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声处听惊雷——谈萧乾小说对细节的诗性选择

2010-08-15 00:42王晓红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汉语言文学系河南焦作454000
名作欣赏 2010年32期
关键词:萧乾细节小说

□王晓红(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汉语言文学系, 河南 焦作 454000)

朱光潜曾经说过“:第一流小说家不尽是会讲故事的人,第一流小说中的故事大半只像枯树搭成的花架,用处只在撑持住一园锦绣灿烂生气蓬勃的葛藤花卉。这些故事之外的东西就是小说中的诗。”①法国当代文艺理论家雅克·马列坦也说“伟大的小说家就是诗人”②。在文学创作上,小说和诗歌分明是两种不同的文学体裁,但在优秀诗人和杰出小说家那里,二者却可以融会贯通。萧乾就堪称是“现代小说界具有非常敏慧的诗人素质的一人”③。他的小说总是在奔涌的创作灵感的驱动下,以幽丽俊逸的文字,把久贮于记忆中的一些印象片段、生活场景、思绪梦幻等细节组织起来,赋予小说浓郁的诗的格调,借以传递自己的主观情绪,体现自己的美学追求。

萧乾的这种审美创作风格,可以说深受“五四”时期许多小说的影响,如王统照的《春雨之夜》、鲁迅的《社戏》、叶圣陶的《寒晓的琴歌》、废名的《菱荡》、郁达夫的《离散之前》等。在这些作品里,作家们描述的尽管只是一些生活画面或者得之于人生的几个印象、几缕情丝,但这些画面、印象、情丝却总能让读者感受到作家们的笔墨情趣,感受到蕴涵在小说中的一种清新的诗趣。另外,这些“五四”作家们还常把自己的主观感受都融会在他们精心选择的最富有诗意的细节里,所以尽管他们的小说故事情节性不强,没有宏大的构思,没有众多的人物,没有惊心动魄、剑拔弩张的故事情节,有的只是一些小人物以及他们琐碎平凡的生活常事,如生活中的一个场景、几句简单的对话等,但这些他们用自己敏慧的诗心精心选择并融入自己主观情感与审美体验的细节却并不简单。“从读情节转为读细节,并于细节中品味出从前仅属于诗文的‘情趣’”④,这个共性使得此类“五四”小说比一般小说具有更诱人、更令人回味的特质——诗意之美。

在审美情趣和细节的诗意选择方面,萧乾无疑是一位颇得“五四”小说精髓的作家。沙汀曾说:“编故事容易,找零件难。”⑤所谓“零件”,就是细节。萧乾的小说绝少在离奇曲折的故事情节上下功夫,而主要着眼于细节描写。如他发表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的《蚕》就是一篇引人入胜的诗情小说。全篇几乎没有完整的情节,只是以购买、喂养、安葬蚕为线索,把一些散珠似的细节串联起来:梅乍看到蚕时的兴奋与带着些微嫉妒的娇嗔;“我”选择梅送给“我”的精致的匣子做蚕的伊甸园;当蚕开始吐丝时,这一对浪漫恋人别出心裁,让蚕把丝吐在他们偷拍的合照上,把它“织成一幅丝像”;当蚕即将完成生命的旅程时,他们把蚕“舒舒坦坦”地安置在棉花上,希望蚕能安心地睡去。作家把这些细节用心组织起来,并借助精彩的语言对这些细节娓娓描述,不仅把“我”和梅之间纯洁真挚的恋情刻画得细致入微、妙曼生辉,也使读者产生一种温馨质朴的阅读感受,同时还从中深刻地感受到作者悲悯的情怀所汇成的诗意的潜流,以及小说因此增添的深沉的诗意之美。其实,文章中提及的这对恋人本身就是一首诗,他们有着诗一般的心怀、诗一般的情趣。不仅如此,在这篇文章中,作者还通过这一系列富有表现力的典型细节,把男女之间的浪漫爱情和弱小动物的神秘命运结合起来,把动物当作人来观照,把一对情侣的脉脉深情投放在动物的生活中去体现,使整部作品散发着浓浓的爱情诗和哲理诗的味道,这样的写法和之前的小说比较起来,也属绝无仅有。丹纳说:“真正的天才,他的独一无二的光荣,世代相传的义务就在于脱出惯例与传统的窠臼,另辟蹊径。”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萧乾确实是个当之无愧的文学天才。

下面,我们从小说中摘取部分内容来看作家对细节的诗性选择:

有时,梅和我迎着窗并肩坐着……我俩坐的那么紧,简直把蚕全忙在一堆了。⑦

这是一个多么富有情致、充满着浓郁的诗情画意的细节,这样的细节不仅体现着作者独特的审美眼光,含蓄地传递出年轻人恋爱时特有的新鲜、浪漫、热烈的气息,有着一种蚕无意而人有情的会意性的艺术效果,而且融入了作者主观感受的细节描写也使文章显得精粹、新颖、别致、颇有情趣,使文章充满了温柔、委婉的诗性色彩。这是萧乾善于捕捉生活中最能打动人心的细节的能力在作品中的显现。很多人有捕捉生活细节的能力,但要把这一细节在作品中恰当地表现出来,这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了。生活中的细节在生活中能打动人,但写入作品中要想达到同样的效果显然要进行更为复杂的艺术处理。这一细节首先要和作品的主调相一致,不能破坏作品总的氛围要求,要符合那个特定的语义场,要起到增强作品感染力而不是相抵制的作用。从生活中寻找到的细节要和整个作品融为一体,不能给人留下一种镶嵌的感觉。有很多作者往往为了突出一个细节而破坏了整个作品的系统性和连贯性,这实在是不明智的。小说《蚕》明写的是蚕,实际写的是青年男女的爱情。蚕在用丝织网,小说中的男女在用情感试图沟通原本彼此很陌生的两个心灵世界。这两个世界同样的都很巧妙,把他们放在一起写无疑是匠心独具。小说中描写蚕在用丝缠绕着他们两个坐得很近的人,把两人处于同样位置的嘴角上的痣用丝联结起来,其实这也是两人情感外化的物的表现。我们的身体对于蚕来说是陌生的,其实对于彼此也是陌生的,这是借蚕之口来写人。作者用这样一个细节巧妙地把青年男女之间的微妙写出来就不仅显得雅洁清通,而且有一种深度的新鲜感。如果直接写出来,那难免流于浅薄也缺乏韵味了。

又如这样一个细节:

明朝下床一看,果然昨夜残喘的两条,已经死去了……看见我来,有的抬起头来作着向我乞怜的神气。⑧

主人的一时粗心,导致八条本来活泼泼的令人喜爱的生命,因为缺食度过了一个饥荒年,其中两条被饿死,其他六条也被饿得无精打采、缺乏生气。面对着眼前可怜的小生命,它们生死在天、不能为自身所掌握的悲惨命运,作者真诚地抒写着自己的情感,并把自己对生命悲剧的感悟、人生的哲理和诗人的灵性融会在小说细节中,在字里行间形成朦胧婉曲的暗示,使作品呈现出浓浓的抒情诗的色彩。

选择细节时,萧乾还极善于从最平常的生活和人物自己的言行中,挖掘人物带有心理内涵的谈吐和动作,精选出那些独特典型而又保持着生活本来面目的细节,凸现人物性格,并达到对社会丑恶现象入木三分的批判和揭露。我们看他的短篇小说《矮檐》,这篇文章的主题就是通过乐子母子俩相依为命的生活,给读者展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凄凉。在这篇文章中,作者继续采用一贯的写作风格,依靠简约的线条、朴实的手法,把自己的主观感受、自己早年对生活的刻骨的体验和几个细节描写交相融会在一起,如:乐子对婶婶的小儿子撇了个鬼脸招引得那个小儿子号啕大哭,面对着婶婶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尖酸刻薄的骂语,寡妇母亲无奈地用踌躇战栗的手对孩子一顿“教训”;早晨,母亲用“柔绵”的手指给孩子穿衣时对孩子进行软语绵绵的说教;母亲送孩子上学时,孩子“那两只贪婪的眼睛”随时都会被周围新鲜的东西吸引;学堂里塾师对孩子的责打使孩子感到“扎肉”般的疼痛,这使孩子直觉地明白“这不比妈妈的手,木板后面缺乏那么一颗柔软的心”。尤其是文章后面一段:为了给孩子张罗学费,妇人终于含泪把仅存的一副玉手镯——“上面似还沾着她前半生幸福的光泽”——送进了“阎王铺子的血口”,经过苦苦的央求,那副原来值十两银子的东西只当了区区四钱银子,便被那个“昧着心”的人捧到后库去了。

和一件仅存的心爱宝贝永别,那种难受是颇持久的,然而妇人却还有些可以告慰:

……

然而母子两个却一起面对着那只手,莫之所措。⑨

可怜的母亲!尽管煞费苦心、来之不易,但孩子积欠的束 终于暂时有了着落,妇人说话间难免流露出一丝欣喜和得意,然而这个心慈手软、一生含垢忍辱的苦命寡妇,却怎么也没料到这份堪可告慰的得意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当孩子接着问老师的生日怎么办时,妇人一下子惊愕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在这一段文字的描写中,小说紧紧围绕着一个“手”的意象来展开。经过一番痛苦的心灵磨难,那个“手镯”没了,但这个痛苦立即被“妇人孩气地把藏起的手绢包露了一个犄角”这一动作给消解了。毕竟可以给孩子一个惊喜,有了孩子的快乐妇人便可以把一切都忘记了。紧接着是露出两包铜子的手绢包,它的出现让孩子和母亲都看到了一道希望的闪光。可孩子一句“老师的生日”的提醒让这一闪光立刻遁于无形,黑暗又马上包围了他们。他们仿佛看到又伸来的另一只手,这只手让他们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让他们无法应对生活。通过“手”的这一意象,我们看到了“痛苦——快乐——痛苦”这样一个循环,这也是那个时代人们现实生活的写照。

这样的细节场景着实令人酸鼻!无需多加说明,作者精选出的这些生活细节和语言都是充分个性化的。它如同一幅绝妙的讽刺漫画,使读者看到了窘境中一个母亲的慈爱善良与无奈,品味到了一个家庭生活的辛酸、世态的炎凉,同时还深刻地体会到了封建礼教的布道者——旧私塾里一肚子魑魅魍魉主意的老学究的贪得无厌,看到了剥削制度的特殊产物——黑当铺老板那残酷吸血鬼的狰狞嘴脸。毫无疑问,这样的细节描写也是活灵活现、惟妙惟肖的,是极具有幽默性的,但这种幽默却令人发寒,有着一种绵里藏针、于不卖弄处针针见血的效果;正如别林斯基所言,这种幽默所“唤起的已经不是轻松的和愉快的,而是痛苦的和悲哀的笑”⑩。这是一种含泪的笑,当你读的时候是可笑的,读完之后却是悲哀的,让人的内心产生一种沉重的精神压抑;这是一种笑与泪的交集,它使作品浸透着一种甜酸苦辣兼备的意味,不仅深入地揭示出了生活的矛盾和复杂性,也进一步显示出生活的全部现实性和真实性。

类似这样的精彩细节在萧乾的作品中可以说随处可见。再如萧乾唯一的长篇小说《梦之谷》里有这样一段描写:

呵,我摸到什么了!一窝蒲虫寄生在树干一片挖深了的地方……它们也需要一个栖身的地方呵,让它们就在那块枯死的痕迹上生存着吧!⑪

仔细读这一段,我们会发现这也是作者精心挑选的一个细节。这个细节包含了作者对于过去爱情的回忆,还有对于人生的理解。情人在热恋的时候,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但这一切都逃不过岁月流逝带来的变迁。当初两人把名字刻在树上,想让两人的爱情像这参天大树一样生生不息,时至今日,那古树还在,可两人已经再也不能在一起了,就连那字迹也为蒲虫所占据。苏轼在千年之前就曾经说过:“若以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古人已去而此言却永存。他们把名字刻在树上,是为了给两人的爱情做一个见证,寻一个心灵的家,可蒲虫却是为了一个栖身的家而占据了那“一片挖深了的地方”,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我不忍拆毁它们的家。这一细节蕴含了作者想说而又说不清的人生观。

这样的细节在《梦之谷》里还有很多,就是因为这些细节让这部小说拥有了它自己独特的艺术魅力,有的学者这样评价《梦之谷》:

总之,我们得承认《梦之谷》是抒情诗,是一首内容并不惊人的抒情诗。然而,可惊人处乃是作者在运用艺术技巧的身手,乃是作者安排结构时的匠心。有了这些,抒情诗才能伟大。不然的话,谁不曾恋爱过,谁又没有失恋过,每个人假如都一本正经地写他的“神圣”的恋爱故事,恐怕我们文坛上的野草闲花更多得狼藉纷纭,望之使人却步了。⑫

综观萧乾的小说作品,其中所描写的都是一些平凡小人物(如文中的乐子母子)的琐碎生活,但是,细细品来,他的小说却始终奔涌着一种看似不经意,实则深沉、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他用诗人的敏感、诗人的眼光、诗人的心灵细心择取着生活中最有诗意、最有表现力的细节场景加以细致的刻画,并把自己对生活的真诚感受融进在这些细节场景里,使得接受对象在超越审美心理的障碍之中,情不自禁体验着生活的悲剧。从这一点来说,萧乾可谓是一位不以诗名、别具诗心的小说家。通过作家精心选择的在小人物生活中发生的细波微折,通过作家生动、富有情趣的描写,读者不但看到了小人物生活本身的苦涩的真实情状,咀嚼出蕴含在其中的浓稠的人生况味,窥探到人生的悲凉、人生的深邃,而且作品也因此更具有一种深沉的美感,更具有一种震颤心灵的诗意审美效果。

另外,“诗贵有含蓄不尽之意,尤以不着意见声色故事议论者为最上。”萧乾创作的所有小说,其故事人物外在的视觉形象都是有限的,但这些人物通过作家精心选择的细节而体现出的内在思想感情却是无限的。萧乾小说由此所呈现的含蓄有致的美学风貌,不仅使他的作品有着“此时无声胜有声”、“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艺术效果,而且还往往能启迪人们联想,唤起人们对故事人物的深切同情。同时这种叙述模式也为中国现代小说提供了新的审美纬度,即以理节情的审美观照原则,为中国现代小说美学的多元化发展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① 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学论文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6页。

② 雅克·马列坦:《艺术与诗中的创作性直觉》,刘有元等译,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76页。

③ 杨义:《萧乾的小说艺术》,见《文学评论》,1992年第2期,第134页。

④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39页。

⑤ 沙汀:《谈谈人物的创造》,见《西南文艺》,1953年第6期。

⑥ 丹纳:《艺术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39页。

⑦⑧ 萧乾:《蚕》,见《萧乾全集》第1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页。

⑨ 萧乾:《矮檐》,见《萧乾全集》第1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98页-第199页。

⑩ 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2卷,时代出版社,1954年版,第125页。

⑪ 萧乾:《梦之谷》,见《萧乾全集》第1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55页。

⑫ 傅光明:《萧乾研究专集》,华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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