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琴
中国自古以来就重视宫廷教育,明代又多有小皇帝,对少年天子的教育尤其重视。明中叶被誉为弘治中兴的名臣丘浚认为:“一心兴邦,一心丧邦。”“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皇帝是百官的表率,皇帝的一言一行直接关系到国家的兴亡盛衰。治国首先要求君主有良好的品性,“所以必先格君心之非也”。把皇帝的品德列为治国的首务,为此他晋献《青宫勉学》要小皇帝记住:“祖业起艰辛,皆由俭与勤。每当温饱处,常念冻饥人。治必期尧舜,学须宗孔朱。百家皆小道,不是圣贤书。”
程朱理学在明代是主流意识形态,程颐、朱熹的著作如《四书章句集注》等是宫廷教育的范本,天子从少年起就要熟读、铭记,以预防君主长大后有可能发生的过失。教育的目的是造就一代贤明君主,然而在高度集权的封建专制体制中,面对至高无上的皇权又往往失效,张居正对少年天子教育的失败就是典型的一例。
张居正以神宗的老师和顾命大臣的声望,热切期待神宗成为一代圣主,对少年神宗的教育,可谓呕心沥血。他为了营造宫廷的读书氛围,鼓励小皇帝读书,让宫女、太监都接受经书教育,使后宫无人不读书。对神宗的起居日用、为人行事,更是关怀备至,循循善诱地进行教导。他为小皇帝亲自编写《帝鉴图说》,书名取之唐太宗的名言:“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见兴替。”故以“帝鉴”命名。书中讲了117个帝王故事,有81件“圣哲芳规”记载圣明君主的嘉言美行,36件“狂愚覆辙”阐述暴君的恶行劣迹。文字浅显易懂,琅琅上口,一篇一个故事,配有插图,文后附有解读,言简意赅,生动有趣,堪称一部优秀的帝王启蒙读物,后来远传到日本,广为流传。
神宗自幼就接受非常严格的教育。隆庆六年(1572)6月,10岁的神宗刚接位,父丧未毕,就被关进书斋,进行日讲,又规定,每月三、六、九视朝,视朝后还要温书,非大寒大暑不停止这一课程。
每天日出,皇帝进膳后即开始读书。先要诵读《大学》十遍,《尚书》十遍,再由讲官开讲,完毕,看章奏文件;近午要听讲《通鉴》,午膳后才能还宫。上朝之日,仍要温习字帖并加以练习。11岁的神宗喜好书法,作为帝王这也受到限制,在张居正看来:“帝王之学,当务其大。自尧舜至唐宋的贤明君主,都重视修德养性,治世安民,不追求一技一艺。汉成帝知音律,能吹箫作曲。梁武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宁宗,都能文善书,精通绘画,但都无能挽国家的乱亡。君主要以道德修养为重,岂能以一艺沾沾自喜。”神宗刚满14岁,张居正就把他爷爷嘉靖的242件文档,交给他学习治理。不停地进呈四书直解,进呈大宝箴,进呈皇陵碑,进呈宝训,进呈御札,进呈百官图御屏等,使一个少年背负这样的重担,连书法的爱好也不能尽兴。
此时的神宗对张居正甚为畏惧,背诵《论语》,偶有失误,居正说一声读错,神宗也会吓得一跳;对冯保也有所顾忌,读书时稍有松懈,一见冯保,急忙正襟危坐说:“大伴来矣!”作为一个少年免不了爱好玩耍,可是神宗却没有这个幸运。有一次,夜间跟随太监孙海到别宫游乐,穿窄袖小衣,学着走马持刀嬉戏,被李太后知道,罚了长跪还不算,又写下罪己诏才作罢。还有一次偶而在宫中唱戏,突闻有巡城御史的呵呼声,赶忙停下来说:“我畏御史!”
应该说年幼的神宗还是接受教诲的,当张居正与神宗讲述宋仁宗不喜珠宝时,神宗说:“贤臣才是宝,要珠玉又有何用?”居正表示赞同:“圣明的君主贵五谷而轻珠玉,五谷养人,金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不能以无益害有益。”又说:“皇上能想到这点,那是社稷生灵之福。”《明神宗实录》记述这样一件事:有一天文华殿角门的石础,忽然显现“天下太平”的字样,拭之不灭。辅臣都以为是祥瑞,神宗一看,很不高兴地说:“这是作假!”皇宫中一旦有这一现象,素来都当作吉兆,祝贺的,道喜的,闹得沸沸扬扬。神宗的爷爷嘉靖为此不断地要群臣写青词,上贺表。神宗小小年纪却不轻信,当场揭穿这是谎报,说明这位少年天子不仅深明大义,还有自己的主见和才华。年幼的神宗还撰写《劝学诗》勉励士大夫:“斗大黄金印,天高白玉堂,不因书万卷,那得近君王。”颇有帝王气派。但也因为教育的过分苛刻,使他失去童年的欢乐,甚至连喜好书法也被限制。
应该说,神宗对张居正的改革是相当满意的,万历九年(1581)在与张居正讨论政务时说:“近年以来,正赋不亏,府库充实,皆以考成法行,赋税如期上缴之故。”一再表示:“十年之间,政理修明,勋绩显著,简在朕心。”张居正谈到他们的师生情谊时有一段总结性的说法:“十年之间,志同道合,言听计从。”
这样亲密的师生感情,十年的友好合作,谁又想到张居正尸骨未寒,神宗骤然变卦,满门查抄,几乎被掘棺鞭尸,十年心血毁于一旦!?何以落得这样令人心寒的结局?论者或以为这是神宗的个人品性,或是受之于反对派的怂恿,或认为张居正功高震主,这都有一定的道理。然而更为深沉的原因是,绝对权力造就的绝对私利,绝不容许他人分享,哪怕是扶危济难的耿耿忠臣,也不过是召之即用、用完即弃的奴才。小皇帝年幼,还不能意识权力的作用,自有一股少年的真情,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成长为独立的封建统治的最高代表人物,至上的皇权刺激他无限享受的欲望,对张居正的劝谏和约束已有所不满。
自幼深居内宫的神宗,6岁立为太子,10岁登基,过的是至尊至贵的生活,听的是歌功颂德之词,耳濡目染的是帝王们骄奢淫逸、放荡懒怠的传闻逸事,这与道德说教形成极大的反差:一边是严加约束的道德信条;一边是可以为所欲为的权力。这是一个少年心理所难以承受的落差。在严厉管教下的神宗,连嬉戏、听乐、玩玩走马持刀的游戏,都要受罚,平民百姓的孩子能享有的童趣,神宗都没有。拥有最高的权力,却没有最少的欢乐,这是常人所难以理解的畸形环境,一个少年成长在这夹缝中,很难保持心理的健康发展。他对张居正管教的不满已在潜滋暗长。
神宗最亲近的太监是冯保,自小由冯保抱大,长大后的一切饮食起居也由冯保照料。这冯保又是太后的心腹,张居正忠实的支持者,秉承太后的嘱咐,经常要向太后汇报,免不了打些小报告,这就招来神宗的不满。起初他与冯保尚能保持良好的关系,但又不堪冯保的管教,有一次他在书写大字时,冯保在旁侍候,身体稍有前倾,神宗突然将醮满墨汁的笔,掷到冯保身上,冯保和张居正都大惊失色。这看来是一件不经意的事,却使张居正惊惶失措,可见其分量不可小视。
值得玩味的是,神宗对张居正由敬畏而生嫌隙,是在“帝渐长”时发生的,这预示神宗随着年龄的长大,权力意识开始苏醒,他本是受万众山呼万岁的皇帝,权力之大所向披靡,无所不在,也无所不能。至高无上的地位不断地刺激他享用至高权力的欲望,在他尚未亲政时就已表现出这一倾向。神宗大婚以后,有一次喝醉,强令小太监唱戏,由于太监唱不好,神宗一怒抽刀就斩断了他头上的发髻,这是仅次于斩首的惩罚。此事惊动了李太后,在太后的严厉叱责下不得不悔过,写了检查交给张居正。皇帝对奴才随意生杀予夺,是专制主义制度赋予皇帝的权力,太后的批评只是道义的教诲,这种教诲只能在一定范围内发生作用,皇帝一旦亲政,没有任何约束,拥有专制制度提供的穷奢极欲的享受和滥杀无辜的权力。神宗从一个乖巧的小孩,变成为所欲为的帝王,是制度的造就,这是皇权专制主义赋予帝王的特权。面对这一制度铸就的特性,一切道德说教都苍白无力。
综观中国历史上的君主教育,以圣哲先贤为榜样的礼义教诲,以天道儆世的天人感应说,以及规劝帝王的谏议制、史官制等各种理论和方法,都不外乎通过道德教育使君主自律,以达到约束君主的目的。这种教育并非完全无效,历史上也有开明的君主,但昏愦的帝王又何其多!张居正在《帝鉴图说述语》中说:“自尧舜以至于今,代更几世,主更几姓矣,而其可取者,三十余君而已。……卓然可为世表者,才什一耳。”值得后世效法的君主才占十分之一,可见对君主的教育更多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效。无疑的是,在历代君主教育中,张居正拥有教育小皇帝的条件最优越,可失败也最惨重。
对君主是自律还是他律,实际上是人治和法治的问题,不论儒、法、道、佛的主张有多少差别,但都崇尚道德自律,张居正努力实践帝王教育的结果得到的是失败回报。他本是裕王府的讲官,又是神宗的老师,为父子两代君王授课,对小皇帝兼有老师和顾命的情谊。作为首辅又得到皇帝和太后的充分信赖,这是他放手教育小皇帝的极好机会和条件。按理说,皇帝自小就受到他严格的教育和训练,本应成长为一名他所期望的圣主,事实上全都化为泡影,这一失败,证明依靠道德自律来约束君主根本行不通,促使人们丢掉对君主自律的幻想。只有抛弃对自律的幻想,才能从自律以外的途径,寻找限制君主的方案。黄宗羲、唐甄的抑制君权,成为中国政治思想史上的飞跃,就在于突破传统的道德制约说,提出以权力制约权力的新思路。虽然因为社会条件的不成熟,这一思想没有实践的可能,可贵的是在中国终于出现了具有近代因素的新思想。张居正君主教育的失败,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失败,更是他所秉持的君主观念的破灭,这种破灭必然促发人们对君主专制的反思,所以这也可说是抨击君主专制主义思潮酝酿中的阵痛。
这种阵痛,是帝王教育难以化解的艰难;不身处其境者,不足以理解这难点的发生和发展。张居正死后,神宗失去最后的顾忌,犹如脱缰的野马,贪婪地掠夺社会的一切财富,甚至踢开地方官府,派出太监特使到各地征税,把本该收归户部的税金,纳入皇帝的小金库,横征暴敛,杀人夺产,激起全国性的反对矿使税监的风潮。神宗是“每夕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左右一言稍违,辄毙杖下”。人们愤怒地痛斥皇帝是:“驱率狼虎,飞而食人,使天下之人,剥肤而吸髓,重足而累息,以致天灾地坼,山崩川竭。”因此清代学者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说:“论者谓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云。”这祸害就起自神宗的疯狂掠夺,自己搬起石头砸向自己的统治基础。
返观张居正的的道德教育,真是莫大的讽刺!君主教育的彻底失败,有力地证明,再优越的教育条件,再严格的自律要求,也无改于制度造就的帝王本性。张居正有清醒的君主观念,却醉心于君主教育,呕心沥血地想造就的圣主,竟成为一代暴君。连自身都保不了,又何从保民、保天下?超越自律,在他律中寻找制约君主的力量,才是唯一的出路。明清之际启蒙思潮的兴起,以抨击君主专制主义为主题,就是最好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