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邦在
大学毕业后,经过一番周折,我终于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公司不提供宿舍,我只有自己租房住。由于出身偏远山村,刚就业的薪水也不高,我只能做现实中的“蚁族”,与人合租。苦点累点倒没什么,最让我耿耿于怀的,是我租的那间房只有半扇窗户。
这房子是一套由两居室隔开来的,房东叫苏惠,是个寡妇。未语先笑。待人和气。丈夫死后,她一个人带着儿子亮亮过日子,因为要上班,她把亮亮放在娘家,自己搬去单位宿舍,房子出租。来自大山深处的我天生喜欢阳光,就挑了向南的那间,准确地说,是半间,因为房子被三合板从中间一分为二,窗户也被分成了两半。
我刚住进出租房不久,就听到隔壁传来搬动家具的响声,我知道,隔壁有人人住了。那层三合板很薄,一点都不隔音。
第二天下班后,像往常一样,我坐11路公交车到了巷口。突然,我发现前面出现了一个女孩窈窕的背影,披肩的长发,轻盈的步伐。我的目光像被粘在了那个背影上,恍恍惚惚跟着她走了好远。等回过神来,我才发现已经到了家门口。原来,这个女孩正是新搬来的邻居!
一路被人跟踪,女孩似乎有些紧张,当发现我就住在自己隔壁时,她笑了,伸出了手,自我介绍:“我叫钟芳菲,很高兴认识你。”
从此,我算是和钟芳菲共同拥有那一扇窗户的阳光了。
自从隔壁住进了这个女孩,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大不一样了。我常常不自觉地注意隔壁的声音,情不自禁地陷入遐思。有时回过神来,自己都觉得脸在发烧。
每天,我坐的11路车到站时,钟芳菲坐的6路车几乎总是同时停在对面,于是两个人一起走过那条小巷。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两个人从打一声招呼到无话不谈。我常常痴想,我和她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却走进同一扇门,共享一扇窗户的阳光,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
很快,这套房子里又住进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那个女的住了没两天就来找我,说想和我换房间,理由是女的和女的住隔壁比较方便。我当然不肯,那女的又鼓动那男的和钟芳菲换,我有些紧张,还好,钟芳菲没答应。她后来告诉我,那女的其实是嫌那男的鼾声太大。我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拒绝他?”
“我喜欢阳光,那个房间太暗了。”顿了顿,钟芳菲突然小声说,“其实你鼾声也不小,不过我已经习惯了。”说完这话,她低着头,快步回了房间。
那一晚,我回味钟芳菲说话时娇羞的表情,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半夜,传来了敲板壁的声音。钟芳菲在那面问:“你在烙饼啊,明天不上班了?”原来她也在注意隔壁的声音。我用被子捂住头,无声地笑了。
钟芳菲在窗台上放了一盆百合,天天浇水。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习惯地走到窗边享受阳光,三合板并没有把窗台封死,从我这边能看见钟芳菲的窗台。我突然发现百合不知什么时候开花了,那花娇嫩得诱人。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摸一下,却不料“啪”的一声,手被书本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下:“要看过来看,别偷偷摸摸的。”原来,钟芳菲正在窗口看书。
于是,我第一次走进了那个房间。那一天,两个人在窗口静静地享受了一天的阳光。
两月后的一天傍晚,我下了车,对面的6路车如期而至,但下车的人中没有钟芳菲。我决定等一会。以前我到早了,也会在附近溜达溜达,等她到了,再装着刚到的样子迎上去。
可这次,我等得天都快黑了,钟芳菲才匆匆下了车。看见我,她微微愣了一下。我忙解释说:“我出来买点东西,刚巧碰上你。”
今天的巷子似乎比以往要长。走了一段,钟芳菲突然伸手挽住了我的胳膊。我顿时觉得呼吸都停住了——幸福竟来得这样突然!
正当我不知说什么好时,钟芳菲放开了我的胳膊,说:“不好意思,刚才情况紧急,借你的胳膊用一下,你不会介意吧?”我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钟芳菲示意他回头。我回头一看,一辆银灰色的宝马已经掉转车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巷口。看来,刚才这辆车一直跟着我们。
我疑惑地问:“车上是谁?为什么要跟踪你?”
“一家公司的老总,有一次因为业务认识了,就老追找。今天我加班,他就在外面等着,说要带我出去吃夜宵。我没答应,谁知他竟开车跟在公交车后面,一直跟到这里。”
我默然了。那一夜,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我被公司临时派到外地出差。一周后的夜里,我带着日甚一日的思念回到家中,却发现隔壁传来一股浓烈的酒味。我心里顿时一阵疼痛,难道那老总跑到这儿来喝酒了?正在胡思乱想,只听板壁响了几:“过来喝酒啊,等你呢!”
我忐忑不安地去了隔壁,却发现只有钟芳菲一个人。我忙上前夺过她手中的洒瓶:“你疯了?喝这么多酒?”钟芳菲突然扑进我怀里,抽泣起来:“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钟芳菲说:“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喜欢上你了。一个人飘在这大都市,心里总不踏实,回来看见你在路口等我。晚上听着你的鼾声,就觉得踏实了。”我紧紧地搂着她,感觉像在做梦。虽然这是我一直期待的,但当幸福真的突然降临时,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那一夜,我和钟芳菲说了很多话。两人的情况很相似,都来自乡下。都是单亲家庭,我家里只有父亲,钟芳菲家里只有母亲,为了供我们上大学,家里都欠了不少债。钟芳菲痴痴地说:“要是咱们在城里有一套房子就好了,可以把老人都接来。”我说:“是呀,我也一直想有自己的房子,有一扇属于自己的洒满阳光的窗户。”
那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怕钟芳菲喝太多,我抢着把剩下的酒都喝光了。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钟芳菲的床上,钟芳菲不在身边,枕边有一封信。
钟芳菲在信上说:“我走了,我唯一欣慰的是在离开前能再见到你。昨天见到你时,我几乎动摇了,可是权衡了一夜,我还是选择了离开,因为我已经在两天前失业了,可家里卧病的老母还等着我寄钱回去。我多么想和你一起去挣那一扇窗的阳光啊,可惜我没有时间等到那一天,原谅我……”
我扑到窗边,透过那半扇玻璃,我看见晨曦中钟芳菲提着一个旅行袋,匆匆走向停在巷口的宝马车。
“不要!”我绝望地大喊一声。光着脚就冲下了楼。可等我跑到楼下,宝马车已消失在巷口。
我大病了一场,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那天,我的房门被推开了,我以为钟芳菲来了,挣扎着起身,却发现进来的是七岁的亮亮,亮亮好奇地看着我,问:“叔叔,你是不是病了?”紧接着,我看见了女房东苏惠那张关切的脸。
苏惠是来收房租的,她没有犹豫,立即叫了车把我送往医院。
我起初根本不想配合治疗,但是苏惠让我无法放弃,她每天从家里熬了粥带来给我喝。我说:“大姐,我没钱……”苏惠一边吹粥一边说:“没关系,等你好了,慢慢还我吧。”我说:“我爸有高血压,你不要把我生病的事告诉他……”苏惠说:“不会的……我已经给你请假了,你就安
心养病吧。”
“大姐,”我解释,“我这次突然得病是因为……”苏惠说:“你不用说了,隔壁那个女孩搬走了,我就知道原因了。经历一次就长大了,人生还长着呢!”
我突然想扑到苏惠的怀里放声大哭。她让我想到了自己去世多年的母亲。虽然苏惠只比我大几岁,可也许是经历了更多的人生变故,在她眼里,一切似乎都那么简单。
半月后,我出院了,苏惠把医院的账单给我看。看着那一长串阿拉伯数字。我叹了口气,苏惠突然生气了:“我都不怕你跑了,你怕什么?以后还住我那里,你要信得过的话,工资交给我,我给你安排。房租和该还的钱我会扣下来,余下的给你做生活费。”
接下来的事更让我惊讶,苏惠赶走了另外两个租客,带着儿子搬回来住了。她对我说:“你欠我一大笔钱,我可得看住你。你下班回来,就给亮亮做家教吧,该给的报酬,我会扣出来。对了,以后晚饭回来吃,别在外面乱吃,医生说你还没完全恢复呢。”说完这些话,苏惠就没事人似的回自己房间了。
我愣了半天,擦去了一滴不争气的眼泪。我知道,苏惠这样做,其实是怕自己想不开出事。
领了工资,我把钱一分不剩地交给了苏惠。她不客气地接过钱,数了数,然后抽出一半还给我。我不接:“大姐,太多了……”
“多什么多?这是让你寄给老人的,无论什么时候,这笔钱不能少。告诉你吧,我帮你,不仅因为你是我房客,我不能见死不救,也是看你重感情、有孝心,那种时候,还想着怕老人担心。”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渐渐地,我的生活开始变得有规律起来。开始我只是把钱交给苏惠管,后来我连衬衣袜子都不用操心了,苏惠自然会给我收拾好。为了忘掉钟芳菲,我拚命工作,一年之中两次升职,收入比以前几乎多了一倍。
那天,我出差回来,手里提着给亮亮买的一大堆玩具。走在路上,我感觉到了路人们羡慕的目光,突然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然而回到家,我却吃惊地发现苏惠不在,她的东西都搬走了。我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心里那种失落,竟比当初钟芳菲离开时还难受。
出了什么事?我发疯似地寻找苏惠,后来终于在单位宿舍找到了她。看到我,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喜悦,但随即又熄灭了。我急切地问:“为什么要搬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称呼苏惠“大姐”了,很多时候,我们之间甚至不用任何称呼。
苏惠眼里突然掉下泪来,说:“前天,有人在门上写了些乱七八糟的话,今天窗户被人打碎了……”她低下头,肩膀抽动着。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坚强的女人其实如此脆弱。
我冲动地揽住苏惠的肩膀,说:“不管别人说什么,咱们就是要在一起!”
苏惠的身体僵住了,良久,她轻轻地说:“对了,今天钟芳菲来电话了,请我去她家玩,还问起你的情况。”
这一下,轮到我僵住了,我终于明白了苏惠搬走的真正原因。
现在,我必须做一个选择了。
这时亮亮跑了过来:“妈妈,明天开家长会,老师说你一定要去!”苏惠为难地说:“明天妈妈要加班呀。”我平静地接过话头:“明天我休假,我带亮亮去参加家长会。”
亮亮欢呼起来,苏惠看着我,眼里泪光闪闪。我顿时感到有一种豪情充塞在心头,我觉得,自己现在才真正成熟了。
一切似乎水到渠成,我和苏惠准备结婚了。按照苏惠的意思,一切仪式从简,但一定要征得老人同意,于是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我说了半天苏惠如何如何好,父亲在电话那头一言不发。我紧张得说不下去,停了下来,父亲却突然发话了:“这么好的女人,你不娶她娶谁?”
我开始粉刷新房,三合板拆去了,一整扇窗的阳光照亮了屋子,我心里一阵刺痛。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接电话,竟是钟芳菲!
苏惠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了一切,平静地说:“你去吧。我和孩子等着你。”
钟芳菲在另一个城市,我匆匆地赶到那里。那是一幢豪华别墅,一进门,钟芳菲就带我参观那些豪华的落地窗。我问:“那个老总呢?”钟芳菲突然扑到我怀里抽泣起来:“他带着别的女人出国了,我不在乎,反而觉得轻松了。我经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这幢大房子现在是我的,咱们会有很多有阳光的窗户。我知道那个寡妇想和你在一起,但我会给你更多……”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她:“对了,是不是你让人去骚扰苏惠的?”
钟芳菲沉默了片刻,说:“放心,我不会伤害她的,只是想给她点压力。这是一种谈判技巧,嘿嘿,这一年,我可学了不少新东西。”
我默然了。人是会变的,钟芳菲曾经只想拥有一扇窗的阳光,可现在她拥有了那么多扇窗户,心中却没有了阳光。
见我沉默不语,钟芳菲不解地问:“怎么,你还在怪我吗?”我摇摇头,轻轻推开她:“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只是,我们回不到从前了。”
我连夜回到了自己工作的那个城市。下了车,他脚步轻快地走进了小巷。远远的,就看见了那扇窗户,灯火通明,正如一窗满满的阳光。突然间,我热泪盈眶,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人海茫茫的都市里,我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扇窗。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