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静(周口师范学院中文系, 河南 周口 466001)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这是一千多年前唐代诗人白居易在《观刈麦》中所描绘的一幅农耕图景,这也是中国人几千年不变的传统生活模式。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那植根于农耕文化中的“安土重迁”的乡土情韵。千百年来,故乡早已沉淀为中国人梦中的“原型意象”,深藏心底,挥之不去。而都市呢?都市在中国一直是邪恶、庸俗的藏污纳垢之处,是游子的漂泊地。在一个重农抑商的国度里,都市的形象从来都是陌生、肤浅和驳杂难辨的。可以说,近代以前,中国并没有真正现代意义上的都市。中国的都市主要以政治功能为主,而不拥有经济命脉的地位。因此,中国文学史上“乡土文学”蔚为大观而“都市文学”无立足之地也就顺理成章。
在中国的社会进程中,不同于以政治功能为主的“古典城市”,代之以发达的工商金融业和消费性文化所构成的真正现代意义上的都市,直到20世纪30年代才真正发展起来。近百年来,在都市文学的两次崛起中,活跃在20世纪30年代的新感觉派与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晚生代女作家是两个较为典型的特例。在他们的作品中,都市不再单单只是背景,而真正成为主角,他们的都市是真正现代意义的都市。而从新感觉派到晚生代,他们对都市情感的嬗变,则经历了一场从“月迷津渡”的焦灼到“倾城之恋”的认同,演绎了在现代化道路上都市灵魂在中西文化的双重压力下的守常、骚动与转变,从一个侧面不可或缺地表征着民族文化心理的嬗变与重建。
考察20世纪的30年代与20世纪90年代,会发现一个饶有兴趣的现象:这是两个何其相似的年代。从宏观角度来看,这二者都处于社会的转型时期,转型的前夜都是中国处于极度的文化封闭状态,而转型带来了两次文化的开放和思想的解放。从微观角度来看,则是一系列都市文化的显现:消费型社会形成,市民阶层壮大,传媒发展……都市在转型时期的社会进程中得到了飞速的发展,那么,与之相对应的反映都市文化的都市小说也在这一时期空前繁盛起来。然而社会的前进毕竟是不可逆转的。这两个时代从其本质上来说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了。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繁荣的背后是殖民地的耻辱,上海所形成的商品化社会,在中国还不具备任何的代表性,以至于中国人在谈到这座城市时,都以“十里洋场”之类的词形容。①可以这么说,是畸形的殖民地文化促成了上海这个大都会。而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随着新中国的成立和发展,早已摆脱了殖民地位,成为了中国经济发展的“龙头”,随着中国加入WTO的步伐,中国都市的发展开始纳入了全球化发展的轨道。
近代上海开埠于1842年,是在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下打开了“开放”的大门。从殖民者的角度来说,上海被西方的殖民者强行纳入了世界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轨道上。从经济形式上看,西方资本在上海占有绝大的份额。据20世纪30年代的资料统计,到1936年,全国有本国资本的银行164家,其中总行设在沿江城市的有72家,占43.9%。上海是全国金融中心,是外资在华银行的集中地,也是本国资本银行最集中的地方。②从政治形式上看,上海的政治结构也与传统的中国政治结构完全不同,它基本上是按西方模式建立起来的。上海的大部分政权归英法美帝国所有,即当时一个特殊的区域——租界。租界拥有“治外法权”,渐渐成为西方国家在中国的领地,正是租界独特的生产方式、社会组织、社会制度、意识形态等诸方面与中国传统政治模式的巨大差异,对现代化的上海形成产生了巨大影响。
处于中西融会、新旧嬗递转型时期的上海,与之密切联系的都市文化也因此显得纷繁复杂,一方面,敏感的都市人能够直接感受到西方社会机械化、物质化高度发达的现代情绪。而另一方面,相对于西方的高度发达,中国的都市还仅仅只是处于都市化的起步阶段,它与旧中国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旧的市民意识尚未完全经历现代化大工业的滤化,再加上殖民地的影响,思想状态几近畸形。那么,我们不难想象,置身于其中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经受了怎样的迷醉、挣扎以及灵魂的焦灼。
新感觉派所饱受的这种时代造成的焦灼,在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这些“晚生代”女作家身上,基本上已了无踪迹。20世纪90年代的世界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地球村”,全球化的车轮隆隆驶来。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开始有意识地打开封闭已久的国门,实行改革开放,如果说鸦片战争使中国被迫敞开了大门;那么,这一次的改革开放则是中国人民完全自愿的选择。改革开放使中国人的生活和精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场改革中,城市的变革无疑是最深刻、最令人触目的,中国快速进入了都市化的发展道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大众传媒的兴起已经具有不容忽视的作用,电视文化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例。这种电视文化消弭了书籍中存在的阅读上的阶层性划分,使几乎所有阶级的人都加入了电视观众的行列。近几年来互联网的兴盛更使世界的距离缩小为一根网线,网络以其巨大的信息容量和快捷的通讯方式正在悄悄占领都市的传播空间。
随着现代大众传媒的兴起,人们对艺术的膜拜被改变了,人们的文化观念也随之发生了深刻的改变,机械复制淡化了现实感和厚重的历史感,人类开始生活在一个类象的社会里,感到无真也无假,没有根而浮于表面,距离的消失带来深度意蕴的消失。当代都市文化中,个人与享乐成为创作的两大中心。在当代中国都市小说中,都市文化不再呈现出鲜明的文化碰撞,而是以巨大的包容性熔铸一种新型的文化。而晚生代女作家正是这种新型文化的产物。因此,两个时代的都市小说,在这样同而有异的背景下,既显现出了共同的趋向,又分别显示了不同的特色。
在都市文学的论述中,城与人的关系一直是现代作家关注的重点之一,都市给予人怎样的生存空间,人们又赋予都市怎样的价值评判,都市与人如何相互塑造,互文互动,这些都是都市文学难以回避的问题。
在对待都市与人的关系上,新感觉派与晚生代女作家不约而同地瞩目于“都市与人”这一文化品格的定位之上,对现代都市文化中人的真实处境表现了深切的关注。来自物欲的诱惑和驱使、心灵在都市空间的漂泊感和虚幻感③、商品社会中情爱关系的欲望化成为他们共同的主题。或许正是这种共同的主题使这两种都市小说真正贴近了都市文化的本原。
在现代都市中,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都市人不再被看作是有着共同背景的群体,而只是一个个孤零零的存在,人与人缺乏真诚的心灵沟通,物质的富足使贫困的压力转化为强大的物与弱小的心灵之间的反差,封建关系下人对人的压迫开始转化为物对人的压迫。新感觉派与晚生代作家们都真切地抓住了这一都市的本质。他们深切地感悟到:“城市空间只有一个统治者和奴役者,那便是商品交换法则。”因此,在新感觉派的笔下,都市给予人的物欲感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他们的笔涉及了最能代表都市特征从而也是最难下笔的夜总会、摩天大厦、舞厅等富于动感和色彩的洋场景观,还包括亚历山大鞋店、约翰生酒铺、拉萨罗烟店、朱古力糖果店、国泰大戏院、汉密尔登旅社等带有明显殖民地色彩的物象。这种都市景观,使人的感觉也变成了物质。
比如那段著名的关于街的描写:
街有着无数都市的风魔的眼:舞场的色情的眼,百货公司的饕餮的蝇眼,“啤酒园”的乐天的醉眼,美容室的欺诈的俗眼,旅邸的亲昵的荡眼,教堂的伪善的法眼,电影院的奸猾的三角眼,饭店的朦胧的睡眼……
桃色的眼,湖色的眼,青色的眼,眼的光轮里边展开了都市的风土画……④
在这里,新感觉派的眼即是都市的眼,他们凭借感觉纵身于喧嚣的都市海洋中,一下子就抓住了都市的血脉神经。
而在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晚生代女作家那里,财富的霸权与物质的暴力进一步主宰着这片喧嚣的土地。奢靡的生活,夸张的欲望,错乱的爱情幻想甚至毒品占据了都市时尚生活的绝对部分,爵士乐、大麻、朋克、沙龙、Party……这些新名词层出不穷。在《上海宝贝》中,各种品牌的用品:tedlapidus牌香烟、吉列剃须刀、CK香水、“三得利”牌汽水……名目繁多而又花样翻新。你甚至怀疑卫慧是不是得到了商家的赞助,在小说中做起了广告。⑤她们的文字给我们的感觉就像是走进了一家巨大的超市,所到之处花花绿绿,琳琅满目。她们笔下的都市甚至已经没有了感觉,只剩下赤裸裸的物质或者商品的陈列。
在物质的巨大压力下,人不由得成为了渺小的存在。“无家可归”成为了两种都市小说的主人公们共同的精神病症。因此,在新感觉派作家们的笔下,喧嚣都市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从舞女、少爷、水手、姨太太、资本家、投机商到各种劳动者、流氓无产者等等,他们整日穿行于那些舞厅、酒吧、跑马场、电影院之中。这些人没有家、甚至没有与家相联系的任何亲友。而晚生代笔下的都市新人类包括那些真伪艺术家、外国人、无业游民、大小演艺明星、时髦产业的私营企业主、真假另类、新青年等等,他们是年轻、富有、放荡的族群,他们混迹于酒吧之间,听爵士乐、喝西洋酒、穿名牌、逐时尚、甚至吸毒。暴力、毒品、性和酗酒改变和形成了他们新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⑥
正是都市巨大的物的压抑,造成了生活于其中的都市人所独有的精神上的虚无与漂泊。都市最大的特点是异质性,在人被物质异化的境遇下,人们赖以安身立命的传统价值观念在喧嚣的都市中失落了。处于世纪末和不在世纪末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一种世纪末的狂欢意味。卫慧在《上海宝贝》中宣言:“工业时代的文明在我们年轻的身体上感染了点点锈斑,身体生锈了,精神也没有得救。”“无家可归”的漂泊感与孤独感,使都市人渴望从异性身上寻求偎依,他们在厌倦了生活,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后,企图用异性去激活麻木的灵魂。男人与女人不约而同地成为两个重要的表意符号。然而由于新感觉派与“美女作家”的背景变迁与性别差异,这一主题在他们那里又发生了变异。
新感觉派的笔下,男人与女人不仅是性别的象征,更是都市人失败感的象征。“两性相争”是他们作品中关于两性的主要内容。男人与女人进行着暗中的角逐,女性主动出击,男性猥猥琐琐,最后以女胜男败作结,男性最终以对异性的幻灭而告终。穆时英的小说真切地写出了男人的这种失败感。在《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这部作品中,“我”总担心被蓉子当作消遣品排泄掉,他们的关系是被排泄与排泄、被消遣与消遣、绵羊与狮子的关系,最后还是被当作消遣品排泄掉了。表面上看他们是在写情场传奇,实则以男性在女性面前的失败表达整个人生的失败。
这种独特的男女关系模式,有其内在的原因。一方面,这与新感觉派的男性视角不无关系。作为女性的对立面,他们在情与欲之间更倾向于后者。在他们的作品中,一切古典的温情脉脉的求爱环节都被省略,直奔情欲的中心地带——肉欲。男性渴望从女性身上找的心灵慰藉多半是欲而不是情,因此在短暂的狂欢之后得到的仍是虚无与失落。另一方面,而且更重要的是,现代都市环境中,都市文明使人不断异化,在强大的物的压力下,男性角色也开始衰落,在社会的巨大阴影下,男性的本能得到退化,男人似乎从心理上被现代文明“阉割”了。于是爱情成为游戏,在商业文明的血盆大口面前,爱情已沦为欲望的奢侈品。
或许由于与男作家不同的性别立场,晚生代的女作家们则始终处于爱与性的撕裂中,她们笔下的女性既惊世骇俗又狂放不羁。对待男性“宝贝”们拥有一种“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这种表面的洒脱是她们对灵魂一致的爱情幻灭后对现实的无奈的妥协。在她们的作品中,总是出现弱男孩与父亲式的男人的对照。《上海宝贝》中的天天与马克是这一模式的代表。天天是“我”的精神伴侣和爱人,他脆弱、敏感,但他并不能让“我”体会到性的快乐,所以马克的出现具有了必然性,马克的高大与天天的脆弱形成鲜明的对比,马克让她得到了从未有过的肉体欢乐。这实际上是一种隐喻,代表了现实之中精神之爱的虚幻与灵肉无法统一的撕裂。故事的最后,天天死了,马克也回到了德国,情感与肉欲殊途同归,化为虚无。在现代文明面前,女性不再被动地等待男子的施爱,而是以自己的身体与智慧作为资本,主动向男性世界发起进攻。欲望已有了不言而喻的合法性,性欲话语成为她们的天性与本能。然而在现代都市中,她们从个人享乐主义道德观出发,沉迷于短暂的肉体的快乐,从而忽视了进一步的精神的交流。男性在她们眼中成为另一种“他者”,他们的魅力来源于生命的本能。对待两性,她们已走出了对峙的姿态,带之以快乐自足。女性意识在新的现实面前得到扭曲,“两性相争”退化为“两性相乱”。对感性的重视使她们能敏锐地捕捉到都市生活中新生一代的情感和心理,但是当她们试图把年轻的迷惘与感伤上升到形而上的哲理层面时,却最终没有能抵御欲望的诱惑。
站在世纪之交,我们重新审视都市化进程中的新感觉派和晚生代女作家创作的这两种都市小说,不难发现如同社会的前进不可逆转一样,文学反映社会的步伐也永不停息。新感觉派笔下的都市如同一幅黑白的照片留在了历史的记忆中,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晚生代作家已然成为了一种新的时尚和价值观的代言人,在他们以自身的真实感受抒写都市的崭新面貌的同时,我们也要看到在物化的世界,在喧嚣的世纪末的颓废情怀中,他们使自己成为炒作的产物。21世纪的都市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物化的加深,人文传统的断裂,正如晚生代女作家们所言“用身体检阅男人,用皮肤思考”成了理性丧失的证据。这不能不让人警醒。人文精神的呼唤在这里显得尤为珍贵。
① 李洁非.城市文学之崛起:社会和文学背景[J].当代作家评论.1998,(3)
② 熊月之,沈祖炜.长江沿江城市与中国近代化[J].economy.guoxue.com,2001.
③ 李洁非.城市文学之崛起:社会和文学背景[J].当代作家评论.1998,(3)
④ 穆时英.PIERROT[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5.
⑤⑥ 马春花.刀刃上的舞蹈——评卫慧〈上海宝贝〉兼及晚生代女作家创作[J].小说评论.2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