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元明刊本主题之变化

2010-08-15 00:42陈远洋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4
名作欣赏 2010年32期
关键词:赵氏孤儿赵氏孤儿

□陈远洋(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4)

元杂剧《赵氏孤儿》就今可见的本子有《元刊杂剧三十种》本、明刊臧懋循编订的《元曲选》本和《酹江集》本。因《酹江集》本,题目正名与《元曲选》本同,又同为明刊,从文本来看,曲词基本一致,《元曲选》本文字更为精炼,科白完整,所以值得比较的本子就是《元刊杂剧三十种》本《赵氏孤儿》(以下简称元刊本)和明刊《元曲选》本《赵氏孤儿》(以下简称明刊本)。现代学者孙楷第在比较了《元刊杂剧三十种》和《元曲选》的相同剧作后,认为“懋循重订本,校以元刊本,其所存原文不过十之五六或十之四五”①。甚至有研究者认为“也许可以说明刊本是元刊本的重写,在内容和艺术上都有重大变化”②。明刊本对原剧内容改变如此之大,必然会导致《赵氏孤儿》一剧主题变化,本文从改曲、删曲和增曲三个方面,通过对元明刊本部分曲词的对读,来论述这一变化。

改曲,即保留曲牌名而对曲词进行删改,这是内容里可比性最强的部分,从两个刊本的比较来看,对主题影响最大的曲牌如下:

1.(元)【双调·新水令】我则见践征尘飞过小溪桥,多管是令诸侯反臣来到。齐臻臻摆着士卒,明晃晃列着枪刀。眼见的死在今朝,更避甚痛凌虐。

(明)【双调新水令】我则见荡征尘飞过小溪桥,多管是损忠良贼徒来到。齐臻臻摆着士卒,明晃晃列着枪刀。眼见的我死在今朝,更避甚痛笞掠。

元刊本“令诸侯反臣”一语,暗含着对诸侯软弱无能的谴责,是君臣矛盾冲突的表现,明刊本变为“损忠良贼徒”,则避开了君臣矛盾,进而变为忠奸正邪的对立。从该曲子可以看出,明刊本试图扭转元刊本存在的对君王的指责和怀疑,让君王摆脱祸乱的责任,把矛盾转向忠奸斗争。

2.(元)【中吕·粉蝶儿】也不用本部下兵卒,天子有百灵咸助。待教我父亲道寡称孤。要江山,夺社稷,似怀中取物。吃紧亢金上銮舆,蝎螫似把咱怯惧。

(明)【中吕·粉蝶儿】引着些本部下军卒,提起来杀人心半星不惧。每日家习演兵书。凭着我,快相持,能对垒,直使的诸邦降伏。俺父亲英勇谁如,我拚着个尽心儿扶助。

3.(元)【醉春风】俺待反故主晋灵公,助新君屠岸贾。交平天冠、碧玉带、衮龙服,别换个主,主。问甚君圣臣贤,既然父慈子孝,管甚主忧臣辱。

(明)【醉春风】我则待扶明主晋灵公,助贤臣屠岸贾。凭着我能文善武万人敌,俺父亲将我来许、许,可不道马壮人强,父慈子孝,怕什么主忧臣辱。

这两个曲词的变化是根本性的,元明刊本曲中都没有复仇的含义,那是因为此时的孤儿尚未明白自己与屠岸贾的恩怨情仇。元刊本唱词毫无忠君的思想倾向,倒是充满了谋反的冲动,曲中孤儿直爽耿介的语言展现了孤儿刚烈的性情,这为孤儿知道自己身世后的壮烈大报仇埋了伏笔。反观明刊本,曲词刻意将反叛的性格收敛,元刊本中孤儿叛逆性的话语,在明刊本中变为对屠岸贾的歌颂和忠孝,表露出的君臣父子纲常大义,实与封建时代忠君思想一致。“反故主晋灵公”变为“扶明主晋灵公”、“新君屠岸贾”变为“贤臣屠岸贾”,这样的删改也避开了对君王权威的挑战,转为忠君护主。这两支曲文改动最能看出明刊本由复仇向忠君主题的转变。

4.(元)【普天乐】我待问从初,拔刀相助。教我愁萦心腹,气夯胸脯。原来这坏了的是俺父亲,咱家宗祖。说到凄凉伤心处,便是铁石人也放声啼哭。屠岸贾!你为帝王,咱为宰辅,天意何如?

(明)【普天乐】听的你说从初,才使我知缘故。空长了我这二十年的岁月,生了我这七尺的身躯。元来自刎的是父亲,自缢的咱老母。说到凄凉伤心处,便是那铁石人也放声啼哭。我拚着生擒那个老匹夫,只要他偿还俺一朝的臣宰,更和那合宅的家属!

在元刊本里,当孤儿知道了自己赵氏一族被屠岸贾谋害的实情后,孤儿仇恨满怀,质问天地,复仇心切。而“屠岸贾!你为帝王”一句,似乎上下文句不通,但这一句所隐含的正是复仇,甚至为了复仇,即使是帝王也要斗争到底。这里只有仇恨,没有忠君的思想倾向,一切都围绕复仇展开,为元刊本主题的最直接说明。明刊本删改掉最后一句,复仇的意义还在,却没有了对君王权威的挑战,“只要他偿还俺一朝的臣宰,更和那合宅的家属”一句,将家仇放在了国恨之后,看似只轻轻一笔,实际上已将戏剧本来的两姓复仇矛盾变为忠奸对立的政治冲突,忠君与否成了冲突的主因。

明刊本诸如此类的改曲正如上述的分析,在两个方面改变了元刊本的主题,一是将仇家的矛盾转化为忠奸冲突,二是消除元刊本对君王权威的冒犯,突出忠君主题思想。

删曲,即明刊本删掉元刊本里的原有曲子,该类曲子总计十支,其中有四支直接与剧本复仇主题有关。

【鹊踏枝】枉了扫烟尘,立功勋,不能够高卧麒麟,古墓荒坟,断胫分尸了父亲,划地狠毒心所算儿孙!

该曲唱词里充满了感叹,有功之臣反被杀头,落得埋骨荒冢。历史的血腥历历在目,而现实里的赵氏灭门惨剧正在上演。这不禁让人产生了为何功臣总被害,奸臣总横行的疑问,锋芒所指正是拥有无上权威的君主。

【贺新郎】谁敢着一封书奏帝王宫。顺着屠岸贾东见东流,搬的晋灵公百随百从。唬的两班文武常惊恐,向班部里都装懵懂,紧潜身秉笏当胸,似鳔胶粘住口角,似鱼刺嗄了喉咙。低着头似哑子寻梦。也是世间多少事,尽在不言中。

这是元刊本质疑君王权威的重要曲文之一,本以为帝王明察秋毫,但是朝政大权却旁落奸臣之手;本以为百官明辨是非,但奸臣当道人人自危,是非黑白截然颠倒。主人公唯一可以指望的君主已经不再可靠,复仇报冤在此就不可能依靠君主的权威。

【三煞】不将仇恨雪,难将冤恨除。想俺横亡爷囚死的生身母,我若不报泉下双亲恨,羞见桑间一饿夫。休疑虑,索甚辨别好弱,审查实虚。

这两支曲子出现在元刊本第四折,在孤儿明白了赵屠两家的血海深仇之后,二十年前赵家三百口灭门惨剧,二十年后赵家唯一活口赵氏孤儿又要将这一幕还给惨剧的始作俑者屠岸贾。复仇的过程是残忍血腥的,但是“不将仇恨雪,难将冤恨除”的复仇决心,让愤怒的赵氏孤儿不怕强权,绝意报仇。

明刊本删去元刊本这些质疑君主权威,复仇色彩浓厚的曲词,复仇的主题无疑被削弱。明刊本的删曲意图非常明显,绝不单单是为了剧情连贯,结构完整的艺术目的,其背后隐藏着浓郁的政教色彩,也就是在复仇故事框架中,尽量把元刊本中挑战君主权威的成分降到最低,同时又以最大可能增加元刊本较为淡漠的忠君意识。对于一处本来就是复仇的大悲剧来讲,复仇始终是主旋律,但是对于忠君至上的儒家政治教化传统来讲,复仇的底线是不能冒犯君主权威,特别是在君主专制无出其右的有明一代。

增曲,即明刊本较元刊本新增曲文,明刊本较元刊本另外新增了十四支曲文,前四折新增【金盏儿】、【醉扶归】、【青歌儿】、【三煞】、【得胜令】、【一煞】六只曲子,第五折新增【端正好】、【滚绣球】、【倘秀才】、【笑和尚】、【脱布衫】、【小梁州】、【幺篇】、【黄钟尾】等八支曲文。其中直接涉及复仇的有【端正好】、【滚绣球】、【倘秀才】、【笑和尚】、【脱布衫】五曲,而这五曲又和剩余的其他增曲都不同程度地具有忠奸斗争的色彩。明刊本增加的曲子,更有着尽力将忠君作为剧情主导的意图。如:

【金盏儿】敢猜着我调假不为真,那知道蕙叹惜芝焚。去不去我几回家将伊尽,可怎生到门前兜的又回身?〔带云〕程婴,〔唱〕你既没包身胆,谁着你强做保孤人?可不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在该曲子里,赵屠两家的仇恨已经转化为忠奸对立,浓重的复仇意味里充斥着忠臣大义。“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简单地将赵屠二姓的冤仇转化为忠臣和奸臣的斗争,实际上隐含着的正是对忠君思想的追求。

明刊本第五折曲文的八支曲子,从叙事内容上看着重在描写复仇过程及结果。正是这个多出的尾巴③,使得元刊本的复仇主题被修正。在八支尾曲中,前五支描写报仇的过程,后三曲却着重于感恩和忠君。

报仇无疑是该剧高潮,赵氏满门三百口人命的血债,二十个春秋不知生父生母都是血海深仇,因此当孤儿大仇得报后,仇恨、痛苦、喜悦、惆怅、释然、感恩等复杂的感情充满孤儿心头,此时任何语言都可能无法准确描述出孤儿内心的感受,元刊本停留在第四折,这就留下了充分的“空白”,让读者深深地沉浸在赵屠悲剧的反思中。明刊本多出的第五折,偏偏在此时插入忠君报恩的思想,其人为的痕迹毕露。在最为重要的收尾曲【黄钟尾】里,充斥的不是快意恩仇,而是功德圆满,加官晋爵后的谢王恩:

【黄钟尾】谢君恩普国多沾降,把奸贼全家尽灭亡。赐孤儿改名望,袭父祖拜卿相;忠义士各褒奖,是军官还职掌,是穷民与收养;已死丧给封葬,现生存受爵赏。这恩临似天广,端为谁敢虚让。誓捐生在战场,着邻邦并归向。落的个史册上标名,留与后人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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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忠王朝的决心明确表白出来,赵屠两姓的恩仇悲剧感在浓郁的赏封喜悦中被淡化了。

另外,明刊本在对屠岸贾的称谓上的变化强烈地显示了将剧本主题进行改变的努力。在元刊本里以“奸”称屠岸贾仅一次,以“贼”称之共六次;而在明刊本里这种称谓分别增加到十二次和二十八次。奸贼是以不忠于君,祸国殃民为其称谓的标识的,与奸贼对立的则是忠臣,忠奸对立是政治矛盾而非个人恩仇。明刊本在人物称谓上的变化,确也表明了选编者有意将元刊本中的两姓恩仇,改变和上升为政治矛盾冲突。矛盾性质的改变相应地将戏剧的主题转向了忠君的方向。还值得一提的是,在元刊本里赵孤是以家仇为复仇动机的,明刊本里的复仇虽然也有着个人家仇推动,但在实际复仇中却是奉君令为国锄奸,而且最终杀死屠岸贾的并不是赵孤,在复仇主题中刻意突出君主权威,正源于明刊本浓厚的忠君思想。

赵氏孤儿本身是历史事件中的一个受害者,《左传》和《史记》对本事均有历史记载,二者史实尽管各有不同,但是事件本身展示的并不是忠君报恩,而是冤冤相报的历史循环及历史过程的荒诞性。元代纪君祥将这一历史事件改编为杂剧《赵氏孤儿》,在基本保留历史叙事的同时,细节上加大了冤冤相报的悲剧性,其中历史本身只留下一个大致的故事框架,而戏剧创作对文学性的追求则将故事的细节做了极大的改变,历史平面式客观叙述一变而为悲壮感人的复仇故事。尽管如此,元刊本的《赵氏孤儿》仍然没有背负过多的儒家政教重担,反而在戏剧矛盾冲突中深深隐含着对君主王权正义性的质疑。其实,赵屠两姓的恩怨情仇与晋国国君的昏庸无能有很大的关系,屠岸贾能将赵氏三百口生命满门抄斩,纵然与其虎狼之心有直接关系,然而正是昏君的不辨是非最终让悲剧发生成为可能。以此而言昏庸的国君其实是这起悲剧的主要责任人之一。在元刊本里多首曲子都含有对国君的指责,甚至对昏庸的国君不屑一顾,从上面所作的比较已可清楚看出。与元刊本不同,明刊本中儒家正统政教色彩明显加重,对有碍圣听曲文的删改,横加进去一些对忠奸斗争的强调,着意避开对君王威严的冒犯,皆大欢喜的结局,这不仅让《赵氏孤儿》一剧更加远离历史的真实,而且极大地削弱了戏剧本身强烈的悲剧性,并最终使得该剧沦为一部以忠奸斗争为内容的弘扬忠君思想的教化剧。尽管戏剧的主题由狭小的两姓恩怨变成了宏大的忠君爱国,但实际上却是以削弱戏剧的悲剧性为代价的。“所读的版本不同,得出的观点自然会有差异。特别是‘明改本’,流行甚广,影响甚大。……‘明改本’的删、改、加白,不仅直接影响了作品的题旨,而且使人物形象也受到歪曲。”④《赵氏孤儿》一剧的情形确实如此。

明刊本为何要做此种删改而导致剧作主题发生如此变化呢?背后的原因是复杂的,这涉及到元明两代剧作家不同的价值取向和所处的创作环境,明代远较元代恐怖的文网也是导致这一变化的潜在原因。明政府曾下禁令“一榜永乐九年七月初一日该刑科署部给事中曹润等奏:乞敕下法司,今后人民倡优装扮杂剧,除依律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不禁外,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非律所该载者,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时拿送法司究治。奉旨:‘但这等辞曲,出榜后,限他五日,都要干净将赴宫烧毁了,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⑤在这样的政治文化背景下,臧懋循编订《元曲选》删改掉《赵氏孤儿》中那些亵渎帝王圣贤的内容,由此导致了戏剧主题由复仇走向了忠君,于此并不难理解。

① 孙楷第.也是园古今杂剧考[M].上海:上杂出版社,1953.153.

②张俊哲.悲剧形式:《赵氏孤儿》元明刊本比较[J].文学遗产,2002,(2):77.

③[日]青木正儿说:“元曲选本增出第五折,完全是画蛇添足。”《青木正儿全集》第四卷.春秋新昭和48年版,398页。

④ 李晓.关于高则诚《琵琶记》的评价问题[J].艺术百家,2002,(2):23.

⑤ [明]顾起元.客座赘语·卷十·国初榜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7: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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