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青(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64)
茅盾与战争文学
□晏青(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64)
茅盾战争观战争小说
20世纪20年代到60年代,茅盾持续地关注战争文学。茅盾早期主要是集中于对外国文学中战争文学的译介上,在国外作家对战争的反思及战争文学艺术构成的基础上,认为应该揭露战争的破坏性、“非法性”。从日本侵华到20世纪60年代,则为适应国内战争、现实等需要,更多认为战争文学为现实服务、宣传与呐喊的工具等功利性价值标准,但是同时与战争文学功利论相纠缠的还有对作为这一特殊的情境下战争文学的结构、人物个性、文学独特感受等艺术审美性期待表达。
战争作为“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①,其硝烟弥漫到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甚至日常生活,使整个中国的历史进程与历史主体的意识活动被纳入到战争的规范。作为新文化运动倡导者之一,从20世纪20年代到60年代,茅盾对战争文学保持着关注,其间发表了大量论述。研究茅盾与战争文学的关系,一方面可以梳理出茅盾的战争文学观,以及战争文学观与其他文学观之间的关联,为我们全面解读茅盾提供一个更好的视角;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发现茅盾的战争文学观的独特性及其对中国战争文学提供的更丰富的理论资源和实践。
“五四”初期,新文学无论在文艺创作,还是理论建设方面都处于发展初期,关于文学艺术的许多问题的解决,开创者更多的是把目光投向国外,对作品作家的译介,以期达到对新文学体制建设与完善成为显著的时代潮流。茅盾的文学生涯是从他1919年主持《小说月报》新专栏《小说新潮》的编辑事务开始的。他主编《小说月报》,先后阐述的作家就有三十多个国家和民族的作家一百多位。通过对茅盾的译介活动的考察会发现他的翻译具有两个特点:一是对于俄国革命民主主义文学和革命后苏联文学的重视与赞扬;一是对东欧、北欧等被压迫民族文学的同情与推荐。茅盾这种有意识地译介俄国文学、东欧、北欧等被压迫民族、被损害民族的作品,反映其求自由、求民主、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与当时中国军阀混战、北伐战争等社会的现实是分不开的。茅盾通过对各个国家战争文学的译介和诠释研究,为他后来对中国战争文学的指导与牵引提供了深厚的艺术审美背景和广阔的比较视野,茅盾的战争文学观体系日渐成熟。
20世纪早期的中国处于战争的水深火热当中,因此对战争存在的价值的质疑及战争罪恶的揭露和控诉成为中国新文化开创者茅盾的视景。对于战争,茅盾在《非战文学杂谭》说:“战争最大的罪恶,即在交战的两个军队并非是单纯的比较武力,并非消灭了敌人的战斗力就算完事,却是无限地扩张人类的占有欲,和无限地发挥人类的兽性。”②对战争之于人类戕害的揭露可谓是入木三分。这里茅盾对战争的罪恶性质的揭示成为他后来一系列对战争文学诠释及界定战争文学优劣的基点。所以他对外国战争文学的翻译多集中于作家对战争进行理性反思的“反战”作品,比如《战中人》《火线下》《战争》等皆是揭露战争对人民原有生活的破灭及对人性的扭曲、异化。
茅盾对战争文学的关注起于20世纪20年代初止于60年代初期,几乎贯穿其整个文学生涯,既然茅盾如此长时期地关注战争文学,那么茅盾所认识的战争文学究竟是怎么样呢?他是如何界定战争文学的呢?在《〈一个英雄的死〉的译后注》里,茅盾第一次使用“战争文学”这一词。茅盾的战争文学理论的形成是建立在对以欧洲大战为题材的文学的反思与研究上的。茅盾的早期对“一战”所产生的具有“永久价值”的“战争文学”比较关注,并动手翻译和研究,《〈一个英雄的死〉的译后注》《非战文学杂谭》《最近法兰西的战争文学》《欧洲大战与文学》《战争小说论》等论文的发表,表明茅盾对战争文学的研究日益深入。1924年发表的《欧洲大战与文学》,通过对世界各国战争文学的宏观论述和艺术分析,奠定了茅盾的战争文学的理论基础。在《欧洲大战与文学》中,将浩如烟海的战争文学分为三类:战争文学、战时文学、战后文学。③茅盾从创作时间与题材方面来理解战争文学,认为战争文学应该以战争为背景,真实地再现战争图景,揭露战争罪恶,且以表现战争境遇下“人”的生存、精神状态。
1919年,茅盾与郑振铎等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提出“为人生”口号。他说:“只有对社会、人生作如实描写的文学才是有价值的。”纵观茅盾的一生的文学活动,我们发现他的一生都在履行“为人生”的文学理想与审美追求。茅盾的文学观念自然而然地影响到他对战争文学的评价角度、审视视域,他对战争文学的艺术分析、审美品格甚至价值确立都是在“表现人生、指导人生”的理性维度下展开的。在一定程度上讲,以战争为题材的作品对战争视景下宏大战争图景、微观生活细节,甚至战争里人的心理的真实描写成了茅盾“为人生”追求的一种继续、延伸。
在对战争小说的批评里,对战争视景客观真实地再现的要求被茅盾反复地强调。1934年4月1日茅盾在《文学》第二卷第四号同时发表《“一·二八”的小说〈战烟〉》与《黑炎的〈战线〉》。《战烟》力图再现战争全景,但是由于作者对战争场景的体验不够,绝大多数场景都显得不真实;而《战线》显然对战争要谙熟得多,将军营生活与兵士心理描写得十分真实。所以在茅盾的结论里,前者是一部失败的小说,而后者取得了成功,这二部小说作为茅盾为战争小说呈现的正反两个例子而存在,并说明了茅盾对社会生活的艺术真实性的文学主张。所以茅盾最后喊出“把生活充实起来吧,作家们!”④
那么,在茅盾的文学世界里,除了对战争图景的艺术真实地再现这一要求外,战争文学是怎样的艺术存在呢?战争文学作为文学,它具备文学的普遍要求与标准,但不容忽视战争文学是作为表现战争这一激烈斗争、铁与血的人类活动的文学载体,具有其独特的审美背景与艺术品质。我们可以从茅盾大量的论及战争文学的文字中,梳理其战争文学的艺术追求。作为反战小说的《火线下》《战中人》为茅盾反复提及,两部小说对战争的质疑与控告的思想内容,十分符合茅盾对非合理战争的姿态。“《火线下》,人类是告发者,告发帝国主义的罪恶”;“《战中人》是见证者,见证帝国主义是刽子手”⑤。《火线下》由二十四篇构成的二十幅大战惨景,讲的是七个步兵在战壕中所受的痛苦,以及他们所谈论的和所感想的。《战中人》通过兰特斯顿中校的开赴战场、玛西纳大佐杀敌等六个场景,揭露帝国主义欺骗人民而发动战争。两部小说都是对帝国主义发动战争的质疑与反思,是提出社会革命需终止战争的“反战”作品。
茅盾在《战争小说论》里分析,除了《火线下》《战中人》等的作品,一切战争小说产生的原因不外乎“嗜血的屠户们”半边笑脸的“和平主义”、“准备民众的战争意识”。而《火线下》“是从战争中指出了某一战争的背面意义以及大众对此应取的正确的行动”。“富人靠战争发财,穷人去送死:这是拉兹古的金言,这是此次大战后最显著的事实,但是在1917年就痛痛快快揭露这个‘实情’的,不能不推拉兹古的《战中人》了。”⑥所以《火线下》《战中人》作为“能够独立地说出战争的真正罪恶,能够揭破爱国主义的假面具,能对世界表明那些被逼被诱上战场的无产阶级对于战争是怎么一种心理的小说”⑦,得到了茅盾的详细论述。从这些论述中,我们发现茅盾不论是引用罗曼·罗兰的观点,还是自己对作品的解读,无不从作品的思想意义来展开的。对小说中所呈现的鲜明的人物个性和充满异质性的语言,茅盾只是一笔带过,他更多的是关注其揭露战争对人的异化的罪恶,以及对“唯有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是终止帝国主义的战争而确立人类间友爱关系之唯一的大路”⑧的社会问题的关注。
为什么茅盾对战争文学中的“揭露”问题如此看重?通过分析我们发现:一方面这是茅盾对已过去十年的“一战”对“人”的精神戕害的理性反思,所以他1924年在《小说月报》推出战争文学专号,《欧洲大战与文学》就是为“纪念欧战十周年”而做的长篇论文;另一方面是与茅盾自身对革命、社会的理想诉求有关。茅盾追求的是一种通过社会革命建立新社会的目标,所以茅盾对战争文学中的对帝国主义的罪恶的揭露,对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的提倡等指向持相当高的评价。
如果说茅盾对《火线下》《战中人》的高度赞扬是出于其对战争的反思、社会革命的理想诉求,追求的是一种社会革命的思想层面上的意义;那么对《乡下姑娘》《百合花》等作品的品评则更多的是从作品本身出发,关注文本内部的艺术审美。所以茅盾对《乡下姑娘》《百合花》等以战争为题材的作品呈现出来的艺术特质进行了阐述与梳理。
作为描写战争期间农村人、或乡间妇女之命运的《乡下姑娘》,讲述的是出身佃户的何桂花在九岁时就被卖,抗战后军队驻入村中,何桂花一方面参加了部队办的“战地妇女识字班”,一方面要忍受丈夫和祖姑的殴打辱骂。当吊儿郎当的陈班长向她挑逗时,她多年被埋葬的幻梦又复活,变得有活力了,她把身心都交给了陈班长,可是他不久便消失得无处找寻。最后她又回到村子,留给她的却是一条无望的、冰冷的现实道路。《百合花》对军民鱼水情进行了淋漓尽致的表达。讲述的是新媳妇“我”认识了一个老实、害羞的小通讯员,经过“借被子”的风波,后来通讯员战死,新媳妇为他“缝衣服”等事件。茅盾对这部作品评价很高,认为“我最近读过的几十个短篇中间最使我满意,也最使我感动的一篇”。这里使茅盾感到“满意”“感动”的原因有两方面:一是小说的人物刻画、结构安排等艺术表达合理到位。《乡下姑娘》的人物“真切”,地方色彩浓厚。《百合花》“结构上细致严密,同时也是最富节奏感。它的人物描写,也有特点”。随着结构的巧妙安排,细节的展开,小通讯员、新媳妇的形象也在这种“抒情诗”的氛围中显现出来。二是小说的主题适应了茅盾广阔的现实主义功利观和革命理想诉求。《乡下姑娘》“批判了民众工作的矛盾”,“张长就的营私舞弊,发国难财”⑨,农村的黑暗等现实;《百合花》军民鱼水之情的抗战现实也是战争下的一面,这种状态当然是他作为一个革命者的最想看到的情景。从这两方面来看,我们发现在茅盾的眼里,艺术审美的文学性追求与现实反映的功利价值二者的完美结合才是理想的抗战作品。以此反观茅盾的评价文章,我们发现如《微雨》《北方的原野》等艺术审美与现实反映的二重因素结合的作品,为茅盾所看重就不足为奇了。
战争文学作为文学谱系中的一种,茅盾一方面从文学的标准去评定战争文学的思想艺术,但同时他又关注战争规范下战争文学这一特殊样式。茅盾对战争作品的选择都是出于其反对无人性的资本主义等侵略战争,赞成争取自由、平等的反侵略战争。我们可以看到,茅盾对战争文学的批评期待与创作视野,显然是他一直都在追求的现实主义的美学品格的深化和发展,他反映社会以及服务抗战现实需要的文学追求为抗战的胜利做出了贡献,同时对许多如《百合花》《微雨》等作品的独到的阐释,在一定程度上讲,是对战争文学的艺术审美做出了自己的追求与探索。但因过分强调宣传性、鼓动性,许多传声筒似的作品亦为茅盾所重,比如称“《星火燎原》比起《左传》《战国策》《史记》来,不但并无逊气,而且在思想性上是远远超过了它们的”等诠述,不能不说偏离了一个批评家应有的公正、严谨和实事求是的基本要求。
①[德]克劳塞维茨.战争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43.
②茅盾.茅盾全集:第3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33.
③⑤⑥⑦⑧茅盾.茅盾全集:第2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29,48,229,42,48.
④茅盾.茅盾全集:第2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81.
⑨茅盾.茅盾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8.
(责任编辑:赵红玉)
晏青,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现代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