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意识与王尔德的喜剧语言

2010-08-15 00:42吴学平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州510006
名作欣赏 2010年9期
关键词:王尔德喜剧词语

□吴学平(广州大学人文学院, 广州 510006)

王尔德的喜剧语言一直为人称道,著名王尔德研究专家艾尔曼指出:“王尔德最精彩的成就是语言。”①在历来有关王尔德喜剧语言的论述中,评论者一致认为,王尔德喜剧语言机智俏皮、风趣幽默,应该说这种看法抓住了王尔德喜剧语言的特点。但是,在这种共识性结论背后,却掩藏了王尔德喜剧语言更加丰富的内涵。语言既是思想的载体,也是反映社会的一面镜子。一个人说什么,与其思想直接相关;一个人怎么说,与其语言艺术修养有较大的关联;一个人为什么这样说,则包含着更多的社会、文化方面的内容。所以,探讨王尔德的喜剧语言,不能只停留在人们所获得的审美感受这一层面,也不能仅仅以把握其语言的艺术特色为鹄的,否则,就不能真正理解王尔德,也不能透彻地认识王尔德喜剧的价值所在。现象学美学代表人物罗·英伽登指出:“文学作品首先和主要是语言学的构造,它的基本结构是由双重语言学层次组成;一层是现象和语言声音现象层;另一层是词、句的意义层,由于有了词和句,出现了较高水平的意义单位,作品的再现内容与表现主观东西的那些方面就出自这些单位。”②因此,从王尔德喜剧中的词、句入手,深入剖析王尔德的喜剧语言,能够挖掘出王尔德喜剧语言的独特魅力与深层内涵。

细读王尔德的所有喜剧文本,可以发现王尔德喜剧语言的一个显著特点——喜剧人物的话语中频繁出现具有绝对意义的词汇,如:绝对(absolutely)、唯一(only)、一切(all)、永不(never)、每一个(every)、最(most)等等。下列作品中对这些词语在剧中出现次数的统计结果,就是对王尔德喜剧语言这一特点的有力证明。

如,《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理想丈夫》、《认真的重要》中,absolutely分别出现 10次、11次、8次、11次,合计 40次;every分别出现 20次、23次、18 次、12次、合计73次;most分别出现19次、34次、34次、22次、合计109次;only分别出现32次、34次、44次、12次,合计 122次;all分别出现49次、73次、68次、28次,合计 208次;never分别出现18次、54次、59次、57次,合计218次。

在王尔德的四部喜剧中,表示绝对意义的词语可谓铺天盖地,随处可寻。剧中无论男女角色,但凡开口说话,大都会蹦出这类词语。试看《温 米尔夫人的扇子》中温 米尔夫人与伯维克公爵夫人的对话:

Lady W indermere:Are allmen bad?

(男人个个都坏吗?)

Duchess of Berw ick:Oh,all of them,my dear,all of them,w ithout any exception.And they never grow any better.Men become old,but they never become good.③(哦,个个都坏,亲爱的,个个都坏,无一例外。而且他们永远不会变得好一点。男人会变老,但决不会变好。)

在这段不长的对话中,“一切”这个词出现了3次。伯维克公爵夫人通过“一切”这一词语的重复使用,以毋庸置疑的口吻强调了所有男性都坏的特性。同时,她又以“永不”一词的两次重复,突出了自己对男性不可能变好的判断。伯维克公爵夫人这种绝对、专断的话语方式,以其明显的偏颇既惹人发笑,又发人深省,而且还暗示了剧中女主人公温德米尔夫人面临的家庭危机,为喜剧情节的发展推波助澜。

王尔德喜剧语言中使用具有绝对意义词语的例子不胜枚举。在《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中,塞西尔·格雷姆先生说:“世上没有什么能和有夫之妇的忠诚相提并论。这是未婚男人一清二楚的事情。”④达林顿勋爵认为:“玩世不恭的人知道每一样东西的价格,却不知道任何东西的价值。”⑤《理想丈夫》中的切尔突恩爵士坦言:“在生活中,人人有见不得人的秘密。”⑥哥林子爵宣称:“唯一使人满意的友伴是自己。”⑦在《认真的重要》里,格温多林小姐声明:“我可怜一切嫁给名叫约翰的女人。这种女人很可能半辈子都得不到片刻清静。唯一真正可靠的名字是埃纳斯特。”⑧布雷克耐尔夫人指出:“没有一个女人会把自己的真实年龄告诉别人。”⑨《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中的伊林沃兹勋爵说道:“圣人和罪人之间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每个圣人都有一段光荣的过去,而每个罪人则有一个美好的未来。”⑩以上所举之例,仅是王尔德喜剧中包含“唯一”、“一切”、“没有”等绝对性词语的言论的极少部分。从逻辑层面看,“唯一”、“一切”、“每一个”、“没有”这样的词汇具有排他性,属于逻辑上的全称判断,这种判断如果没有坚实的事实基础,极易出现以偏概全的逻辑错误,人们很快会发现其明显的漏洞,看出语义的矛盾;从言语表达的角度看,这样的词汇具有加强语气、强调突出言说内容的作用,因而能引起接受者的注意;从审美效果来看,由于使用这些词汇的言论往往超出人们的思想观念,所述内容总是与观众的期待心理相悖,因此容易引发观众的笑声,起到增强喜剧性的作用。例如,“不懂她们的丈夫,这是现代妇女唯一不懂的东西。”(《理想丈夫》第二幕)这一说法在强调现代妇女不了解丈夫的同时,又违背了实情,使明白实情的观众产生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源自两个方面,一是对作者的超越,观众认为自己可以比作者作出更正确的判断;另一方面源自对言说内容的超越,大部分女性观众都会感到,自己并不属于“唯一不懂丈夫”的这一类人,这种优越感正是产生喜剧性的基础。从这一意义上说,大量运用具有绝对意义的词语,实际上是王尔德追求喜剧效果的一种手段。不妨再举几例说明。在《温 米尔夫人的扇子》第三幕中,邓贝说:“经验是每个人为自己的过错取的代名词。”(Experience is the name every one gives to their mistakes⑪)此言中的“every one”以其无一例外的绝对性,使人物的表达显得偏激而又武断,因此不免令人产生震惊之感。但是,这样偏激的言论又抓住了众人面对过错时的自我解嘲心理,所以,它又绝非一派胡言,人们在回味中能感悟到其中的道理,从而产生会心的笑意。《理想丈夫》中的谢弗利太太发表过这样的高论:“女人的一生中只有一个真正的悲剧,那就是她的过去总属于她的情人,她的未来总属于她的丈夫。”(There is only one real tragedy in a woman’s life.The fact that her past is always her lover,and her future invariably her husband.⑫)谢弗利太太运用“only”一词将女性生活中的其他一切悲剧排除在外,因此,她的言论违逆了生活的常情、常理,显得反常、极端。但联系到维多利亚时代尚未真正取得独立地位,只得依附于男人的女性处境,她所称的“唯一”又并非毫无道理。总之,在喜剧创作中,王尔德正是通过表示绝对意义的词汇的频繁使用,增强了人物语言的震撼力,使剧中人物说得痛快,也让观众听得过瘾,并留下深刻的印象。王尔德自己说过:“不偏不倚的观点总是毫无价值”,“从两面看问题的人其实什么也没看到。”⑬尽管王尔德喜剧中包含“绝对”、“一切”、“唯一”等词汇的言论,难免片面或极端之弊,但它打破了因袭,有所突破创新,避免了人云亦云,王尔德的喜剧语言也因此显示出片面的深刻或深刻的片面,产生耐人咀嚼的魅力。

在语言中大量嵌入“绝对”、“唯一”、“一切”、“最”等词汇,表现了说话者独断的语气,这种语气与英国传统的言说风格迥不相侔,“英国人讲话时常很含蓄,加上‘也许’、‘我认为’、‘相当’、‘有点’这类冲淡语气的字眼,免得与对方太不一致而令人难堪”⑭。因此,王尔德喜剧中这类语气专断的言论格外引人注目。一般而言,敢于以专断的语气说话,不是出于说者的无知,就是源于说者的霸权、狂妄或某种引人注目的姿态和目的,对王尔德来说,显然不属于前者。特里·伊格尔顿指出:“如果你的写作语言像王尔德一样是殖民压迫者的母语,你就不可避免地对文字有一种强烈的自觉意识;那么对你而言,语言似乎是一个存活的空间,你可以在这里得到一份暂时的自由并且胜利制服无情地决定一切的历史。”⑮作为生活在英国的爱尔兰人,王尔德在舍弃母语的过程中本能地感受到一种话语霸权的压抑,他曾抱怨过:“我原本是爱尔兰人,英国人迫使我讲莎士比亚的语言。”⑯从某种意义上说,选择什么语言,就是选择了什么样的生存方式。伽达默尔认为:“语言不是供我们使用的一种工具、一种作为手段的装置,而是我们赖以生存的要素。”⑰王尔德对语言的刻意追求因而富有更多的文化意味。法国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大师之一拉康指出:“语言是先于主体的一种存在。主体的确立过程就是掌握语言的过程。”⑱王尔德的爱尔兰身份,决定了他在英国社会中的边缘性地位。弗兰克·哈里斯对王尔德的这种边缘地位看得十分清楚,他说:“尽管王尔德极为势利,并且对英格兰和英格兰人非常崇拜,但他却不能在英格兰打下牢固的社会基础。我认为,原因在于他的才智兴趣,在于他的才智高于他见过的那些人。任何投身于精神世界的人都不可能在英格兰打下牢固的社会基础。”⑲张介明先生在《唯美叙事:王尔德新论》中也指出:“对王尔德来说,无论英国的‘上流社会’还是‘中产阶级’,他都既向往又抵制,而这里的关键是要突出其爱尔兰身份。”⑳作为以文字为生的作家,语言是王尔德的文化资本,也是他的社交名片,王尔德确立自我、由社会边缘进入中心的最佳途径就是文学语言,所以,他终生“顶礼膜拜的东西始终都是语言”㉑。他自己曾经说过:“做得好的人更多,可是说得好的人却很少。可见两者之中还是说话更难,而且也更漂亮。”㉒通过特定的词语选择,使自己的语言具有英国人不习惯的专断色彩,无疑暗含着王尔德对英语的挑战。理查德·艾伦·凯夫指出:“当海德、叶芝以及他们的同胞以必须恢复爱尔兰的高贵来激发对民族主义事业的追随时,王尔德则从内部进攻英国建立的堡垒。文化帝国主义的兴旺是通过激发人们相信作为他们征服者的主流种族已经取得了比他们更先进的文明水准,值得他们好好赶超。王尔德的喜剧系统地挑战了这种自大,海德寻求在爱尔兰‘非英国化’,而王尔德则着手颠覆英语。”㉓由此可见王尔德精心选择词汇,构建个性鲜明的喜剧语言的文化意义。

有学者甚至认为,王尔德的喜剧语言是“常常显示蛮横的语言”㉔。这一看法的形成与王尔德喜剧中大量运用具有绝对意义的词汇直接相关。王尔德喜剧中以独断语气言说的内容,大多指涉英国社会生活中人们重视的各个方面,如道德、爱情、婚姻、家庭以及政治等等,在这些方面,他敢于借用“唯一”、“一切”、“每一个”等词语武断地表达个人见解,这正是王尔德彰显自己非凡见识和优越感的方式,也是他建构自我的手段,正如加格尼尔指出的:“王尔德清楚‘自我’不是必然不容置疑、理性和进步的,但是‘自我’是由社会建构的,是通过语言建构的,这就是王尔德何以毕生为颠覆传统语言模式而斗争的原因。”㉕哲学家霍夫斯塔特认为:“艺术家同他的媒介斗争,也就是与他的社会和文化、他的竞争者、他自己过去所受的教育、他的习惯、他的传统思维模式、大获成功的诱惑,以及其他许多因素作斗争。这种斗争也就是将他者和自我转化为一个新的构架,将诸多因素融合成新的拥有,以便使之适合于自由的生命。”㉖此论抓住了作家和语言关系之要害。在王尔德喜剧中大量使用具有绝对性含义的词语背后,显现了一个在语言中获得自由、自视甚高、见解与众不同的王尔德形象。

① Richard Ellmann,Oscar Wilde,Introduction,London:Penguin,1988.P.xiv.

② 转引自冯黎明等编:《当代西方文艺批评思潮》,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75页。

③④⑤⑧⑪⑫ J.B.Foreman,ed.,Complete works ofOscar Wilde,William Collins&Co.LTD,1966,392,417,418,330,418,534.

⑥⑦⑨⑩ 王尔德:《王尔德戏剧选》,钱之德译,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122页、第154页、第276页、第204页。

⑬ Richard Ellmann,ed,The Artist as Critic:Critical Writings ofOscarWilde,Phoenix editi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2.

⑭ 图仁编:《绅士英国》,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0页。

⑮㉑ 特里·伊格尔顿:《历史中的政治、哲学、爱欲》,马海良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23页-第324页、第326页。

⑯ 赵武平主编:《王尔德全集》(第5卷),中国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18页。

⑰ 伽达默尔:《科学时代的理性》,薛华等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44页。

⑱ 王小章等:《潜意识的诠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16页。

⑲ 弗兰克·哈里斯:《奥斯卡·王尔德传》,蔡新乐等译,河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81页。

⑳ 张介明:《唯美叙事:王尔德新论》,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139页。

㉒ 王尔德:《快乐王子集》,巴金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9页。

㉓ ㉕ Richard Allen Cave,Wilde’s plays:some lines of influence,Peter Raby,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OscarWilde,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23页,第20页。

㉔ Patricia Flanagan Behrendt,Oscar Wilde:Eros and Aesthetics, London: Macmillan Academic and Professionnal LTD,1991,179.

㉖ 转引自周宪:《崎岖的思路——文化批评论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02页-第2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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