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明晖(武汉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 武汉430074)
心灵的探寻
——《野草》略论
□鲍明晖(武汉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 武汉430074)
现代性 梦 无意识 心理
鲁迅采用梦的形式结构《野草》,梦直接通向其深邃的心灵世界;密集的无意识编织成《野草》幽深的艺术迷宫,它们既魅力无穷又晦涩艰深。
鲁迅是中国新文学史上最初自觉地尝试将精神分析法用于文学创作上的少数作家之一。精神分析学说对梦及无意识的阐述,为作家挖掘人物的心灵深度提供了帮助。从《秋夜》入梦,《过客》进入梦魇,到《一觉》出梦,整部《野草》成了一部奇诡的“梦书”。心灵世界和现实世界叠印成迷离的象征世界,充塞着怪诞的梦幻、阴森的灵魂、离奇的情节和诡秘的色彩,动人地凸现其象征之美、诗意之美和荒诞之美。在相当的篇幅里,如《影的告别》《求乞者》《希望》《墓碣文》《颓败线的颤动》《死火》等,作者复杂晦暗的思绪是用近乎梦呓般的语句写就。
精神分析学说对文学的贡献,“并不在于它关于艺术的某些具体言论,而是蕴含在关于精神的整个观念中”。鲁迅对人物灵魂的拷问之深,完全达到了灵魂出窍的程度,而且大多数时候是在人物的无意识领域展开的。在鲁迅的《野草》中,梦与无意识成为了揭示其心灵奥秘不可或缺的两个重要的支柱。
《野草》大多写于深夜,他说:“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鲁迅在《野草》中喜欢借助梦来传递思想情感是深受弗洛伊德和厨川白村关于艺术就是梦的观点影响的。
《野草》的神秘诡奇,与其中多姿多彩、变化莫测的多种梦的类型相关联。其间既有经验之梦、怪诞之梦,又有预示之梦,种种不同类型的梦在《野草》深层处整合着一个梦的网络结构支撑着《野草》的梦的意旨。梦组成了网络中的“网眼”,而《野草》的梦幻意旨则是这个网络中的“纲要”,让读者在梦的氛围中领悟梦。弗洛伊德认为,释梦者的任务就是通过对梦境的分析去发现梦与现实的真正关系。梦可以“不受时间、空间之限制,任何事情都可以跳越时间、空间之范围而发生关系”。写作《野草》时鲁迅的健康状况日趋恶化。1924年的日记里与病痛有关的记载达三十五次之多。病痛使鲁迅极为焦虑和忧惧,睡眠也不安稳,《影的告别》等篇中出现了死灭梦境。从1906年到1925年,鲁迅度过了近二十年之久的没有两情相悦的生活。许广平的爱在搅乱了鲁迅已经形成的人格结构和道德格局时,也使他充满焦虑和忧惧。在沉浸于爱的欢欣时,也深深地陷于对朱安的道德负罪感中。在这种焦虑、忧惧中入梦,便形成了《墓碣文》等篇中的“反梦”和“乱梦”。在梦中鲁迅不仅没有沉醉在爱情的“浩歌狂热之中”,反而以自我毁灭的形式拒斥了爱的召唤,做了道德的殉葬品。想爱却不敢爱,于是爱只能以不爱的结局出现在梦境中。“梦里的世界又如艺术的境地一样,在那里有着转移的作用,即使在梦的外形即显在内容上,出现的事件不过一点无聊情由,但那根本却有非常重大的大思想。”梦为生命力提供了逃脱压抑的机会。弗洛伊德不仅将梦看成欲望的满足,而且将其看成通向潜意识世界的窗口。鲁迅对弗洛伊德用压抑说来释梦的理论高度地认同。弗洛伊德“引‘压抑说’来释梦,我想,大家必已经不以为忤了吧”。他曾坦言写作《野草》时“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在《野草》的二十三篇中,鲁迅用了占总量的近一半篇章去写梦。这些梦是“如此奇丽,如此狂乱的恐怖,使得它们简直成了梦魇。就是那些没有点明是梦的篇章,也有着那种不连贯的和使现实错位的梦魇的性质”。
《野草》的梦中背景除了荒原、坟墓,就是破败的废墟、黑暗的小屋。梦中的世界仍然像清醒时一样的黑暗、沉闷。鲁迅在《梦》中说:“去的前梦黑如墨,在的后梦墨一般黑。”在他看来现实生活就像一场噩梦,而梦中的世界也像现实生活一样纷乱和黑暗。《死后》中“我”梦见自己被装进彻底密封起来的棺材,却仍然摆脱不了被苍蝇、蚂蚁之类骚扰的命运。《墓碣文》中“我”梦见一个游魂化成长蛇,抉心自食。鲁迅心中的世界是一个令人恐怖让人不乐意去往的所在。人迎受毁灭与失败成为人类恒常的命运。苦难与悲苦在鲁迅的梦中世界具有一种永恒性的意义。
文学作品中总是既有理性的内含,又有无意识的沉积。在《野草》中,主体与生俱来的原始本能、主体在感知事物时心理活动和思想活动中表现出的直觉性,以及主体幼年时期被压抑的欲望和过去的意识经验的积淀等,都呈现出了鲜明而又强烈的无意识活动的特性。
在《我的失恋》《墓碣文》《死火》《秋夜》等篇中出现了一系列自由不羁、原始奔放的意象。这其中尤以猫头鹰和蛇这两个反复出现的意象值得特别关注。鲁迅在蛇的意象原义中加入了更为浓厚的自我色彩,创造了比原型更具原始野性的全新意象。《死火》中蛇的意象的出现,显示着被“冰谷”冻结的本能欲望——“死火”的苏醒和上升。《我的失恋》中,“赤练蛇”作为“我”最珍爱的东西被赠给了爱人,其中蕴含着的阴阳交接的性指向极为强烈和鲜明。他在展示更为内在、更为隐蔽、更为真实的自我。鲁迅非常喜欢猫头鹰外号,在文章中常常以猫头鹰自喻,将自己对社会的抨击比喻为“枭鸣”。鲁迅还颇为喜欢一个外号叫“野蛇”,它是鲁迅居住砖塔胡同时邻居喻小姐的两个妹妹所取。在许多时候他甚至以蛇自喻,他说自己“纠缠如毒蛇,执著如怨鬼”就是例证。显然鲁迅在被社会视为不祥之物的“猫头鹰”、“蛇”等野兽身上发现了自我怀疑、叛逆的本真影像,他将自我不能实现的情绪、意念全部灌注在这些野兽身上,希图借助于它们野性的力量冲决理性的栅栏,实现个体生命的自由和解放。荣格说留存于种族记忆的是集体无意识,千百年来在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中性就意味着罪孽。这种罪孽意识也潜藏于鲁迅的意识深处。社会对于鲁迅与许广平的关系一直施加着有形与无形的压力,1932年鲁迅在编定《两地书》时还不无感慨地说道:“回想六七年来,环绕我们的风波也可谓不少了,在不断的挣扎中,相助的也有,下石的也有,笑骂诬蔑的也有,但我们咬紧牙关,却也已经挣扎着生活六七年了。”鲁迅那种想求得本能满足又想获得外在社会匿名权威的宽容而不得的极为复杂、深邃、痛苦的心灵世界得到揭示。
歌德认为:“只有进入无意识之中,天才方其成为天才。”鲁迅在返回无意识的过程中,通过激活个体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中的意象,找到了新的灵感激发他的想象循着心中欲望的方向自由飞翔。个体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就在不断凝聚、不断扩散、不断交流、不断重叠的运动过程中使作品呈现出多种多样的形态、风采和情调。
《野草》中的无意识的表现显现出了复杂的内涵。一方面人的问题在这里得到了空前的关注,另一方面其中又蕴含着严峻、痛苦和悲凉,那里面潜藏着的是一个先行者在面对民族灵魂深处那最古老、最深奥、最沉重的东西在新时代脱胎换骨的可能性的担忧和怀疑。
鲁迅解剖自己时说:“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建立现代品格的主体人格意识,是20世纪和21世纪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一项重要内容,鲁迅正是沿着这一思路在他的作品中表达了民族精神的再造主题,《野草》以其深邃的思想和崭新的现代意识显示出了永久的魅力。
[1]《苦闷的象征》,见《鲁迅全集》第十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
[2]《准风月谈·夜颂》,见《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
[3]弗洛伊德:《梦的释义》,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4]《听说梦》,见《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5]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6]夏济安:《黑暗的闸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
[7]《梦》,见《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
[8]《且介亭杂文二集》,见《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
[9]许钦文:《鲁迅先生在砖塔胡同》,见《回忆伟大的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10]《国外心理学译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
[11]薛绥之:《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三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12]《两地书》,见《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
[13]爱克曼:《歌德谈话录》,三联书店,1989年版。
[14]《呐喊·自序》,见《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
[15]《中国现代文学与现代性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10月第1版。
(责任编辑: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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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明晖,华中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武汉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