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汲滨(青岛大学, 山东 青岛266071)
作为“隐喻”的传统武艺
——《断魂枪》与《神鞭》的比较性释义
□逄汲滨(青岛大学, 山东 青岛266071)
《断魂枪》《神鞭》 隐喻
隐喻是文学的重要审美特征之一,从一般意义来说,任何文学形式都可以被看作是某种隐喻与象征。在现代作家老舍的短篇武侠小说《断魂枪》与当代作家冯骥才的武侠小说《神鞭》这两部作品中,两位作家采用了相似的隐喻性建构模式,赋予了传统的中国武术更为深刻的文化寓意;而在这寓意背后隐藏着的是两位作家不同的文化精神:以武诉人生与以武塑侠魂。
《断魂枪》写于1935年。小说的主人公沙子龙是一位武艺精湛、身怀绝技的武术大师,凭借他的“五虎断魂枪”,二十年的工夫,他创出来“神枪沙子龙”这个名号。但他生不逢时,西方的洋枪洋炮打开了中国的国门,他的镖局无奈改成了客栈。但在他手底下闯练起来的少年却不甘寂寞,到处卖弄武艺,吹腾他的老师。以“沙子龙的大徒弟”自称的王三胜在庙会卖艺时被一位武艺高强的孙老者打败,便抬出沙子龙的名号,引孙老者到沙子龙的客栈,希望沙子龙能够打败这位孙老者为自己扳回面子。但是无论孙老者提出以武切磋还是恳请沙子龙把断魂枪法传授给他,都遭到了沙子龙的断然拒绝。沙子龙威名扫地,渐渐地,“神枪沙子龙”这个名号也被人们所忘记。
《神鞭》刊于《小说家》1984年第3期,写的是一个关于一条神奇的辫子的故事。主人公傻二原先是一个卖臭豆腐的普通小贩,用自己的辫子在庙会上把当地的混星子“玻璃花”打得鼻青脸肿而一举成名,“玻璃花”为了复仇,找来了各路好手挑战傻二,都被傻二一一打败,最后更是打败了东洋武士而扬我国威。“神鞭”之名威震江湖。傻二在老乡的劝说下加入了义和团,但是在洋枪洋炮面前,“神鞭”却被打断了。后来虽然在药铺冯掌柜的药方帮助下长好了辫子,但傻二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神鞭”是敌不过洋枪的,因此当“玻璃花”拿着洋枪上门挑衅时,傻二不敢应战。但傻二却没有因此逃避,而是剪掉了辫子练了一手好枪法,由“神鞭”变为“神枪手”,让老冤家“玻璃花”彻底地拜服。
隐喻是一种比喻,用一种事物暗喻另一种事物,是在彼类事物的暗示之下感知、体验、想象、理解、谈论此类事物的心理行为、语言行为和文化行为。作为文学意义上的隐喻,是一种思维现象,传达出抽象思维和情感内容。它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并不直接说出事物的真正意义,而是话里有话,在话语中蕴涵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意义,其中一个是字面意义,另一个是暗含意义,隐喻的意义在于字面之外。其本质上是一种语义的转移。比较两部作品我们可以发现,作家采用了相似的隐喻建构模式:叙事与历史哲学阐释并行的复合结构表达了作者的创作意图,是隐喻的“神”;意象是隐喻的“形”,意象的创造与运用把隐喻具体化,其反复运用的过程就是语义的转移过程。
在传统小说叙事模式中,讲述故事的主体之前,往往先引出一个话题,如同宴会开始前的开胃酒,先垫场,热热身,叫头回,也叫引子,最典型的就是《三国演义》开篇的卷首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以及“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和,合久必分”的历史眼光。富有哲学意蕴和历史阐释的开头与整部作品浑然一体,大大增加了故事的内涵,在叙事之外增添了历史哲学的意义,丰富了故事的主题。《断魂枪》与《神鞭》的开篇也是延续了这一传统。《断魂枪》的开篇便写道:“生命是闹着玩,事事显出如此;从前我这么想过,现在我懂了。”这句话表达了作者或者说是主人公的人生体验,通过讲述武而直指人生。作品的结尾对于主人公沙子龙有一段经典的描写,一直引起评论家的关注与解读:“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这段描写的经典之处在于作家没有直接描写沙子龙的内心活动而陷于俗套,却通过对于沙子龙的外在行为的刻画而表现其复杂的心理感受,为后世留下了无限的审美空间。作品开篇的人生感悟与结尾由外及内的经典刻画相互照应,在叙事之外增添了人生感悟,同时为整部作品定下了悲凉的美学基调。《神鞭》中的开篇,作者则写了一首诗:“古古古古古古古,今今今今今今今,古非今兮今非古,今亦古兮古亦今;多向精气神里找,少从口眼鼻上认,书里书外常碰巧,看罢一笑莫细品。”这首诗虽然有点打油诗的调侃、戏谑的味道,但其视角指向了整个中国历史,表达了作者对于历史的思考,即如何看待历史的演变、古今相通与不通。在小说结尾,主人公傻二的一段话则可以看作是整部作品的点睛之笔:“你算说错了!你要知道我家祖宗怎么创出这辫子功,就知道我把祖宗的真能耐接过来了。祖宗的东西再好,该割的时候就得割。我把‘鞭’剪了,‘神’却留着。这便是,不论怎么办也难不死我们;不论嘛新玩意儿,都能玩到家,决不尿给别人。怎么样,咱俩玩一玩。”作家通过主人公傻二的话表达了自己对于历史传统的看法,与开篇的诗相呼应。
两部作品都吸取了中国传统小说的这一模式,叙事与历史哲学阐释的并行,扩充了故事内含,故事寓意在整体上得到了提升。将武侠叙事推到哲学、历史阐释这一更广阔的空间,引发读者更深层次的思考。
意象是中国传统文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作家把自己的主观感受同现实中的某个客观实象相结合,从而使这个本来不具有任何人的情感色彩的客观实象具有独特的情调和特殊的意蕴。
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中对中国传统文学的意象作了一个界定:“意象是一种独特的审美复合体,既有表意的意义,又有表象的意义……意象不是某种意义和表象的简单相加,它在聚合的过程中融合了诗人的神思,融合了他的才学意趣……由于意象综合多端,形成多构,可以对作品的品位、艺术完整性及意境产生相当内在的影响。”
通过对两部作品的细读可以发现,这两部作品都各自创造了独特的意象,并以此作为题目出现。将意象与叙事相结合,以意象作为叙事线索的纽带,贯穿故事。《神鞭》将中国的古代兵器与清代中国男人的长辫子相结合,形成了“神鞭”这个意象。整部作品围绕“神鞭”这个意象展开叙述,从以辫子扬名到“神鞭”威震江湖,再到“神鞭”不敌洋枪洋炮,到最后主人公傻二割辫成为神枪手,描写了一根神奇的辫子的兴衰史。《断魂枪》中的意象“断魂枪”也是来自于中国的传统兵器,主人公沙子龙以枪扬名,威镇西北,但时代的巨变迫使他不得不放弃自己凭借这“断魂枪”所建立的事业成为一个客店的老板,枪既是他的无上荣耀,也成了他心中永远的伤痛。“断魂枪”这个意象成为故事的中心纽带,将作品中的三个人物“王三胜”、“孙老者”、“沙子龙”紧密地连在了一起,贯穿故事的始终。意象不仅成为故事叙述和连接情节的关键,更是能够以丰富的内含将故事的寓意引入更深的层次,不但在情节上有贯穿作用,更具有意义上的穿透力,并且随着故事的叙述,意象的反复出现,可以使意象的意义不断获得丰富。
在“断魂枪”这个意象中:“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枪乃兵器之王,象征着精华内敛的中华武魂,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而沙子龙的“断魂枪”更是从糊口的营生、扬名立腕的跳板上升为一种人生的信仰和追求,他的人生与这把枪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这个纵横武林的英雄,自创“五虎断魂枪”,打遍西北无敌手,这“断魂枪”断的是对手的魂,但是时代巨变之后,他的一切遭到了否定,“他的世界被狂风吹了走”。沙子龙由一个纵横江湖的侠客变成了一个经营客店的小老板,只在夜间回忆回忆自己的威风往事,此时的“断魂枪”断掉的却是自己的“武魂”。“断魂枪”这个意象一头连接着传统,一头连接着人生。从传统文化贯穿到人生命运,表现了作家对人物的痛苦、悲哀等心理层面的剖析,以及对人生的哲学思考。“神鞭”这个意象中:“神”这个字不仅表示高超的技艺,也有精神就是“魂”的含义。鞭是中国传统武术中的一种兵器,而在作品中“神鞭”也就是傻二头上的辫子。男人的辫子是中国清代封建王朝所特有的产物。作家将辫子与中国的传统文化联系在了一起,创造出这样一个意象,在叙述这个意象——“神鞭”的兴衰遭遇过程中,作家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在面对西方文明冲击时的思考也渐渐凸现,丰富意象的意义同时也丰富了作品的艺术魅力与民族气息。
虽然两部作品都是以传统武术为出发点,但是隐喻的最终指向是不同的。《神鞭》是以武塑侠魂。作品中的傻二武艺高超,打抱不平,抵抗外敌,是一个侠客式的人物。傻二的“神鞭”敌不过洋枪,失去了当日的凛凛威风。但他没有抱着祖宗的传统不放,而是跟随时代、历史前进的脚步,由“神鞭”变为“神枪手”,求得生存权。表现了我们民族的革新和进取的时代精神。在这里,侠义精神是主要的,武是实现这种精神的手段。作者通过以武塑侠,表达了自己对于传统文化何去何从的解答:只有继承传统文化的精髓,同时吸收国外的先进科学,中国传统文化才会获得更为强大的生命力。《断魂枪》则是以武说人生。延续了老舍对于人性的探索。沙子龙是一个曾经纵横武林的英雄,自创“五虎断魂枪”,打遍西北无敌手。对沙子龙来说,这杆枪就是自己名声事业的根基。人就是枪,枪就是人。但是,“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在外敌的快船大炮面前,曾经给他带来无比自豪的枪不堪一击,中华武术从根本上被否定了。固有的传统在外来的武力以及文明的撞击下七零八落,不复存在。有了火车、快枪,走镖已经没有饭吃了。镖旗、钢刀、口马、黑话、义气与声名,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他陷入两难的境地。一方面,他迷恋于自己的过去,多年的心血、毕生的追求,岂是说放就能放的!对于自己曾经的事业名声,虽然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终究有着无尽的眷恋。另一方面,他清醒地认识到,江湖不在,传统的武术已经走道了尽头,传统价值观、社会观在急剧变化的社会面前遭到了全盘的否定。一方面是宗教式的迷恋与信仰,另一方面是理性的痛苦与无奈。理性与非理性,迷恋与痛苦……这样的一组组相互对立的矛盾,构成了文本的张力,使主人公沙子龙深深地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左右为难。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沙子龙一方面在白天拒绝与他人谈论武艺,就是当对手上门挑战也不应战;另一方面却在夜深人静之时一边回想自己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一边舞枪的矛盾行为了。当与个体血脉相连并成为毕生追求的精神支撑遭到否定的时候,生命的戏谑意味扑面而来,这大概也就是老舍在作品开篇写的那段话所要传达的意思吧。
类似的题材,在两位作家的笔下,却体现了不同的人文关照,这与作家所处的时代背景是密不可分的。生于北京平民家庭的老舍,正处于中国动荡混乱的年代,面对依靠坚船利炮武力打入国门的西方文明,旧中国的传统文化不堪一击,分崩离析。作为“老中国的儿女”的老舍,在面对旧传统的衰落时所产生的痛苦与在新文明面前的无所适从的夹缝中,其强烈的忧患意识与悲剧性的人生感悟是不言而喻的。反观冯骥才,自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便致力于城市保护和民间文化遗产抢救,组织多次大型文化抢救行动,出版各种相关著作,发表大量关于文化遗产保护的思辨性与呼吁性的文章,并在海内外举行相关的演讲,对当代中国文化界产生深远影响。
通过对两部作品的比较阅读,我们可以看出,这两部作品都是作家在面对西方文明的冲击下所做出的回应,而作家所处的时代背景决定了两位作家在创作同一题材时产生了不同的人文观照,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审美空间。
[1]老舍.断魂枪[A].老舍文集(第二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2]冯骥才.神鞭[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
[3]杨义.杨义文存(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责任编辑: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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逄汲滨,青岛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08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