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正
问:您提出中国文化现在有一个“沙漠化”的危机。请问,您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观察?
李德顺:关于文化沙漠化这个问题,我们最初在1999年出版的《家园》一书中曾提到。当时是从历史上、学理上,以及现实情况的分析中,探讨我国文化发展上可能发生的问题。之所以提出文化沙漠化这个概念,主要是想发出一个预警。在上世纪末的时候,我们观察到这样一些情况:封建迷信沉渣泛起,伪科学疯狂抢滩,消费文化畸型发育,文化创新机制遭受困扰,等等。由于这些迹象,我觉得未来可能会发生文化沙漠化的威胁。十余年后重提这个问题,就是觉得这个警告和忧虑,似乎不幸而言中了。
问:您能谈谈文化沙漠化的具体表现吗?
李德顺:文化沙漠化的迹象,目前主要体现为“三问”,即大家共同反映出来的三个问题上。
第一问是“意识形态的危机感为何越来越重?”不久前人民论坛搞读者调查,结果发现“主流价值观边缘化”越来越成为一个大问题。就是说,人们的思想理念、价值观念缺乏共识,而官方倡导的主流观念却有被边缘化的趋势。这是一个文化生产内容的危机。
第二问是“大学里的学术风气为何越来越糟?”近些年学术腐败、学术不端等现象频频出现。学者们不研究问题,学生们不好好学习,大家都忙着挣钱、出名。这是一个文化生产形式的危机。
第三问就是钱学森的“临终之问”:为什么我们培养不出各学科的领军人物、杰出人才?这是一个文化生产效果的危机。
问:从现象上我们基本可以把握文化沙漠化这个词了。请您从概念上来谈谈到底什么叫文化沙漠化。
李德顺:文化沙漠化并不是没有文化,而是只有消费型文化,没有或缺少生产型文化。
我认为,以全体人民为主体的社会文化,本质上是一个整体,不能搞主体分化,简单地划分高低雅俗。所以我一直反对分为大众文化和精英文化,更反对将大众文化和低俗文化、精英文化和雅文化等同。我主张从文化内在的过程和环节上,把它划分为生产型文化和消费型文化两种。生产型文化是指原创的、开拓性的、唯一的、不可重复的文化活动及其成果;而直接用于满足社会需要的,属于享用、娱乐型的,因而是可以大量复制的文化,则是消费型文化。
一个良好的文化体系,应当是这两种类型之间可持续地良性互动和循环。就是社会民众的文化需求,能够得到精神生产的供应,得到研究并产生新的成果,再将之转化以满足和提升大众的需求。这两者之间不断地互相促进、互相推动,文化就能向前发展、得到提升。
而文化沙漠化则是这种良性循环被中断、隔绝了,要么是文化生产和消费双双窒息,如“文革”时;要么是只有消费领域的繁荣,生产领域走向衰落,精神生产的原创力萎缩。例如昔日的香港。香港被说成是“文化沙漠”的时期,它的文化表面看起来非常繁荣,学校不少,也办得不错,每年出版的书刊很多,旅游休闲、影视娱乐业都非常发达。但是,它的文化大部分是消费层面的,而且很多是靠输入、捡现成的外来“二手货”,几乎从不生产自己的文化理念和原创成果。这就像当人们把仙人掌夸奖为自己最美、最好的植物时,恰恰表明这里已经是一个沙漠了。
目前我们需要注意防止的文化沙漠化景象,主要是指“只有消费型文化,没有生产型文化”这种情况。上述“三问”都指向了这一点。
问:文化沙漠化可能的危害是什么呢?
李德顺:是人的精神生命力衰竭和精神生活退化。我想,如果人类的文化生活全都停留于急功近利、满足感性需求的层面,只能在原有水平上重复和自我复制的话,那么人类的精神生命恐怕就衰竭了,人类文明、人的精神面貌就会退化、野蛮化。
刚才提到香港,因为与它的殖民地历史有关,而且它仅仅是很小的一个区域,所以尽管它的文化是消费型的,但只要它模仿的对象还在发展,那么它的文化还可以发展,问题就不大。但是,如果在一个很大的区域,其文化全都是复制性的、消费型的文化,而没有生产型的文化,那就会成为一场大灾难。比如整个中国,如果我们的文化是文化沙漠化的,是二手的、二流的,那么不仅对中国是一场巨大的灾难,甚至对整个世界来说恐怕都是一场大灾难。
问:文化沙漠化的原因何在?是消费型文化的过度繁荣吗?
李德顺:我认为,文化沙漠化的主要原因,并不是消费型文化的发展。我始终坚信大众是文化的主体,大众有权享受和消费文化的全部成果,更何况我们现在的大众文化消费还并不特别繁荣。但目前生产型文化的衰竭却十分抢眼。所以文化沙漠化的原因不是消费型文化的繁荣,而是生产型文化的动力不足,导致原创力缺乏。这才是更深层、更具根源性的问题。我们现在的文化生产缺乏创造和更新的驱动力,文化生产者日益分化和堕落,导致文化生产力萎缩。而引发这个现象的原因,我认为主要就是文化发展的路径依赖问题。
党和政府以及广大文化工作者并不想让文化沙漠化。国家是下了很大气力,但是在文化建设时,对某些传统模式和条件的过分依赖,导致了南辕北辙的结果。
这种路径依赖的表现,可以分两方面来说。
一是过于依赖行政权力来组织文化和发展文化。要知道,行政干预对于精神生产来说是不合适的。我有个比喻:科学研究是鸡下蛋,得肚子里有并让它按自己的规律去成熟,不能要求鸡按照别人指定的节奏和样式下蛋。也就是说,精神文化的生产有其自身的规律,不能用计划性的行政干预来操作它。
二是过于急功近利的导向。比如有关的领导者和管理者过于重视文化方面的“政绩”,不仅会强化不必要的行政干预,而且也诱导研究工作去追逐眼前功利,使科研评价的标准扭曲。人们对科研成果的要求,往往是“能用就好,够用就成”,而不去贯彻科学研究中彻底性、理论化等目标。比如,现在很多学者都在获取课题、项目上计较,结果却既不发现问题,更不解决问题。
上述两点是互相关联的。在急功近利的动机下采取行政化的操办,而不是支持和保证精神生产的自我发展。这好比瓜农种瓜,你希望培育出又大又甜的好瓜,但你不是着眼改善整块地的经营,而是只想挑选出几个瓜来,力保它们长得又大又甜,一切资源都为之倾斜。这种大瓜主义政策的结果,怎能不南辕北辙?
问:您认为应当怎样应对,来解决文化沙漠化问题?
李德顺:我们可以说一个方面,比如大家现在都希望出大师,但是太着急。其实研究个案对解决这个问题很有效。像马克思,我们不妨看一下:马克思是怎么能够写出《资本论》来的?除了历史机遇和个人天才之外,社会给他提供了什么?马克思如果像我们这样,整天被迫忙着写申请、作汇报、被考核、找关系……他能写出《资本论》来吗?再想一想:马克思劳苦过重,所以《资本论》未及完成,这又表明社会环境中欠缺了些什么?我想,如果国家、社会能给学者提供马克思需要的那些条件,并且把对马克思不利的那些条件统统给予改善,我们也许就可以坐等新时代的大师和经典成果出现了。
归根到底就是要按照精神生产的规律办事。要用国家社会的资源,支持和保证精神生产活动的进行,让文化工作者能够自主地按照精神生产的规律去从事工作。而不是让他们心有旁骛,为别的焦虑。现在学者的焦虑很多,但为科研内容焦虑的很少。例如很多项目都有规定时限,重大项目也顶多给5年时间。而科研不仅需要时间成本,还要允许失败。对这些都要理解,而不能太着急。
另外,现在的学术评价体系似乎造成了一条利益链条,如必须在核心或权威期刊发表文章,才能评职称、申请项目……学校和研究机构的管理体制也要求学者每年有“成果”,只重形式和数量,而鲜知质量……在这种条件下,学术共同体势必被分化、瓦解。利益链取代了科学规范体系,精神生产能力自然就会随之萎缩。
问:除了回归精神生产的科学逻辑外,您看还有哪些应对策略?
李德顺:首先作为学者,我们还需要注意精神生产活动中的自我导向问题。现在有这样一些现象:学者做研究,要么是简单照搬西方的东西,要么是完全回到中国古代。一个“向外看”,一个“向后看”,就是不看现在的自己。当然也有一部分只知道唯上,就不提了。其实无论“向外看”、“向后看”还是“向上看”,都不如“向(脚)下看”、“向前看”。我们应当看清楚从近代、现代以来,我们的文化到底积累了哪些成果,不能一下子把我们近百年的努力全部贬低,而认为只有老祖宗或外国是好的。
其次我感到,媒体起什么作用,也要思考。媒体不能只以“眼球”背后的功利为追求。片面炒作不仅制作了过多的低劣文化,而且对学者造成了压力,让学者以为社会和自己的研究关系不大,以为潜心研究没有用。就好比全社会都急着摘果子,却无人关心种树。在一个文明程度较高的社会里,对于学术大家,也有很多普通民众去阅读他、理解他、关注他。如果我们对自己的前沿研究、思考和争论不去关注、理解、扶植、帮助它生长,让它自生自灭,那么原创的成果也只能越来越少。
总体上,为了应对文化沙漠化,除了刚才说的以外,我认为还有两点。
一是要确立实践标准的评价体系,即以社会历史发展的实践来检验,而不能用一时的需要和市场效益为标准。有些成果要在10年、20年以后再来看。我们现在每年那么多出版物,经得起历史检验的能有多少呢?
二是要对未来文化发展的目标和方向有共识。我认为应立足中国文化的发展、坚守中国道路这个主题。就是说,在我们文化成长的过程中,是可以吸收各种营养的,但是最后成长起来的是我们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我们既不要怕像谁,也不要怕不像谁。人的成长可以吃蔬菜水果、吃猪牛羊肉,但最后长出来的还是自己的肉。所以,我们要以一种中华文化主体的大胸襟、大气魄,成就自己大时代的大手笔。
问:最后,想请您谈谈您对中国文化未来的看法?以及公众在文化建设中能做些什么?
李德顺:古人云:“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再续一个“奔腾万里;励志竟成”。我觉得这是中华文化固有的人文精神的一部分。过去、现在和未来,中国文化都只能走自己的路,不要忘记自己的历史,不要放弃自己的权力。
对普通民众来说,我们应当在积极行使自己文化权利的同时,也自觉负起责任来。民众的权利是提出需求,享受文化;而责任则是对自己的要求承担后果。所以理性的民众应当是不放纵眼前的欲求,而对自己人生和社会发展有责任感,对文化产品择优汰劣,以保护精神文化的生产。当然,现在因为权和钱的介入,很大程度上扭曲了大众的文化需求,这也是在解决文化沙漠化问题中需要注意的。
就精神文化生产者来说,则一定要尊重大众、理解大众,而不能指责大众,更不能忽悠大众。文化是多元、多层的,不可单一地市场化和低俗化。利用公众需求中的弱点来实现自己的利益和目的,那是对公众的不尊重、不理解和“瞎忽悠”。这是非常不好的,不是正直的文人学者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