的。也就是这样的局限性葬送了其星星之火的燎原希望。不过,“手抄本小说”自身却担当着希望,它是那个黑暗时刻罕见的温暖光亮;言说着爱与生的伟大意义。当喧嚣的时代之音肆无忌惮地践踏着人性的尊严时,“手抄本小说”以沉默的方式呐喊出了人性的尊严。故此,“手抄本小说”的存在意义是不容抹杀的。设若没有这一文学现象,“文革”10年的历史将必定是我们彻头彻尾的羞耻。它至少在最低限度挽救了我们的精神颜面,说明我们的精神在那一时代尚未全体死亡。“手抄本小说”在“文革”期间的幸存,从反面诠释了何谓真正的文学。基于此,由“三突出”思想全面遏制着的文学写作最终只能以卑贱的陪衬形式烘托着地下文学写作的高贵。尽管卑贱掌握着彼时真理的话语权,然而毕竟高贵即是真理本身,故而后者才永远是未来的一部分。
精神松绑之后的创伤言述
新时期的“伤痕文学”所开启和延续的恰是一种未来,虽然围绕着它展开的“歌德”或是“缺德”问题的争辩尤为激烈,但是它的突现本身却提示着真理的出场。也许《班主任》(刘心武)、《伤痕》(卢新华)、《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等这些“伤痕小说”有关历史真相的揭示如今看来实在是失之肤浅,然而它们的文学价值却是勿庸置疑的。只是此种价值更多显现于其即时的心理调节功效,而不是在它们的艺术层面上。要知道,历经10年的屈辱心灵压抑一旦获得公正言说的时机,情感的宣泄总会成为实际的第一需要。因此,“伤痕小说”里单纯的悲愤与眼泪即使再肤浅也是必须的。在很大程度上,“伤痕小说”及时起到了文学心理疗愈的作用,此种作用有着其自身的无可替代性。它是一次富有人道意义的抚慰,其不容撼动的地位亦即在于此。除此之外,我们对于“伤痕小说”的任何要求都可能是不公平的。实际上,“伤痕小说”仅仅是一个新时代的前奏,“反思小说”才算是一个正式的开始。不过,限于当时可能的自由程度以及思想深度,“反思小说”只能是一次重要而又认真的文学演习。事实也在证明,真正的思想者在“反思小说”领域里始终就是缺席的。王蒙、张贤亮、高晓声等作家多少显示出了些许思想者的锐气,但超越时代意识形态的思想智慧在他们那里确是远远不够的。从一开始,我们便缺少引领时代方向的作家,而在终于拥有了难得的放言良机之际,我们却只好收获还未做好准备的遗憾了。在一个允许个人自由思想的年代,中国小说家曾经的集体主义深情逐渐暴露出了它的致命尴尬,思考首次在集体那里遭遇了不自由的窘境。我们需要反思的问题太多,可此时我们首先感受到的却仅是政治性的创伤。故此,我们的反思总是难以摆脱掉狭隘的政治模式。关于历史的理解在此被我们一律简单地政治化了,结果对于政治专制的极端憎恶自然变异为对于历史的强烈不满。新中国试图开始重新构建的无产阶级历史联系因此不得不意外中断,“反思小说”之于历史的理性剖析和“五四”以来的历史观念一样,无不是消弭性的。人们将个我的成长与成熟等同为了对于历史的成功背叛,这即意味着自觉将个我和历史截然对立了起来。我们没有把自己看作历史的一部分,历史的命运内涵在我们这里压根就是不予承认的。然而事实上呢?我们永远无法将自我安放于历史之外,我们就是历史。就此而言,我们反对历史也就是反对我们自己。我们的枪口瞄准的是可恶的历史,可真正击中的却是我们自己。我们把个我的成长视为执着的叛逆过程,不服从一切,只服从内心的冲动,到头来我们却发现,成熟对于我们的成长历程竟是漫无止境的。我们在对历史的反叛和怀疑中尽情享受着自由,但是为历史担负责任的念头则从来就是消极的。如此情势决定了我们始终只能是个任性的孩子,充斥于我们心间的一直就是怨恨、不满和狐疑。我们迟迟学不会热爱自己的历史,尤其这历史竟如“文革”一般是灾难性的。我们似乎并不明白,反思如果匮乏爱的情怀,它便只有沦落为可怜的伤害了。在否定和抛弃了一切之后,我们不难发现,反思不知不觉已在向暴力趋同了。反思所动用的理性更擅长于眼前的算计而非长远的分析,当下得失才是其最为在乎的一个文学主张。在《北极光》(张抗抗)等小说关于爱情的反思实践里,我们从中收获的仅仅是如何能够找寻到令自我满意的爱情,至于何为爱情最终我们却仍然一无所知。反思在此借助爱情主题教会我们的是计较而不是去爱,现实的功利诉求毫不留情地遮蔽了爱的恒久本质。同样,经由《李顺大造屋》、《陈奂生上城》(高晓声)等文本针对当代中国农民群体所施行的郑重反思,让我们得以目睹到的竟然只是对其传统历史美德的毁灭性打击;原因即在于他们身上如服从、敦厚和忍让等诸种美德并未能经得起现实权力的残酷蹂躏,它们在历史境遇里的无所作为招致了反思作家们的强烈愤慨。在纯洁与污秽的相处关系中,纯洁总是难免为污秽所累,而这些作家却执意要将苛刻的目光锁定为污秽所累的纯洁。于是,遭到谴责的自然将不是污秽而是为污秽所累的纯洁了。就这样,当代中国农民群体遭遇了第二次所谓正义的合法性伤害。无知无觉中,作家们竟把自己正义成了历史迫害者的帮凶。他们出于愤怒的关怀促使无辜的对象显得不知所措,隔阂也因此在二者之间变得愈发严重起来。
历史和现实的双重拆解
或许是受到了“反思小说”的某些影响,“寻根小说”的审美观照仍然选择了继续徜徉于历史的纵深处。有所不同的是,“寻根小说”已然具备了类似文化人类学的广度和深度。属于民族的“地方性”历史首次在一些有心的青年作家那里展露出了它的魅力与生机,并使其终于萌生了从历史之中确认民族身份的自信。虽然反思性的批判习惯势力并未在此绝迹,然而历史的价值也还是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尊重。值得一提的该是李杭育,他通过《沙灶遗风》、《最后一个渔佬儿》等经典文本难能可贵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历史柔情,尽管这柔情所蕴涵的几乎全是时光不再的惋惜和无奈。无需否认,李杭育的历史保守主义倾向在既有进化论历史观的强大压力之下表现得十分暧昧,但这暧昧可能提供的启示已足以动摇我们惯有的历史冷漠。倘若没有这一点,作为整体的“寻根小说”在历史解读观念上的作为必然是无力的。同“反思小说”相比,《爸爸爸》(韩少功)所涉及的只不过是历史的写作方法问题,针对历史实质的理解其实未见得有多少真正的差异。相对激进的《小鲍庄》(王安忆)更是一如既往地发扬了强悍的历史启蒙气质,“仁义”被作为历史的修辞和少年捞渣的命运紧密牵连在了一起。在这里,横遭质疑的不是封闭地域文化的落后形态,将历史置于刽子手的审判台才是作者的用心所在。仁义的历史美德与鲜活的生命被如此严峻对立起来,前者的重负有如利器一般屠戮着历史继承者的善意。鲁迅式的中国历史读解,在事隔半个多世纪之后,重又焕发了它的青春。可是,作者显然未能认识到自我思维的危险处境,捞渣之死所指控的嫌疑对象是历史,更是美德本身。结果,指控的美好初衷因为价值判断的失误仅剩下了个人意志恶毒的宣泄。这一结局再次证实,任何无视历史的判断所得出的极有可能是不正确的结论。有鉴于此,“寻根小说”在历史叙事层面所付出的努力应当说是毁誉参半的。它在民族文化维度尽可能给予的体谅和欣赏,并未能够在根本上挽救多年来人们对于历史根深蒂固的现代性偏见。
深入到“反思小说”和“寻根小说”具有挑衅性的历史话语实践当中,我们将会发现,中国作家的理性反省能力主要表现为对于外在勇气的迷恋上,智慧的内敛与安静之于他们一向就显得格外陌生。此种情状无非说明我们的作家在年轻心态上已经沉溺得太久,成熟是其始终在回避的事情。于是,我们的小说总是喜欢操劳于浮躁而疏离于沉稳。反思本属只有开始而没有终结的行为,但我们作家的性格却决定了他们注定不能在一条路途上持续地行走下去,其勇气向来与耐心无缘。在另一方面,这种秉性则显现为代际作家在连续性上的缺席。所以,随即我们便看到了“先锋小说”的粉墨登场。“先锋小说”的崛起在实质上指涉的仍是一个不安分的信号,全然标示着基于“年轻主义”冲动的反抗。将反抗理解为某种自由形式的浅见在此刻照样大有市场,安定的秩序仿佛就是对自由的一种凝固,人们无不恐惧于这样的凝固。因此,“先锋小说”的花样翻新正好迎合了这样一种心理。称中国“先锋小说”为“伪现代派”的说法并不为过,因为它的写作委实带有很大程度的人为性。在动机上,可以说“先锋小说”也极不自然。除了生硬的模仿,看不出它有任何的生命热度。当然,对于“先锋小说”我们也无需寄予过高的期待,充其量它就是一次喜新厌旧性质的技术操练而已。不过,就实验的意义而言,“先锋小说”多少也让我们洞见到了文学写作的可能向度。不是说中国“先锋小说”无法拥有自己的未来,问题的症结在于中国“先锋小说”根本表达不出自己的民族性,也实在无力引领中国文学的进一步走势。既然只是单纯满足于新鲜的好奇,形式便不可能支持内容走得太远。这不是形式大于内容还是小于内容的问题,而是形式能否渗透进内容的问题。优秀的小说不存在形式与内容的分离,优秀本身就暗含着某种程度形式的创建。由此说来,“先锋小说”压根就不关涉优秀的问题;与其相干的不过是意欲跻身优秀行列的努力。实际情况是,短暂之后,大多致力于“先锋小说”事业的作家们不是选择了放弃,便是选择了转向。先锋战士们的自由之路至此终于走到了尽头。苏童、余华等最后都侍弄起了写实主义,马原、孙甘露等则已基本偃旗息鼓。“新写实”小说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这是“先锋+传统”的混合产物,也不妨看作是中国青年小说家们的一次集体妥协。既然他们不能够将“先锋”进行到底,那么只有运用刚刚掌握的技术经验实施老产品的深加工把戏了。“生活的原生态”提法酷似一个幌子,遮掩着用叙事还原生活的骗局。一味突出生活的客观化,究其实质,已然先行将人类放逐出了生活。在错误地看待生活之前,我们早已错误地看待了自己。“新写实”之“新”其实并未给我们增添什么真正的现实内容,不过是对既往现实表述方式的厌倦使然。它不意味着进步,亦不意味着升级,而仅仅意味着变化。过去我们认为生活是美好的,而今我们认为生活是丑恶的。过去我们拥有信仰,而今我们拒绝信仰。我们以为生活欺骗了我们,事实上,是我们欺骗了生活。我们不再相信生活,事实上,是我们不再相信自己。忙于反拨生活的“新写实”小说仍未能够意识到自身的责任感,照旧由着性子去纵情释放自己对于生活的怨言。也许,《烦恼人生》(池莉)、《一地鸡毛》(刘震云)、《风景》(方方)等对于现实生活的阐释并不虚假,但其演绎的真实却罕见真诚,因为这真实负载了太多的恶意。在“新写实”小说所提供的世界里,我们始终看不见希望,这不是因为生活中没有希望,乃是因为我们的作家太缺少坚定的爱与信仰。希望是爱,更是信仰。如果没有这些,所有的写作都是虚伪的。那么,即使“新写实”小说的写作不是虚伪的,它也至少是矛盾的。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新写实”小说大肆铺陈的人生苦难总是脱离不去做秀的痕迹。
权力/权利:自由话语的一种误读
“新写实”小说向以往现实书写模式发起的攻击,源自于一种写作权力的自觉。继之大面积兴盛起来的“新历史主义”小说同样是有感于此种权力意识的苏醒,只是一个面向现实一个面对历史而已。如果说“新写实”小说是要以客观的野心去把握生活,“新历史主义”小说则毫不掩饰其之于历史的主观姿态。实质性的区别是,“新历史主义”小说在对历史话语的重新料理上还是有着一定程度的创造性的。就“17年”革命历史题材小说而言,它的到场确是一次强有力的补充和丰富。长久以来片面坚持的二元对立历史解读模式,在某种程度上已使历史蜕变为了麻木的谎言。“新历史主义”小说所贡献的陌生化视角,其意义就体现于对历史谎言之下麻木心灵的惊醒。从此,作家们开始忙碌于对深藏地表之下历史真相的挖掘。可是,在欣喜于使大量一直不为人知的宝贵细节一一得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他们却并没有意识到对于历史信仰的重建在自己这里已变得越加的遥遥无期了。颠覆、戳穿以及怀疑的历史干劲除了只是告诉我们不应该相信什么之外,对于我们应该相信什么的问题始终无意理会。由此造成的一个后果是,我们在历史之中仍旧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正确判断所需的起码前提对于我们还是一个可怕的空缺。“批判理性”的幽灵继续在操控着我们的头脑。和自由意识开始变得敏感那个年代一样,我们的权力自觉仍脱不了对于反叛冲动的依赖。关于自由的领会总被我们表述成权力(power)而非权利(rights),因此,我们的自由观念里实际上一直就蕴涵着某种不自觉的暴力倾向。可以看到,作为一种权力实质的表征,本乎公正诉求的女性文学不可避免地要因对于他人权利的挤压进而违背自己的合理初衷。不可否认,公正的获得有时确需某种权力的支持,但其指归理当是权利而非权力。唯有基于这样的共识,一种彼此尊重的和谐关系才会在两性之间得以奠定。然而,在绝大多数女性小说家那里,此种努力却是罕有的。女性群体的历史被一致解释为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过程,而男性就是制造和维持这一历史事实的暴君。在先锋小说家完成弑父的成长仪式之后,女性小说家开始着手实施阉割男性的报复性举动。不一样的是,后者的声势更为浩大亦更为持久。可是即便如此,女性小说家们最终也未能借此使自己强大起来;积蓄于心中的强烈忿恨令其始终无以挣脱掉怨妇心理的可怜束缚。不难想象,这样的弱势心态又如何可能胜任对于另一种全新历史的圆满讲述?王安忆是个典型的例子,她借助《纪实和虚构》企图进行的女性/母性历史重述,到头来被证实不过就是枉费心机。历尽千辛万苦对母亲茹姓历史的追索和梳理,最后得到的其实并非是女性的根基,而仍然是男性的根基。姓名学常识的疏忽,表明的不仅是王安忆女权主义意识的轻浮,还有其对历史宿命感的估计不足。王安忆的失误与其说是可笑,不如说是可悲。性别之间的伤害不可能让任何一方占到便宜,毕竟这两者是属于一体性的存在,缺一不可。但是,我们却从未把对方视作自己的一部分,也从不习惯由对方的眼中看到自己。我们结束了一种伤害,接着又开始了另一种伤害。我们的所作所为对于历史的既定模式并无多大改变,创造历史的能力在我们这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匮缺。历史将会证明,中国的女权主义文学也许能够帮助女性,但并不能够帮助人类。实际上,归根结底,女性的问题应该属于社会学的问题,而不是属于文学的问题。文学的积极干预对于此种问题的解决不能说是没有效果,但令人堪忧的是这种效果可能并非是我们想要的。
从功利关怀走向快乐遗忘
有什么样的历史观,就会有什么样的现实观。在历史当中我们惯于发现苦难,在现实之中我们亦不例外。历史给予我们多少不满,现实便给予我们多少不满。中国作家对于现实主义自始至终的依恋,实际上正是缘于这些不满的激励。自打现实主义理念进入中国文学视域以来,它的活力始终就没有消逝过。不过,现实主义在中国有着其根深蒂固的特殊性,这种特殊性即表现在对当下重大社会利益问题的关注上。只是,问题有时是国家的,有时是民众的。诞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改革者形象,昭示着作家对于国家政治经济命运的主动干预。而在20世纪90年代文坛以刘醒龙、谈歌、关仁山、何申等为核心强势登场的“现实主义冲击波”,则将现实主义的宏伟叙事适当调整到了民生层面上来,兼顾起社会体制与民众境遇间的矛盾。这一导向直接促成了后来“底层写作”的流行,小说家们通过这样的写作竭力向社会展示着自己的良知和正义。底层因此所获得的最大关怀就是小说家对其不幸生活漫无边际的渲染,导致希望与信心在这里再一次遭到了逐弃;痛苦的空间充盈着不可思议的愤怒和仇恨。显而易见,我们的小说家们没能认识到,如果良知和正义最终落实的不是爱而是恨的话,那么其价值就势必是有限的。出于爱之动机的良知和正义产生的不该是一个恨的结果,否则便是对良知和正义名誉的玷污。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走完半个多世纪的中国当代小说,至此善于培养的仍是恨的情感,爱于其中的生涩催生的不仅是人们之于生活的绝望,同样还有之于文学的绝望。似乎不断递增的自由程度单单是属于我们的负面情绪,而不是属于我们的正面情绪;自由愈来愈呈示出一种极端的面相。我们注重世俗生活的现实主义作品由于缺失崇高的理想,因而总是难免表现得低于生活且庸俗于生活。而且,一旦它们所揭示的现实问题时过境迁,其存在的理由亦就随之丧失。必须明晓的是,我们的现实主义一直就只顾满足于关注既有的社会问题,而从不主动运用自己的视角提出独立于社会表象的问题,进而它总是高估自身解决社会问题的能力,同时又在浪费着属于自身得天独厚的优势。这是一个相当严肃的课题,带着它我们走向一个世纪的尾声。然而,伴随着对21世纪美好前景不由自主的展望,我们发现,这一课题的攻克似乎要被无休止地延宕下去了。以年轻女性为主体的“70后”作家的崭露头角,开始令文学的传统思路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作家的个人形象乃至生活方式积极参与起对其作品所受关注程度的经营,作家的发展模式有了明星化的迹象。此种状况无非是在暗示文学的娱乐价值即将成为主要希求,这是对市场体制转型之后文学陷入边缘地位不甘寂寞的反动,但它绝不表明文学的地位因此会有多少提升。相反,试图指望重新得以万众瞩目的文学因期待旨趣的骤变,实质上不过就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自动堕落。历史的意义在此遭遇又一次重创。而“80后”写手(他们甚至不能被称之为作家)于新世纪争先恐后的出席,已然在印证着“年轻主义”之于历史主义在速度上的无情。这样的速度以倾轧和取代的方式催生着文学地界里的死亡,可由此促成的新生却并非真正的创造和丰富,其实意味的只是死亡的一个又一个幻影罢了。每一次新生提示的都不是希望,乃是对顷刻即来的死亡的惴惴不安。代际间的频繁更替标志着文学及时行乐的苟且主义年代已经全面来临,借着现代发达传媒技术的东风,文学的娱乐化趋向已势不可当。网络不断侵占着传统文坛的地盘,肆意刷新着人们头脑里残留的文学理想。写作成功的渴望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显得更加的迫不及待,但是此种成功却几乎同文学本身无关。这仅仅是商业上的成功,标明的不过是利润的实现;写作与阅读的目的皆从属于消费主义的时尚原则。小说的出版价值不再决定于小说本身的价值,而单单看其是否会有畅通的销路?和流行歌曲、电视小品一样,此时小说的存在意义只是取决于它能否讨得大众的欢心;要想在当下文化沙场中占有一席之地,小说必须尽快彻底遗忘自己辉煌的过去。全新的文学现实告诉我们:自由在这里是经由物质欲望的满足获致最大限度体现的,二者的默契关系从没有过如此淋漓尽致的发挥。缘于此,文学固有的义务和使命日益沦落为遥远而廉价的往事。不过,欲望的满足永远只是暂时的,其贪婪的追逐迫使自由不得不一再面临着被透支的厄运。自由的边界开始变得模糊,这一时代的小说因此使得中国文学随时处于迷失甚或受伤的险境。当然,那些忘情浸淫于此种自由之中的人们是肯定无法意识到此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