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海涛(广东工贸职业技术学院,广州 510000)
情欲虽“人情所系、圣人不禁”,但奇怪的是,“性欲”一涉及到“偷”,苛律严禁就贯彻了人类史的始终,甚少同情、理解和宽容。可偏偏“情欲”因约束“栏栅”之严密而益发强烈,只要一有机会和诱惑,人还是免不了要冒险,“轨外行事”也就是“偷情”——“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成了许多人心理和行为的“通则”,至于接下来的“偷得着不如偷不着”,无论被动还是主动,也还是喜欢“没事(即没有对象的、单相思的)偷着乐”(难免伴随着压抑的痛苦),或如《红楼梦》里带着想象和联想的“意淫”。《竹山房》中的“二姑姑”,就属于这样一个被动而压抑的、痛苦的“偷”的典型。
小说中,二姑姑最初一偷萌生在那个对“性”、对“爱”讳莫如深、缄口不谈的年代。亭亭玉立初长成的“二姑姑”用纤纤素手捏起了绣花针,丝线游走间,腕下彩蝶翻飞,一派“满园春色关不住”的思春之情随着蝶舞花飞而流溢。如此栩栩如生的绣品让人赞叹、撩人遐想;如此才情兼备的二八佳人更令人思慕和倾心!才子会佳人的故事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悄悄发生了——“二姑姑的故事好似一个旧传奇的仿本”:“叔祖的学塾中有个聪明年少的门生”,“心里对这绣蝴蝶的人起了羡慕之情,而这绣蝴蝶的姑娘因为听叔祖常常夸说这人,心里自然也早就有了这人”。他们“以后是乘一个怎样的机缘相见相识,我不知道,长辈们恐怕也少知道”,可以知道的是,“二姑姑”就这么不经意地绣了几只蝴蝶,就在不动声色间偷取了少年郎的心!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一幕:春红即谢,春光流走,冷清的后园,隐蔽的石洞,巧合或者预谋,少年与小姐在这“三春天气的午间”轻解罗衫,赤裸地释放着生命的激情……不幸的是,传奇里喜剧的高潮往往会成为悲剧的起点。就在这个午间,“祖母因看牡丹花,拿住了一对仓皇失措的系裤带的顽皮孩子。”
偷情被撞破了!这一偷,让“人人夸说的绣蝴蝶的小姐一时连丫头也要加以鄙夷”。她从美名盛传的大家闺秀,变成了恶名昭著的浪荡女子。她与少年书生原以为十拿九稳的爱情和婚姻,后来任凭“放佚风流的叔祖”如何“尽力撮合周旋”,但书生的家人终不肯迎娶,二姑姑为世风所唾弃和不容。
偷情若此,怎么办?
二姑姑呼天抢地了吗?没有。二姑姑寻死觅活了吗?也没有。所以,我们就不能把二姑姑的偷情简单解释为一时冲动或是一次偶然。如果只是偶然,那么,偶然在本质上的脆弱会让她在偷情被抓、身败名裂之后不知所措、一死了之!如果只是冲动,那么冲动过后理性的回归会让她悔不当初!然而这些,她都没有。究其原因,一则二姑姑所处的家庭环境氛围尚不是特别的礼法苛严,尤其是教私塾的叔祖本来就“放佚风流”,关键时刻他成了二姑姑重要的监护人。叔祖是解读二姑姑性格和命运不可忽略的关键因素,小说如果没有这一人物,二姑姑可能就是一个极为简单的悲剧角色。正是这一因素的存在,才导致了二姑姑独特性格的彻底形成,也导致了二姑姑这一辈子心理和行为的复杂性和独特性。作者说“二姑姑的故事好似一个旧传奇的仿本”,那么,她跟“放佚风流的叔祖”之间,或许相当于杜丽娘跟她“闺塾”的师父陈最良——她跟着叔祖读过《关雎》、读过《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聊斋志异》等则是完全可能;她发生在后花园石洞的故事,就很容易使人联想起旧传奇里“他倚太湖石,立着咱玉婵娟。待把俺玉山推到,便日暖玉生烟”(汤显祖《牡丹亭》)的旖旎的词句来。①二则是二姑姑天生聪慧,心灵手巧(参看李清照《打马图经序》引樊通德说“淫”而“慧”、“慧”则“通”),崔莺莺、杜丽娘等“才子佳人,偷期密约”的传奇或许早已成了她的追求和向往,她的血液里因此流淌着自信也流淌着叛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她看来是那么天经地义、男欢女爱在她的世界里来得是那么合情合理,她的内心,不会因此感觉到太多的大义不道和天地不容。所以,即使世人都否决了她,而她却在内心肯定了自己,毕竟,她知道她只为爱而非纵欲和滥情。
偷情是二姑姑命运的转折点。二姑姑因此过上了避世偷生的生活。在那段寂寂的岁月里,她应该是抱有幻想的,她以为虽则是“柳梦梅”梦里一时间走散,但只要还记得山盟海誓、那“杜丽娘”尚可期盼鸳梦重圆。遗憾的是二姑姑没有那样的幸运,她终究没能摆脱掉她“命不好”的一生——
若干年后,扬子江中八月大潮,风浪陡作,少年赴南京应考,船翻身亡。绣蝴蝶的小姐那时才十九岁,闻耗后,在桂花树下自缢,为园丁所见,救活了,没死。少年家觉得这小姐尚有稍些可风之处,商得了女家同意,大吹大擂接小姐过去迎了灵柩;麻衣红绣鞋,抱着灵牌参拜家堂祖庙,做了新娘。
“抱着灵牌做新娘”,其惨烈可想而知。那个改变了她命运的人,彻底走了!她赖以偷生的希望,没了!她要以死来结束这郁郁寡欢的偷生生活!但偏偏却是换来了这样的结局。
喜悦吧?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而不用偷偷摸摸了;悲哀吧,一个人间一个地狱,阴阳相隔,偷或不偷,一切于她都不再得到。这用两个人的生与死修来的“爱情正果”,比之于当初瞒天过海的偷情,其代价如何?其结果又如何?可以说,嫁入竹山房这一刻,不是二姑姑悲剧命运的结束,恰恰是其悲剧命运的加深!二姑姑评价自己的命运说“做姑姑的命不好”——似乎只是“命不好”而已:不能自由自在,好像并不特别残酷。应该说,小说的独创性和作家的细腻明慧,正体现在这里,只有懂得的人,方知如此生存的苦辛。“做了新娘”了,是名正言顺了,可“做了新娘”却没有“新郎”!漫漫长夜永远只有寂寞相伴、孤枕难眠。年轻的二姑姑,情何以堪?
压抑的情欲,总要寻找出路——避苦趋乐的心理防御机制乃是人的生存本能,不论以何种形式——依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压抑的“力比多”或“变态”,或“升华”。艺术家以“梦工厂”制作电影,文学家以红楼一梦抒发愤懑;二姑姑就这样精力充沛地做起“白日梦”来了。
二姑姑的白日梦做得比较静谧,也很温馨——
“不要紧。——这些房子,每年你姑爹回家时都打扫一次。停会,叫兰花再好好来收拾。福公公虎爷爷都会让出去的。”
又说:“这间邀月庐是你姑爹最喜欢的地方;去年你姑爹回来,叫我把它修葺一下。你看看,里面全是新崭崭的。”
……
我们看兰花扎了竹叶把,拿了扫帚来打扫。二姑姑自回前进去了。阿圆用一个小孩子的神秘惊奇的表情问我说:
“怎么说姑爹?……”
兰花放下竹叶把,瞪着两只阴沉的眼睛低幽地告诉阿圆说:“爷爷灵验得很啦!三朝两天来给奶奶托梦。我也常看见的,公子帽,宝蓝衫,常在这园里走。”
……
二姑姑跚跚颤颤地走来,拿着一顶蚊帐给我们看,说这是姑爹用的帐,是玻璃纱制的;问我们怕不怕招凉。
二姑姑和兰花同一“语境”里的“青姑娘”(燕子)、“福公公”(蝙蝠)、“虎爷爷”(壁虎) 说得多么自然、亲切,不正是一种诗意的联想和想象吗?“你姑爹”一年回来一次,姑爹最喜欢的“邀月庐”,陈设古色古香,装饰优雅美致,檀香木榻上还摆着一副围棋呢。姑爹回来一次住多久不得而知,但不回来的日子则经常托梦给姑姑——姑姑则以“念诗念经”、“绣花绣蝶”填补着空虚的日子。温馨的梦,祥和的梦,二姑姑的“偷生”生涯中规中矩,还颇具情调,不无乐趣。正如英国性心理学大师霭理士说的,二姑姑的这个白日梦是“富有戏剧和言情小说意味”②的。
跟这种情调、乐趣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二姑姑“那张苍白折皱的脸没多少表情。说话的语气,走路的步法,和她老人家的脸庞同一调子:阴暗,凄苦,迟钝”。
长年的“白日梦”会是一种严重的偏执的心理变态,慌乱乃至谵幻的磨难必然会充斥其中。梦中固然欢慰,梦醒则益发难熬,梦醒醒梦之间,二姑姑在痛苦而倔强地挣扎着!梦醒时她坚持“念诗念经”以平静心神;在梦中,“邀月庐”墙壁上挂着的那幅《钟馗捉鬼图》,则画龙点睛地暗示了梦中人的慌乱、恐怖和搏斗。二姑姑挣扎着、努力地平静生活下去(白日梦“故事的发展与闲静的生活特别有关系”③),尽管“痛”与“快”并而终老一生,似乎的确不能算是格外恶劣的命运。但问题的严峻性在于:梦,毕竟是梦,跟现实是绝对的两码事,它跟美幻的肥皂泡一样,经不起一丁点现实的刺激!
如果说死亡是瞬间就可以完成的事情,那么,与之相比死心要来得困难许多!死亡常常只需要致命的一击,而死心总要在反反复复的打击之下,也许还未必如愿以偿。所以,死亡容易,死心难。心不死,则欲不灭。所谓“苦海无边”,正是这样一种生存状态。嫁入竹山房的二姑姑所受的,正是这样一种炼狱似的煎熬!
二姑姑从十九岁开始一直静静寂寂走到暮年,日复一日,与之相伴的,除了一个丫头再无旁人,如此孤独,如此隔绝,为什么?是因为她有过那样的故事,敢走近她、愿走近她的人极少!又因为她个性是那样自尊和傲气,她又不屑于对外人逢迎和诉说。所以,她注定难再走进凡人俗世的生活(尽管那曾是她不顾一切渴望过、追求过的东西)。她活着但唯有和死人才能对话,她游离在尘世与鬼域之间,如同鬼影般飘来荡去,她孤独得那么彻底、那么无药可救!
“我”和阿圆的到来,确实是太出乎二姑姑的意料了!这么多年,她熟悉的生灵是檐头的燕子、堂前的蝙蝠、墙上的壁虎……她根本不曾想到,居然还有人有朝一日会走进她的“坟墓”来看望她,何况还是一对新婚燕尔的璧人,要来拜望作为长辈的她!“美幻的肥皂泡经不起一丁点的现实的刺激”,多年被理性压制了情欲的寂静生活,倏忽间如石投水,能不激起震撼的波澜?将死未死的心,倏忽间被激活。
于情而言,二姑姑爱而未果、抱憾终生,“幸福的佳人会怎样恩恩爱爱地生活在一起?”相信在睡梦里,她千万遍地臆想过与公子厮守在一起的温存。但,任何一种臆想都不是事实!如今的事实是:真的有一对活色生香的年轻夫妇要来竹山房度蜜月了!他们在一起会是自己臆想中的哪一种情景?二姑姑是无法抗拒这答案的诱惑的,因为,这答案正是她百次千番思寻的,是治疗她心病的灵丹妙药!或者说也是她灵魂深处的一帖镇痛剂!于理而言,二姑姑十九岁就开始守寡,把青春鲜活的生命埋葬在死气沉沉的竹山房,这很不人性也很不人道!当年后花园太湖石旁的惊魂已经那么邈远了!这时候二姑姑才能对一双新人进行“偷窥”!“偷窥”,实际上就是一种心理“代入”、一种“移情”。一睹透明的“玻璃纱”帐里演绎的颠鸾倒凤的情爱故事。二姑姑就是这样“忍无可忍”地偷窥了!准确地说她是协同兰花一起偷窥了“我”与阿圆同房。偷窥的结果:让心性顽强坚韧、可怜又不屑他人同情的二姑姑尊严尽失、体面全无!毕竟,她侵犯了别人的隐私,当然会落得这样一个猥琐的结局。而此后,由她这样的变态行为而导致的越发孤寂的生活也可想而知!
偷情。偷生。偷窥。一生与偷结缘的二姑姑,她这荒凉而孤寂的一生,究竟是社会对偷窥者的惩罚,还是命运对偷窥者的注释?端耐思量。
据说,有中国当代学者曾声称:中国的“性革命”已经完成。是耶?非耶?这真可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笑了”。人类的理性与情欲怎样才能相互配合默契、携手同行?这恐怕还是我们人类永恒而神秘的话题和课题。所以,《竹山房》值得反复细读,二姑姑的性格命运值得深入分析和反思。
①霭理士:《性心理学》,潘光旦译注,三联书店,1978年第1版,第172页。潘光旦注释:以前中国的所谓闺秀,稍稍知书识字的,都欢喜看弹词或其他文体简易的言情小说,其情节大致不出“公子落难,花园赠别,私订终身,荣归团圆”等等,虽千篇一律,而她们可以百读不厌,其故就在她们在精神上把自己当作小说中的女主角,把女主角的经验当作自己的经验。其文学程度较深的又都欢喜看《红楼梦》一类的说部。
②③参看同上第124-第1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