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电视

2010-07-05 22:27清河鱼
读者 2010年9期
关键词:大家伙儿大姨电视机

清河鱼

我大姨说她第一次看电视是毛主席去世那天,一伙人走了十几里路挤到一个大礼堂里,穿过了几道人墙,看到了一个方方的盒子里播音员胸戴白花一边流泪一边播报新闻。观看的人早已泣不成声,自己也一边抹眼泪一边瞧这稀罕玩意:头顶两个天牛角一样的铁棍,还一节一节的;盒子是木头做的,镶着一面凸凸的镜子——那上面怎么会有千里之外的人出现呢?模模糊糊地记得,那还是一台彩色电视哩……

若干年后,小村庄里也架起水泥杆子、扯了电线,家家户户通电了,明亮的电灯取代了火光如豆的煤油灯,夜晚变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有一天,村里的安云家有了一台电视机。这消息让村子里的人十分兴奋,有的人彻夜难眠,纷纷拿出当年走十几里路吊唁毛主席的劲头,一股脑儿地挤到了安云家,去看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安云家有人在县城上班,公家人,吃商品粮,有本事,给家里搬弄来一台被城市淘汰了的电视机,这在全村老老少少的眼里可是天大的事。他们商量好了似的,全都早早吃了饭,等天一擦黑,便挤到了安云家的院子里。地窄人稠,人声鼎沸,大人孩子你呼我唤,吵吵嚷嚷,赶庙会似的。电视从屋里搬出来,坐北朝南,放在正屋的门台上,接上电,刚一打开,院子里的声音立马消失了。哭闹的孩子声音响到一半戛然而止,像断了电的喇叭,一口气没上来,憋了回去。全场鸦雀无声,眼睛齐刷刷地盯向那个闪着白点的电视荧屏上。安云家的人拨弄着那个天牛角一样的铁棍,东转、西转,倒下去、立起来,立起来、侧过去,但见屏幕上一会儿雪花飘飘,一会儿白云朵朵,一会儿乱麻一团,直看得人们如痴如醉、欲睡还醒。喇叭里嘶啦嘶啦地响。突然,屏幕上出现一个人,系着领带,端端正正地坐着,嘴一张一合地在说话,我大姨记得,就是上次在礼堂里见过的那个人。人群里“啊”的一声,无限惊奇从每个人心头掠过,弯着的腰不自觉地挺了挺。过了一会儿,电视里的人不见了,湮灭在飘飞乱舞的一片雪花中,白茫茫的很是干净。安云家的人似乎有些烦躁了,撩起袖子在额头上抹了抹,手掌就向电视使劲拍去。咦!刚才电视里的那个人就清清楚楚、利利落落地出来了——嘿,这玩意还挺有脾气,好心弄它不出来,拍打了一下就好了!安云家的人轻轻舒一口气,进屋倒了一杯水喝。电视里系领带的人突然闭口不言语了,一双眼睛静静地对着院子里无数双好奇得都不眨动一下的眼睛。字幕一串串地出现,然后一眨眼就没了。屏幕上跳出来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抱着一瓶白酒,大声说好啊好,电视机前的人也都跟着大声说好啊好。然后一眨眼又没了,再一眨眼,跑出来一个光着脑袋的小和尚,后面跟着一个穿着日本衣服的小姑娘——那不是人啊,那是画的小人呢。画的小人也能像人一样走动、说话,是木偶吧?人们看得张开嘴、流出口水,发出啧啧的声音。

月亮升得很高了,人们的兴致也像月亮一样只见上升,毫无下降的意思。安云家的人捧着喝水的杯子在打瞌睡,头一下碰到身旁的枣树上,清醒过来,诧异地看到满院子坐的都是人,还有人骑在墙头上,无数只眼睛里映着电视里的雪花,光光点点,一片迷离。哦,都深夜了,电视节目早结束了——安云家的人站到门台子上,嗓音略带沙哑,说:大家伙儿都回吧,啊,电视里的人也都睡觉了,大家伙儿都回吧。人群里稍有些骚动,眼睛集体眨了一下,大家以为是在驱赶他们。安云家的人有些无奈,从门台子上下来,又上去,嗓音疲惫,说:大家伙儿都回吧,不是我撵大家啊,这电视看时间长了会爆炸的,这会儿我们都不敢碰它,等你们走了,得用小棍远远地站着把它关死了……人们很有些不满,但还是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四散回家了。

翌日,安云家的人清点了一下自家的院子,统计如下:

板凳坐坏了一个,瓷碗少了一个,木推车的腿掉了一个,门砖被踩断一块,影壁墙上留下脚印大的一个、小的一个……

等天一擦黑,人们禁不住诱惑依旧纷至沓来。街坊邻居的,安云家的人挡又不是、迎又不是,直到电视机看得怎么拨弄也不出人了,搬到县城维修,一去不回,人们方肯罢休。

经历了这次新鲜,谁也坐不住了,一听说有电视节目,七乡八店、蹚泥踩浆,也要赶去看。有的人就长了志气,心里攒着一股劲:抓紧挣钱去啊,有了钱咱也买台电视机,十八英寸、带彩的!

果然,不出两年,村子里的屋顶上已经竖起了好几根电视天线,它们像一面面旗帜,昭示着拥有电视机的人家的光彩和喜悦。从此,电视成了女儿出嫁置办的最要紧的嫁妆。陆陆续续地,电视再不是稀罕物,各家各户都备齐整了。

乡亲们见面不再问:吃了没?改问:买电视了没?过了一段时间又问:换带彩的了没?女人们尤其热闹,以往,闲了没事东拉西扯,说东道西,鸡毛蒜皮,没个正经话。如今她们可有的说了:哎呀呀,你看我夜里看电视看得眼都肿了,还是舍不得关掉,哎,你说,人家刘晓庆长得怎么就那么俊俏呢!你看人家那脸,人家那腰。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己的脸上和腰上比划,越发显得她的脸宽腰粗了。另一个女人压低了声音说:哎,你看人家电视上,男的跟女的,说着说着话,抱起来就亲……声音越说越低,你一句我一句,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脸色严肃,然后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大笑。她们指手画脚、你推我搡,话题早从电视里的稀奇事跑到谁谁家刚过门的媳妇不做饭、谁谁家的黑猪生了一窝白猪上去了。突然,其中一个一拍大腿说:你看看,你看看,我灶里还烧着火呢,前个赶集买的肉正炖呢!一个说:我去打瓶酱油啊!两个人嘴里念念叨叨,一溜烟地跑了。

看电视不单成了大人的爱好,也成了孩子最看重的“功课”,放学归来,书包一甩,拿块馒头守着电视就不离开了。大人喊:给驴割草去呀!无动于衷。又喊:去宅子上抱柴烧火去呀!无动于衷。一只脚飞起来,孩子连人带凳子应声翻倒在地上。大人怒气未消,喊道:“你聋子呀?耳朵里塞驴毛了啊?”

孩子看电视刚看到精彩的地方,一声笑还没结束,就趴在地上了,一骨碌爬进来,见这阵势,甚是疑惑,问:“爹,你叫我啊?”

“啪!”一巴掌打将过来。孩子还挂着笑的眼角骨碌碌流下泪蛋蛋,一抹鼻子,找镰刀割草去了。

孩子们走到一块儿,说起看的动画片和武打片,哼哼哈嘿,哼哼哈嘿,就模仿着电视里的动作扭打起来。玩够了,草也割够了,一起唱着电视里的歌曲,踩着飞扬的尘土回家了。歌唱得狗腔猫调的,高一声、低一声,引逗得圈里的驴仰天大叫。

夜晚的街上安静多了,电视扭开,一家人围坐着,关注着那些与己毫不相干的事、牵挂着一出悲剧里的女主角凄惨多变的命运,而忽视了身边的人、身边的事。串门的少了,往日女人们在一起的那股亲热劲也淡了。电视疏离了她们,又成了她们联系的纽带。孩子的作业荒废了不少,老师们往往花费比上课更多的时间苦口婆心地劝说学生少看电视多学习,就像今日千方百计地阻拦学生进网吧、玩电脑游戏一样。

整个社会的风气在变,变得急匆匆的,没有方向。人们手里的余钱多了,寻衅闹事的人少了;原本浓郁地弥漫在乡村上空的乡情乡味也渐渐变淡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家比一家高的电视天线杆子,显示着另外一种霸道和野蛮。窗户太暗了,拆,换成能装大玻璃的;门道太窄了,拆,砌成能安装大红铁门的;房屋太低矮逼仄了,拆,盖敞亮、高大、气派、能镇住全村人的……人心很浮躁,电视里的声色犬马、选美跳舞刺激着浮躁的人心,使其膨胀、蜕变,面目全非。我大姨已经从一个年轻的乡村教师变成一个头发花白的农村老奶奶,自从家里有了电视,一日不曾离开过它。她能跟人说出李谷一、毛阿敏的名字,唱出她们的歌,也能说出张惠妹、赵薇的名字,哼出她们的调。只是她现在手握遥控器,摁来摁去地找台,这么多卫星频道,怎么就没个好看的呢?她调到一个唱戏的频道,似乎满意了,不一会儿,却见她打起了瞌睡。一晃头,醒了,电视里广告在热闹地上演,她嘟囔道:“这整天演个没完没了的,怎么也不歇会儿呢?”

说着,就切断电源,把电视关了。一个光彩夺目、活色生香的世界立马消失了。与之相比,现实世界却是平淡乏味、冰冷寂寞的。大姨掩了大门到邻居家串门,邻居家的电视正开着,大家说说笑笑间,早已把话题绕到电视节目里去了。她们实在不知道,除了电视还能说点啥。

(张晓琳摘自《散文百家》201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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