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旭红
王旭红 哈尔滨市青少年素质教育工程组委会专家顾问团教育心理学专家、哈尔滨市快乐影响心理援助中心主任咨询师,英国布里斯托大学教育学硕士,英国注册临床催眠治疗师,英国临床催眠治疗协会终身会员。中学高级教师,拥有14年的国内教育教学和教育管理经验,7年的英国临床催眠治疗经验,专业机构研究和催眠,主攻方向为青少年的情绪问题与行为障碍研究。
编辑老师:
您好。我是一名班主任,从初一到初三,我们班级不但学习成绩在年级组名列前茅,而且文体活动也毫不逊色。运动会的田径场上有孩子们夺冠后灿烂的笑容,新年晚会的舞台上有他们新颖表演的身影,就连教室后面的板报也妙趣横生,每个月换版后我这个班主任会成为最忠实的欣赏者。孩子们思想活跃,举止有礼,教学成为一种精神享受。
但初四时,班里新转来的一名女生——欣欣让一切有了变化。那天下午,教研组正在开会,体育组的郭老师匆忙跑来,告诉我班级两个女生打起来了。我跑到操场的时候,政教处的程老师正按着欣欣的双肩,跳着脚的欣欣满脸通红,用手指着我班女体委琛子,反复大声嚷着“我就要教训教训你”。琛子直直地站在同学中间,泪水不停地往下淌,左侧脸颊上赫然印着欣欣的掌印。
琛子看到我只说了一句话:“老师,我冤死了。”抽泣声顷刻变成了出声的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我知道,8岁开始练习跆拳道的琛子,若想打比她矮十多公分的欣欣,十分轻松。闻声赶来的副校长面露愠色地对欣欣低吼了一句:“你不是保证过吗?”我才猛然惊醒,原来欣欣的转学另有真相。我当即请来欣欣的父母,才知道欣欣因为性质严重的打架事件被两所中学劝退过。
欣欣的父母都是高级工程师,工作非常辛苦。由于父母工作忙,欣欣过去一直都和老家的姥姥生活。欣欣从小乖巧懂事,学习成绩突出,在学校颇有人缘,还参加过当地的少儿芭蕾舞比赛和书法比赛。初三上学,姥姥重病去世。于是,欣欣被母亲接到身边,并去了这个城市一所声誉很好的中学。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妈妈说,感觉这个孩子像是换了一个人,在家跟父母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在学校竟然动手打同学。半年多时间,欣欣从一所学校转到另一所学校,因为已经初四,这次如果再被劝退,断然没有下一个学校可以进了。
我矛盾了:一方面是这样一个稳定向上的班集体,蓦然闯进来一个习惯性情绪无法自控的学生,班里孩子们的精神会变得紧张,这对孩子们不公平。另一方面,站在欣欣的角度考虑,从前各方面一直很优秀的孩子,没有地方读书会是什么样,我不敢去想。
黑龙江 刘教师
从班主任的叙述上看,这位老师对学生有深沉的爱。老师不仅把班级管理得有声有色,而且特别“享受”自己的作,真的是进入了令人钦佩的境界。
当欣欣打了女体委琛子,老师的笔下流露出对琛子克制态度的赞许,也传递出对琛子受委屈的痛惜。当副校长的一声低吼,牵扯出欣欣转学背后的真相,班主任老师得知欣欣“习惯性”地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颗心忽然沉重起来。如果让欣欣离开,班级可以重新恢复以往的快乐安宁;可是,对于没有下一所学校可进的欣欣,教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让班主任的内心纠结。
为什么欣欣这样一个从前“乖巧懂事”,多才多艺的孩子,忽然变成不断“打狠架”,容易暴怒的小霸王呢?倘若,老师和家长能知道此刻欣欣内心充满恐惧、焦虑、孤独,能读懂孩子不知所措的忐忑心情,就会知道,欣欣当下特别脆弱,特别无助。打架的凶猛不过是一个表象,其背后,是孩子伸开双手,请求一个温暖安全的怀抱来接纳她的哭喊。
姥姥的去世,还有姥姥去世后欣欣世界发生的一系列变化,对一个青春期孩子而言,来得太突然了。这段时间的每一个变化,都是能给她的心灵造成巨大冲击的压力事件。我们一起来分析三个重大事件是怎样让欣欣不堪重负的。
从小到大,欣欣是在姥姥身边长大的。通常和母亲形成的那种稳定的情感依恋,在欣欣的个案例中,却是跟姥姥联系在一起。姥姥是她生命中最亲密的看护者,在姥姥家的时候,欣欣懂事乖巧,学习成绩突出,喜欢芭蕾舞和书法,与同学的交往能力强,综合评估,孩子当时的安全感得到满足,情绪发展稳定,在智力、认知发展和社会功能等方面优于同龄孩子。
20世纪末美国的一篇对66项心理学研究的综述表明,如果照料者对孩子有积极的态度,敏感地回应他们的需要,与他们建立了同步互动,为他们提供很多愉快的刺激和情感支持,孩子经常从与亲密看护者的相互作用中体验到舒适和愉悦,就可能会形成安全依恋。习性学派(Ethology School) 心理学家鲍比(John Bowlby)认为,这种孩子在生命初期建立起的对自己、他人以及人际关系特定的认知表征,在他们日后的生活中会相对稳定,成为其人格的一部分,从而对个体终身的亲密关系都产生影响。
按照鲍比的说法,欣欣回到父母身边应该和从前一样懂事听话,依然做个好学生。那么,为什么事实并不这样呢?因为,姥姥的突然亡故,让欣欣的生命中最稳定的情感纽带断裂掉,那个为她准备一日三餐、对她嘘寒问暖的姥姥,那个风雨无阻地接送她学芭蕾、习书法的亲人,一下子从欣欣的生命中离去,让欣欣猝不及防。这是情感上一个极为重大的应激事件,欣欣需要时间和情感支持去处理这样的情感冲击,即“居丧反应”(Grief)。
通常,在“居丧反应”过程中,当事人可能在情感上表现出愤怒、悲伤、内疚、绝望、孤独等;日常生活里出现睡眠障碍、食欲骤减或骤增、社交退缩、噩梦、哭泣等状况。这个过程一般需要4至6周左右,有时会延迟到6个月,通过亲人和朋友的情感支持,加上自身的情感功能调节,当事人会逐渐走出这个情感低谷,重新恢复情感状态和日常生活习惯。但是,欣欣个案是一个比较复杂的特例,孩子刚刚面对姥姥的病故,情感上已经出现重大创伤,很多复杂而强烈的负性情绪体验交替更迭地扰动着欣欣,本来就会让一个身处青春初期的孩子感觉应接不暇。旋即,又从姥姥家迁移到父母家,随之而来的转学,都让欣欣觉得自己的世界顷刻间变得全都陌生。情感失衡的欣欣感觉更加动荡,无所适从。
虽然父母是欣欣血缘上最亲的人,但事实上,和姥姥在一起生活所形成的情感默契,不会一下子在父母这边享受到。突然和父母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孩子与父母的情感需要磨合,需要有逐渐加深的过程。如此,孩子难免感觉孤独,内心的悲伤找不到最安全、最值得信赖的人表达,很容易导致其内心的挫折感;或许父母不会意识到,对他们来说习以为常的生活细节,对欣欣来说是完全陌生的,甚至是一个挑战。新的起居环境和饮食习惯,对于情感处在脆弱期的孩子,不适应感会被放大,欣欣内心的挫折又叠加一次。
在原来的学校,欣欣的人缘不错,可以有知心的朋友陪伴她,倾听她,能让她感觉被理解、被关怀。忽然来到新的城市、新的班级,欣欣的情绪正处在巨大的低谷当中,即使她原来的社会功能良好,即使新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很友善,欣欣也未必有足够的情感能量去结识新朋友,去享受友情带来的精神满足。相反,在这种非正常情感状态下,转到新的班集体,孩子甚至会主观上感觉自己是被孤立的。那么,孩子内心对新班级和新同学就缺乏信任感,心理上的防御机制就会启动,许多原本很平常的信息,如同学非常善意的语言和行为,都可能被欣欣错误地解读成对她的攻击。于是,她会觉得自己很不安全,必须采取行动捍卫自己的安全,随即,打架出手凶狠的现象便出现了。
欣欣的前两次打架,导致了她两次换学校。假如我们站在欣欣的立场思考一下,有谁理解欣欣心底的脆弱和不安,有谁知道欣欣每换一次学校,她的内疚感就会增加一分?因为一个乖巧的孩子会责备自己鲁莽的行为给父母添了一次麻烦;每加入一个新的班级,欣欣的孤独感也加深一层,因为没有人懂得她的无助,她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的恐惧和愤怒,打架不是欣欣故意的攻击,不过是她捍卫自己安全的无奈选择。我甚至猜测,在欣欣打了琛子之后,她反复叫嚷的“我就是要教训教训你”这句话,会不会是欣欣母亲话语的“回音”。会不会是前几次欣欣打了人,妈妈生气惩罚她时,一边打她一边喊出来的。从前文静的欣欣,此刻,不过是像一台留声机,一遍一遍地播放着妈妈的声音。
班主任老师内心矛盾,可以理解成对欣欣这样一个特殊个案的干预后没有把握。因为,老师说欣欣是“习惯性”的情绪无法控制。其实,这个所谓的“习惯”是在一个极为特殊的时间段里,孩子情感极度脆弱的情境下呈现的,具有暂时性。它与心理学临床诊断中所指的“习惯性”情绪失控不同。那种情况是,孩子从小到大都无法建立稳定安全的情感依恋,无法拥有持久的亲密朋友,无法实现自身的社会功能,历来打架斗狠成性,心理学中称之为“品行障碍”(Conduct Disorder)。那种情况与欣欣的个案有着本质的区别,这里我们不做评论。
班主任老师的犹豫,可以理解成一种沉思——“如果可能,我们怎么帮助欣欣呢?”
班主任老师在欣欣打架事件发生之后,冷静沉着,与以前两所学校直接让欣欣离开形成了鲜明对比。就连熟谙跆拳道的女体委,都能够满含委屈地等待班主任的出现,没有在自己的班级里“以暴制暴”,也从侧面反映出老师对学生教育有方,更看出班级里师生间牢固的信任关系。老师听到副校长对欣欣的嗔责,第一时间请家长来学校,并非是要责备家长,而是渴望尽快了解孩子转学的真相,就像老中医需要通过对病人“望、闻、切、问”,方能精确地诊断病情。这正是欣欣所需要的,一个拥有稳定的情感氛围的环境:一个有强大情感包容能力的老师,一个有着良好班级文化的集体。
仅仅有班级的支持还是不够的。家庭,在欣欣的创伤恢复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父母需要在学校心理老师的指导下,耐心地陪伴欣欣,重新处理孩子在姥姥去世时没来得及面对的情感反应。在认知方面,必须要让孩子知道,情感上表现出愤怒、悲伤、内疚、绝望、孤独等,是在失去最亲密的养护者时的正常情绪体验,我们完全可以接纳这些负面情绪,不必为此惊恐或者自责。这里重点需要指出的是,倘若欣欣的妈妈发现,孩子“居丧反应”过程中的负面情绪代谢会引起自己的负面情绪上升,那么妈妈需要另外处理自己的问题。
我们可以理解,欣欣母亲会在情感上误认为被自己的孩子拒绝:在姥姥家好好的乖乖女,到了自己手里变成了“炸弹”,不但没有“贴心小棉袄”的温暖,而且让自己原本平静的生活波澜迭起。欣欣母亲心里的内疚和愤怒是难免的,严重的挫败感甚至可能让她的脾气难以控制。所以,一定避免把自己的问题和孩子的问题混淆,不能单纯把注意力集中在孩子身上。同时,家长可以征求欣欣的意见,陪着孩子把她的卧室装饰、写字台的布置都换成孩子喜欢的样子,让孩子感到卧室是自己的安全空间,在其中睡眠和学习有踏实的感觉。
在学校,班主任老师和学校心理老师偕同,给欣欣一个特殊的设置,当欣欣感觉情绪难以控制的当口,可以及时到学校心理老师那里得到情感支持。如果,欣欣选择找自己的班主任老师交流,那也不妨尊重欣欣的决定。班主任老师还需要和其他任课老师沟通,只要老师们表现沉着,给欣欣提供一个接纳和支持的外部情感资源,欣欣负面情绪的外部诱因就大大减少。当欣欣从认知层面和情感层面同时得到理解和支持后,她的安全感会逐渐得到满足,心理恢复过程就会开始。在适当的时候,欣欣可以在她最信任的老师的指导下,完成两个作业:
第一,写下心里对姥姥深切的思念,表达对姥姥抚育之恩的感激,告慰老人家自己现在很好,祝愿姥姥的灵魂得到安息;
第二,打电话给从前的同学或朋友,表达对他们的思念;谈论从前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互相交流自彼此的近况。
综上所述,欣欣的过激行为是内心恐惧导致的,学校领导和老师不应将其作为一个单纯打仗事件来处理。否则,只能把欣欣往迷茫的深渊里越推越远。现在,欣欣最需要的是“居丧反应”过程中情感资源的支持,需要的是安全感,而不是批评指责或所谓的“晓之以理”。当老师和家长撇开欣欣易怒狂暴的假象,真正听懂孩子内心的哭喊,明白孩子脆弱无助的惶恐,那么,欣欣会因为被理解而感觉安全,进而变得放松下来。只要老师和家长有足够的耐心,去陪伴、倾听、支持,特别是当欣欣完成以上两个作业之后,内心的情感机制启动起来,也许会有很多眼泪,那是孩子感觉到安全后释放从前的负面情绪,是良好的疏导途径。释放掉负面情绪,留出空间去容纳积极正向的情感,孩子的心会逐步趋于温和平静,有能力和身边的亲人还有学校的老师同学建立良好的情感联系。让我们共同祝福欣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