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艳萍
张晓风,是一名怎样的女子?她说:“人生的栈道上,我是个赶路人。”因为人生在世,有太多的事情值得去经历,有太多的美好等待遇合。张晓风该也是个玩家吧?她常说,一直想刻个印,叫“一生玩不够”。这玩,不是玩麻将、玩股票、玩政治、玩名利那样的小玩,人生要嘛就要做个大玩家。在张晓风看来,唯有玩山水,邀李、杜而友孔、孟,同游于历史百集,及至大难来时,能“杀头好比风吹帽,敢在世上逞英豪”这才是大玩。张晓风也是个脆弱的人,一点点美,就可以完全把她击溃,对“美”,她似乎没有防御力。然而,归结一句,张晓风是一个善变的女人,她喜欢在生活中,不断有新的惊讶和新的震撼。见诸于文学创作,我们见到的是一个乐于多方面尝试,不断创新风格,开拓新领域的作家。从张晓风第一本书发表后,她写作的触角,曾广及散文、小说、戏剧、杂文等各种形式,她善变、喜新,却又是个充满恋旧情怀的人。她说:“要我去丢掉一样东西,我实在丢不下手!”这样一个恋旧又不忍割舍的就是张晓风。
张晓风的好友席慕蓉曾说:“晓风的智慧是一种洞悉与悲悯的智慧,她的爱是一种执著与坚毅的爱,她的同情是一种无私与绵远的同情,她的力量,是一种收敛自如的光芒。”
(编者)
作家档案
张晓凤,1941年生于浙江金华,江苏铜山人。当代著名女作家,笔名有晓风、桑科、可叵。1949年抵台北,毕业于东吴大学中文系,并曾执教于该校及香港浸会学院,现任台湾阳明医学院教授。她笃信宗教,喜爱创作。小说、散文及戏剧著作有三四十种,并曾一版再版,译成各种文字。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即以散文成名,1977年其作品被列入《台湾十大散文家选集》,编者称“她的作品是中国的,怀乡的,不忘情于古典而纵身现代的,她又是极人道的”。代表作:《地毯的那一端》《从你美丽的流域》《玉想》《秋千上的女子》等。在海峡两岸拥有众多忠实读者。余光中推崇张晓风是第三代散文家中腕挟风雷的健笔,他说:“这支笔能写景也能叙事,能咏物也能传人,扬之有豪气,抑之有秀气,而即使在柔婉的时候,也带一点刚劲。”又有人称其文“笔如太阳之热,霜雪之贞,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璎珞敲冰”。皆评价甚高。她的多篇作品《行道树》《我喜欢》《有些人》被选入中小学语文课本中。
作品在线
初雪
张晓风
诗诗,我的孩子:
如果五月的花香有其源自,如果十二月的星光有其出发的处所,我知道,你便是从那里来的。
这些日子以来,痛苦和欢欣都如此尖锐,我惊奇在它们之间区别竟是这样的少。每当我为你受苦的时候,总觉得那十字架是那样轻省,于是我忽然了解了我对你的爱情,你是早春,把芬芳秘密地带给了园。
在全人类里,我有权利成为第一个爱你的人。他们必须看见你,了解你,认识你而后决定爱你,但我不需要。你的笑貌在我的梦里翱翔,具体而又真实。我爱你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事实上没有人能忍得住对孩子的爱情。
你来的时候,我开始成为一个爱思想的人,我从来没有这样深思过生命的意义,这样敬重过生命的价值,我第一次被生命的神圣和庄严感动了。
因着你,我爱了全人类,甚至那些金黄色的雏鸡,甚至那些走起路来摇摆不定的小树,它们全都让我爱得心疼。
我无可避免地想到战争,想到人类最不可抵御的一种悲剧。我们这一代人像菌类植物一般,生活在战争的阴影里,我们的童年便在拥塞的火车上和颠簸的海船里度过。而你,我能给你怎样的一个时代?我们既不能回到诗一般的19世纪,也不能隐向神话般的阿尔卑斯山,我们注定生活在这苦难的年代,以及苦难的中国。
孩子,每思及此,我就对你抱歉,人类的愚蠢和卑劣把自己陷在悲惨的命运里。而今,在这充满核子恐怖的地球上,我们有什么给新生的婴儿?不是金锁片,不是香槟酒,而是每人平均相当一百万吨TNT的核子威力。孩子,当你用完全信任的眼光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你是否看得见那些残忍的武器正悬在你小小的摇篮上?以及你父母亲的大床上?
我生你于这样一个世界,我也许是错了。天知道我们为你安排了一段怎样的旅程。
但是,孩子,我们仍然要你来,我们愿意你和我们一起学习爱人类,并且和人类一起受苦。不久,你将学会为这一切的悲剧而流泪——而我们的世代多么需要这样的泪水和祈祷。
诗诗,我的孩子,有了你我开始变得坚韧而勇敢。我竟然可以面对着冰冷的死亡而无惧于它的毒钩,我正视着生产的苦难而仍觉傲然。为你,孩子,我会去胜过它们。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爱过生命,你教会我这样多成熟的思想和高贵的情操,我为你而献上感谢。
前些日子,我忽然想起《新约》上的那句话:“你们虽然没有有过他,却是爱他。”我立刻明白爱是一种怎样独立的感情。当油加利的梢头掠过更多的北风,当商山的峰巅开始落下第一片初雪的莹白,你便会来到。而在你珊瑚色的四肢还没有开始在这个世界挥舞以前,在你黑玉的瞳仁还没有照耀这个城市之先,你已拥有我们完整的爱情,我们会教导你在孩提以前先了解被爱。诗诗,我们答应你要给你一个快乐的童年。
写到这里,我又模糊地忆起江南那些那么好的春天,而我们总是伏在火车的小窗上,火车绕着山和水而行,日子似乎就那样延续着,我仍记得那满山满谷的野杜鹃!满山满谷又凄凉又美丽的忧愁!
我们是太早懂得忧愁的一代。
而诗诗,你的时代未必就没有忧愁,但我们总会给你一个丰富的童年,在你所居住的屋顶上没有这个世界的财富,但有许多的爱,许多的书,许多的理想和梦幻。我们会为你砌一座故事里的玫瑰花床,你便在那柔软的花瓣上游戏和休息。
当你渐渐认识你的父亲,诗诗,你会惊奇于自己的幸运,他诚实而高贵,他亲切而善良。慢慢地你也会发现你的父母相爱得有多么深。经过这样多年,他们的爱仍然像林间的松风,清馨而又新鲜。
诗诗,我的孩子,不要以为这是必然的,这样的幸运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有的。这个世界不是每一对父母都相爱的。曾有多少个孩子在黑夜里独泣,在她们还没有正式投入人生的时候,生命的意义便已经否定了。诗诗,诗诗,你不会了解那种幻灭的痛苦,在所有的悲剧之前,那是第一出悲剧。而事实上,整个人类都在相残着,历史并没有教会人类相爱。诗诗,你去教他们相爱吧,像那位诗哲所说的:
他们残暴地贪婪着,嫉妒着,他们的言辞有如隐藏的刀锋正渴于仗血。
去,我的孩子,去站在他们不欢之心的中间,让你温和的眼睛落在他们身上、有如黄昏的柔霭淹没那日问的争扰。
让他们看你的脸,我的孩子,因而知道二一切事物的意义,让他们爱你,因而彼此相爱。
诗诗,有一天你会明白,上苍不会容许你吝守着你所继承的爱,诗诗,爱是蕾,它必须绽放。它必须
在疼痛的破拆中献芳香。
诗诗,也教导我们学习更多更高的爱。记得前几天,一则药商的广告使我惊骇不已。那广告是这样说的:“孩子,不该比别人的衰弱,下一代的健康关系着我们的面子。要是孩子长得比别人的健康、美丽、快,乐,该多好多荣耀啊。”诗诗,人性的卑劣使我不禁齿冷。诗诗,我爱你,我答应你,永不在我对你的爱里掺入不纯洁的成分,你就是你,你永不会被我们拿来和别人比较,你不需要为满足父母的虚荣心而痛苦。你在我们眼中永远杰出,你可以贫穷、可以失败,甚至可以潦倒。诗诗,如果我们骄傲,是为你本身而骄傲,不是为你的健康美丽或者聪明。你是人,不是我们培养的灌木,我们决不会把你修剪成某种形态来使别人称赞我们的园艺天才。你可以照你的倾向生长,你选择什么样式,我们都会喜欢——或者学习着去喜欢。
我们会竭力地去了解你,我们会慎重地俯下身去听你述说一个孩童的秘密愿望,我们会带着同情与谅解帮助你度过忧闷的少年时期。而当你成年,诗诗,我们仍愿分担你的哀伤,人生总有那么些悲怆和无奈的事,诗诗,如果在未来的日子里你感觉孤单,请记住你的母亲,我们的生命曾一度相系,我会努力使这种系联持续到永恒。我再说,诗诗,我们会试着了解你,以及属于你的时代。我们会信任你——上帝从不赐下坏的婴孩。
我们会为你祈祷,孩子,我们不知道那些古老而太平的岁月会在什么时候重现。那种好日子终我们一生也许都看不见了。
如果这种承平永远不会再重现,那么,诗诗,那也是无可抗拒无可挽回的事。我只有祝福你的心灵,能在苦难的岁月里有内在的宁静。
常常记得,诗诗,你不单是我们的孩子,你也属于山,属于海,属于五月里无云的天空——而这一切,将永远是人类欢乐的主题。
你即将长大,孩子,每一次当你轻轻地颤动,爱情便在我的心里急速涨潮,你是小芽,蕴藏在我心灵的最深处,如同音乐蕴藏在长长的箫笛中。
前些日子,有人告诉我一则美丽的日本故事。说到每年冬天,当初雪落下的那一天,人们便坐在庭院里,穆然无言地凝望那一片片轻柔的白色。
那是一种怎样虔敬动人的景象!那时候,我就想到你,诗诗,你就是我们生命中的初雪,纯洁而高贵,深深地撼动着我。那些对生命的惊服和热爱,常使我在静穆中有哭泣的冲动。
诗诗,给我们的大地一些美丽的白色。诗诗,我们的初雪。
作家故事
“写作小屋”里的张晓风
傅宁军
大自然的风光是有灵性的,充满着诗情画意。不过,在台湾女作家张晓风眼中的仍际交往,也是一道可以与山水相媲美的风景线。她热爱自然,更热爱人生,写下了一篇篇享誉海峡两岸的美丽文章。
神奇来自于挚爱
因为张晓风在台湾是名作家,她的“写作小屋”自然也有了名,在不少报刊版面上露过面。虽然她在这里接待的记者挺多的,但从祖国大陆来拜访的,我们还是第一拨。当初,张晓风把两个孩子都送入大学后,决计把更多心思放在写作上,提出在她和先生的住宅之外买一个单元房,以便她有个安心写作的环境。先生是她的同窗而知已而夫妻的“另一半”,当然是举双手赞成,而且“全权委托”。
张晓风不愧是个艺术高手,她的“写作小屋”显得清新而优雅。她招呼我们入座,靠背椅和大圆桌都是青石雕成的,装饰以台湾原住民人像的浮雕,坐上去很凉爽。看我们颇有兴致地环视四周,听我们夸赞艺术气味浓郁,张晓风笑着告诉我们,她跟先生住的房子她只能作一半主,但这里完全是她说了算,由着她的情调来,她亲自张罗亲手设计她想要的,像一个小姑娘那样过了一次家居布置的瘾。
生活中的张晓风虽然功成名就,仍忘不了自己的根。当海峡坚冰终于有所消融,无法来往的格局得以改观,张晓风便踏上祖国大陆故地,用自己独具慧眼的鉴赏眼光,把万千的感受珍藏在心底,倾吐于笔端。
张晓风的交际观现代而富有诗意,她告诉我们美其实无处不在。“有一个地方我非常心向往之,就是桐庐,富阳,富春江,严子陵从前钓鱼的地方。结果去那地方找到一个村子,他们说是孙权的故居。那个村子好奇怪哟,几百家人连在一块儿,下雨时走来走去都不会打湿的。就是说我穿过你家,你穿过我家,这么走。这个村子非常有意思。”
靠窗台的墙壁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搓衣板。张晓风去浙江富春江畔,看到农村妇女洗衣用的搓衣板,如获至宝地买来带回了台湾。
张晓风说着,走近抬手取下来,当个宝贝似的给我们看:“我就把他们村落里一个搓衣板、一个凳子跟一个砧板买走,就是他们正在用的。我并不喜欢到古董店买一个供在那儿的东西,而喜欢跟生活有关的。你看它搓得纹都不清楚了,这个凹槽里头,好像还有点肥皂残留在里头,我觉得很真实。我知道他们会卖贵一点,可是我想还是有限吧,就是说,毕竟是我对那个村落的一个记忆。”
随着张晓风的介绍,我发觉屋里所有的收藏和装饰都很别致,这别致并非是花钱多的那种贵重,而是来自民间底层,看上去最不起眼的平常物。这些,都是女主人化平淡为神奇,似乎把故地的民俗也带回了台湾。
美好感情使她年轻
年过半百的张晓风素面朝天,秀气端庄、温文尔雅。她说话轻声慢语,没有名人的张狂和自傲。我们知道,她的职业是教中文的大学教授,也许是为人师表造就她的性格吧。
张晓风的待客方式与很多闽南人相似,在灶上烧一壶开水,倒进玻璃杯里泡出功夫茶,然后注入一个茶盅里,端给客人品尝。清香浓酽的茶水很地道,她用的一套茶具蛮讲究,她告之,是正宗的“宜兴紫砂”。
说起个人经历,张晓风称她是在台湾生长的“第一代半”外省人。她解释道:我这种人在台湾算外省人,而所谓外省人分第一代和第二代的。如果在这出生的算是第二代。那么,我之所以是“一代半”,是因为我童年的时候由我父母带着,是我自己走到台湾,而我妹妹就是抱着来台湾的。
张晓风说,她出生的地方是浙江金华。那是在抗日期间,出生在迁徙的旅途上。“我的祖籍是江苏徐州。对金华,我刚出生,没什么印象。可是后来我知道,金华是李清照住过的地方,所以我就觉得非常光荣,我跟李清照在同一个城里。我很喜欢李清照的诗词,这也是一种缘吧。”
抗战爆发后,张晓风一家搬到重庆去了。“对于重庆其实我也没什么印象,因为当时年龄太小。我后来真正有印象的第一个城市,那就是南京了。很多年我都忘不了这个城市,直到现在。”
说起南京,张晓风印象极深:“我记得跟我妹妹到新街口,那时是最热闹的地方。两个小姑娘最快乐的就是去买冰棒,那时只有两种冰棒,一种是红豆的,一种是橘子味道的。姐妹俩一去就发傻,因为只能选一样,我们每次都反复商量,好像是人生最重要的大事,到底是选红豆还是橘子。最后我买红豆,我妹妹买橘子,然后我吃她一口橘子,她吃我一口红豆,算是两份都吃着了,我对新街口有一个充满着香甜的回忆。”
童年的记忆,在张晓风来说永远不可能磨灭。5年前,当张晓风重返南京时,看到高大巍峨的老城墙依然古朴,白墙黑瓦的秦淮河畔依然热闹。她一个个摊位地转悠,乐而忘返。她最大心愿就是逛遍夫子庙,找到中意的雨花石。在这雨花石上,仿佛流动着她生命的宝贵时光,凝聚着她当年的憧憬和当年的欢乐。
紧挨着灶台的餐桌上,一只白瓷碗里放着几颗雨花石,在清水滋养下,雨花石鲜嫩而多彩。它们时常会给主人一些遐想。
在“写作小屋”里,我们就这样结识了一个性情率直的作家张晓风。与只注意身边琐事的一些女性作家不同,她胸襟开阔,目光远大,关心的是超越海峡的生存空间。
“我有一个流浪漂泊的命运,但是很意外地在一个小小的岛上生存了很长时间,我的身体在台湾长大,可是我的心好像跟历史的中国衔接,不管是到南京或者是西安,我觉得都是我心灵的一个故乡。好像李白、杜甫、李商隐这些文学先辈,随时会跑出来与你相遇,所以不是地理上而是心灵上能跟传统衔接。”
[《人民日报》(海外版)2000年1]月8日第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