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毁了,梦还在

2010-07-05 09:49张伟
37°女人 2010年6期
关键词:玉树废墟孩子

张伟

2010年4月14日清晨,随着大地的震动,玉树县城变成了一片废墟。

那些天,玉树街头的情景让人心痛不已:小学生的校服和红领巾上满是灰尘,像刚从倒塌的校舍里刨出来一样;9岁的孩子抱着烂了一半的梨子不肯撒手;穿着拖鞋的女人失神地站在已经消失的货栈前……但也有些时候,你能看到刚领了一把挂面的女孩儿笑呵呵地露出洁白的牙齿,或是孩子在衣衫凌乱的母亲怀里甜蜜地安睡。

灾难毁了人们的家园,但在这片废墟之上,一些美好的瞬间被记录下来:一位老人为了埋在废墟下的佛像绘画而伤神,解放军战士奋不顾身钻进废墟,花了两个小时替他把那幅卷轴画找了出来;一个小女孩儿从废墟下被救出来时,竟对救援者说:“真的谢谢啊,打扰你们了。”

如今的玉树一片凌乱,有些东西被埋掉了,有些东西却顽强地从废墟中站了起来。

期盼雪季不再来

地震发生后的第六天傍晚,一场雪降落在玉树的市镇和乡村。

在风雪中,一个藏族汉子一脸倦容,骑着缺了车灯的摩托车在废墟上穿行,尽管怕家人牵挂而备感焦急,但他还是向路过的人挤出一丝微笑;5个孩子正忙着把自家的废墟扒开,搬出椅子、饭锅和其他可能还完整的东西。当被问起“家里的大人在哪儿”时,他们转过头去,紧抿着嘴唇,目光茫然……当然,还有更多的无奈藏在那成千上万顶帐篷里,在这儿,这场大地震带来的混乱还没有完全散去。炉灶上的水壶被烧得咕嘟咕嘟响,但除了水,鲜有可以用来煮食的东西。许多人神情木讷地盘腿坐在油毡、毛毯或裸露的草地上,风吹进来,钻进人们单薄的衣服里。

当时,至少有10万人被迫住进临时住所。但他们的日子不是最苦的,因为那时候帐篷还不够用,很多人只能暂时藏身在由木板、布料和防水油布搭成的狭小空间里,躲避着漫天雪花。

天气预报说,雪季就要来了。4月的雪曾被当做这个高原小城颇具特色的景观,但如今它是可怕的。那些光着脚、穿着单薄衣衫逃出来的人们,已经很难再经受住寒冷的折磨。不仅如此,雨雪还会让那些救援物资堵在路上——事实上,已经有不少运送救灾品的车辆被困住了。玉树正焦急地等待着这些帐篷、棉被、食物和药品来拯救,此时的玉树,太需要它们了。

送别曾经的拥有

青海师范大学3年级学生伊西措毛是在地震后第二天凌晨两点赶回玉树的。夜色并不能完全掩盖地震造成的创伤,她路过结古镇口塌掉的玛尼堆,这曾是全世界最大的一个玛尼堆,让玉树人引以为傲;她路过胜利路和民主路交界的三叉路口,原先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已被夷为平地;最后,她来到自己的家门口,这里保存着她从4岁开始的所有梦想。

她从没想过地震会击毁玉树。在她和许多玉树人看来,地震实在不该发生在玉树这样一座小城——这里曾经是唐朝故道,每座寺庙和佛塔都有着数不清的故事,离县城不远处是文成公主庙,据说是文成公主进藏时停留过的驿站;这里是青海省数得上的商业城市,有人靠虫草发了财,又引得各地的人来这里做生意,使这里成为淘金的宝地;这里的人们每天悠闲地散步、拉家常。乘坐飞机或汽车来到这里的人,总能看到面容安详的老人坐在太阳下转动经轮,或是听到当地人兴高采烈地谈论这里每年一度的赛马大会。

赛马场现在成了玉树最大的灾民安置点,高三女生仁增求措一家就住在这里。地震发生时,她从教学楼里逃了出来,手臂上划出了又长又深的伤口,但好在她还活着,“这就足够了”。地震后的数十天里,她和住在这里的其他灾民一起,回忆着这座小城的种种往事:已经倒掉的学校3楼有一间会议室,里面的花纹“可漂亮了”;三江源商场里的衣服很好,但实在太贵;康巴歌舞大世界是这里唯一的一座大歌厅,每天晚上营业到两点,很远处都能听到歌声……地震过后,那些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细节,突然变得珍贵起来。

索南卓尕今年27岁,她在餐厅打了10年工,加上父亲和哥哥为人砌墙赚来的钱,终于在3年前盖起属于自己的大房子,并过了3年风风光光的好日子。不过,这个位于扎西陵巷98号的大家庭,如今只剩下一扇变形的红色铁门,以及一堆变成废物的实木家具、电器和破破烂烂的粉红色窗帘。

人们都还记得民主路口的一座6层楼房。这座年代久远的灰色建筑有资格被好好怀念一番,因为它实在太繁华了,有几十家店铺,人们在这里吃饭、理发、购物。刘善于穿着捡来的衣服站在它的废墟前,他的诊所在4月13日才拿到营业执照,当天就赚了1000多元钱。他的隔壁是重庆人开的“好又来川菜馆”,物美价廉,一大份牛肉锅仔才卖15元。3楼有个小KTV,生意好得很。4楼到6楼则是民族旅馆的地盘,对那些没钱住玉树宾馆的人来说,这里是最好的落脚处……刘善于指指画画,别人轻易就明白了他曾经有过什么,如今又失去了什么。对他来说,那曾是他生活的全部希望,而对玉树来说,那或许是微不足道的,因为玉树损失得更多,除了希望,它几乎什么都不剩了。

在今天的玉树,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分别更常见也更让人辛酸。随着时间一天天滑过,哭哭啼啼的日子正慢慢过去,但在每一片废墟里,都深藏着一堆被眼泪浸泡过的故事。

冰冷的死亡数字在一天天增加。那些亲眼看着父亲、妻子、女儿或孙子的遗体从废墟里被挖出来的人们,用无以言表的悲伤代替了之前揪心的担忧,那是一种更深切更长久的痛。一个高中生失去了5个最好的朋友,他们再也不能一起踢球了。还有一些失去了父母的孩子,被聚拢在住满孤儿的帐篷里,他们还小,不怎么说话,没有人知道那些令人疼惜的幼小心灵此刻在想些什么。

对于死亡,玉树人有自己的理解和寄托。伊西措毛坚持要把父亲和姐姐送到很远的天葬台,她的母亲就葬在那里;扎西旦周则坚持用摩托车把儿子运回几百公里外的家乡;更多的人选择火葬……被送走的这些生命,他们活着的时候也许并没有交集,但在这场灾难之后,他们一同浴火,并从此永远活在亲人们的心里。

新生活在废墟上开始

在玉树,人们正在为不可知的明天储备一切能得到的东西,包括从废墟下翻出的一块儿还算完整的布料,以及每个过路人手里的苹果或药品。想要找到一个开张的铺子实在不容易,就连没有倒塌的店铺也大门紧闭。

地震后,有人从危房里拣出了几样货物,摆在尘土飞扬的路边,立即引来众多顾客。伴随着讨价還价声,人们把成包的卫生纸、可口可乐和葡萄酒紧抱在怀里,就连已经腐烂的猕猴桃也不放过。一个闻讯赶来的妇女急匆匆地问:“还有盐吗?”但最后一包已经被人买走了。

仅从外表看,玉树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秩序,人们很难找到过去熟悉的机构部门和寻常店铺。但今天的玉树并非与世隔绝:一封在地震后第三天寄来的明信片可以证明这一点,这是邮局在恢复工作的第一天接到的唯一一封邮件。随后,信和包裹越来越多,一天有几十件,只是,把这些衣服、食品和信件传递到没有固定地址的人手里,着实是一件麻烦事。

对玉树的大多数居民来说,时间现在似乎变得并无多大意义,因为他们没有什么日程可供安排。反倒是一年级的小学生索南多加经常怯生生地拦住路人打探时间,他所在的学校在地震中死了很多人,但最近已经复课,他每天要准时去学校报到。

在停课4天之后,玉树的学校开始陆续复课。老师们从废墟里把学生的书包和课本一样样搜索出来,堆放在操场上,然后把它们归拢在一起,等孩子们回来,再发给他们。

有个孩子回来了,高高兴兴地接过属于自己的蓝书包。另一个从家里抢出来一只溜冰鞋,就单脚穿上它在操场上滑来滑去。一个叫帕毛的孩子一直没有回来,他今年8岁,功课不错,每页作业纸上都被老师画着大大的“√”。还有很多孩子,注定回不来了,一位66岁的奶奶有3个孩子在这里读书,地震那天,他们都被压在那排校舍里。

他们的书包也许会被分给别的孩子,他们的作业本和铅笔盒也许还留在废墟里。将来,废墟会被清理干净,然后盖起结实的教学楼。

新生活已经在废墟上开始了。三年级学生江永江才的父母在地震中遇难,如今他和没有劳动能力的爷爷相依为命。不过,他说他不害怕,“我不需要钱,只要大家记住我们”。

希望就是信仰

伊西措毛的父亲和姐姐都不在了,他们修补了大半辈子的《大藏经》也被埋在了瓦砾下。这部《大藏经》由他们家族世代珍藏,有着动人的历史和卓越的声望。伊西措毛花了很长时间,求助了无数人,才把压在废墟下的《大藏经》一点点挖了出来。

因为每天都在废墟里翻捡,伊西措毛的手磨破了许多处,直到地震发生后第六天,她还在“呼哧呼哧”地搬开木头、泥块和绘着彩色图案的砖瓦,寻找遗落的经文。尽管找到的经文有些已经损坏,但她还是很满意。她用白色哈达把断裂的夹板捆起来,准备送往国家拨专款修建的博物馆。

讲起自己的父亲,伊西措毛眼圈通红,眼泪在脸上冲出两道泥沟。然而一讲起经书,她又平静了许多,仿佛获得了巨大的力量。“只要经书还在,希望就会有的。”这个数学系的大学生心里装着信仰。她说,这信仰来自这片土地,也来自她的父亲。花费无数个日夜一笔一画、一针一线修补《大藏经》的父亲是她心中的支柱。现在支柱倒了,但信仰留了下来。这几天,她忙于寻找和保护经文,“几乎都没空念经”,但只要抽空背诵几句,她心里就“一下子舒服多了”。

在玉树,随处能发现信仰的力量,比如蜷坐在破墙一角转动经轮的女子和一边赶路一边抽空念几句经文的少年。

阳光灿烂的下午,在新建路66号的废墟边,人们能见到66岁的阿周。他坐在抢救出来的沙发上,用平淡的声音反复读着手里超度死者的《平安经》。小册子有些陈旧,封皮用胶带缠过几次,他读一页,就用手指蘸着唾液翻过去,边角已被翻黑。有人跟他搭话,他便停下来,咧开嘴,微微一笑。

伊西措毛相信,让她感到坚强的那种力量,也会让玉树在地震后得到抚慰和支撑。

有一种坚强叫自救

的确,玉树不乏坚强。一位58岁的藏族汉子家里房屋倒塌,家产损失精光,但他坐在一辆破破烂烂的拖拉机上,依然对未来充满信心。往年这个时候,正是种青稞的时节,今年他打算接着种,因为“不能光靠国家救,自己也应该救自己”。

26岁的湖南小伙子打了10年工,才攒够钱在玉树开了间杂货店。他原打算最近回老家给父母装修房子,但这一地震,几十万元的投资化为乌有。不过,他一边咒骂这场灾难,一边认真地说:“再干10年,什么都会有的。”

藏在许多人内心深处的东西正在顽强地复活。

是的,有一些东西,即使是7.1级地震也摧毁不掉,比如琼嘎心里小小的希冀。这个老婆婆之前在玉树的第三完全小学当门衛,她固执地认为再过3年也许能“进入后勤”,但最终又干了5年也没能实现。地震后,她只希望能在新学校里继续做门卫。

地震发生一周后,街头发生着细微的变化——孩子们手里开始多了些花花绿绿的小食物,有火腿肠也有巧克力。在部队的帮助下,许多店铺的老板开始从废墟中清点损失。其中一个店铺掏出来的货物价值十几万元,老板愁苦了几天的脸上头一次露出笑意。重庆来的张小英也不再挨饿了,她在帐篷里支起一口锅,每天都要炒上满满一锅腊肉,分给每个走进她帐篷的人。

人们在以各自的方式寻找出路。一个来自重庆的女人离开玉树,回家看了一眼孩子,然后又出门去打工。玉树州怀德儿童福利院的院长白日代勒已经在打算建设新的福利院。他向那些10岁左右的孩子们郑重发了个誓——要建一座更大更漂亮的福利院。

救援还在继续,对新生活的规划已经启动。在前线指挥部的帐篷里,人们开始热烈讨论怎么让居民在重建中度过寒冬。关于用电取暖还是用煤取暖,人们争论得很热烈。

“玉树要建成高原旅游城市”的消息,更让许多当地人期待。海南州的司机加羊已经做好打算,重建一开始,他就用自己的大卡车往这里运建材,“想必生意会很好”。更多的人在憧憬将来的住所,刚与家园告别的男女老少谈到“家”的时候,神情充满期待。

尽管很多人的家园都被毁了,但希望还在,梦还在。有一些东西像过去一样继续着:孩子们仍然在广场的铜像下嬉戏打闹,新的生命一个接一个在孕育、诞生……

(陈冰摘自《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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