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
我是在去墨脱的路上遇见它的。
在牧马人的身后,它背上驮着沉重的物什,只顾低着头认路,一步紧接一步,不敢有半点闪失。它在庞大的马帮队伍中,身躯很不出众,甚至体格瘦小,身躯羸弱,仿若一个多病的少年。它还很年轻,步态却十分缓慢。在那些矫健有力的马蹄声远它而去之后,它依然没有停下脚步抬头望它们一眼的意思。雨,细得像盐粒,一路洒落。它或许知道前面的路更危险,但它并没有表现得太着急。牧马人很着急,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等等它。直到所有的马匹都已翻过窄小的山脊,它仍不紧不慢地跟在牧马人身后。而前面那些驮着重物的马匹,早已在牧马人的吆喝声中,开始在安全的山地休息等候了。
天色渐晚,我注意到牧马人从前面绕到了它的后面。也就是说,牧马人不再等候它,而是要护着它赶路。前面的路的确越来越险,且蜿蜒向上,乱石遍布,荆棘丛生,距离那个窄小的山脊还有五公里。它因此走得更慢了,每迈出一小步都非常吃力,好几次被蹄下圆滑的石头绊得踉踉跄跄,若没有牧马人的护送,它必定栽倒在雨中。是什么原因让牧马人对一匹马如此不放心呢?
靠近些,再观察,此时的牧马人有一些令人费解的动作。他用手掌不时地在它身上左拍右打,从头部到屁股。听得出,他特别用力,嘴里分明在对它说着什么。难道他是嫌它走得太慢了吗?每次牧马人在拍打它的时候,它就稳稳地停在那儿,头埋得低低的,鼻腔里不时放着响鼻,那一条漂亮的马尾在风中温顺地摇摆着。看样子,它特别享受牧马人对它舒服的拍打。
雨一直下。眼看,就要穿越山脊了。牧马人从不担心自己的马会走失,这是马与牧马人之间的潜规则,他们之间存在太多美好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声呢喃,一句长调,他们都能理解彼此所有的情感,他们的关系甚至可以超越父母与子女。后面发生的事儿让我顿悟,这世上有一种情感是人与人根本无法抵达的境地。
虽然一路同行了几十里山路,但因为淅淅沥沥的雨,我始终没看清牧马人的脸。跟在马与牧马人身后,感觉他们仿佛是这个社会最值得信赖的向导。与此同时,我便产生了一个想法,想好好看看那匹马的眼睛。在我挤身往前实现这一愿望的时候,不妙的事情发生了:那匹马,牧马人,我,三者一起通过这狭隘山脊的瞬间,那匹马突然前蹄失重,踉跄着身子,轰然一声,向山坡下翻滚而去。它是突然看见生活平坦的希望了吗?随马而去的还有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哀号。牧马人尖叫的同时,颤抖着身子,双脚发软,跪倒在地,继而不顾一切地向它扑去。马背上的罐头,滚得漫山遍野。我失魂落魄地向山坡下赶去,牧马人将头紧紧地和马的脸相贴着。他不停的抽泣声,一声悲过一声,声声动人心魄。雨丝落入静空,依然看不见他的脸,更看不清马的眼。
所有的马匹都在不远的地方齐整地站了起来,它们的表情显示它们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不妙,一个个像犯了错误的孩子,耷拉着脑袋,一步步向牧马人靠拢过来。这时牧马人猛一甩头,大声地吆喝了一声,忽然又将头贴到马脸上,放声痛哭。那些马匹在他的吆喝声中,纷纷调转方向,朝着墨脱永不回头地飞奔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牧马人站起身,看了我一眼,迈开步子,朝着他的马匹一路疯追。几乎只在眨眼之间,他留给我一张血肉模糊的脸。雨水打湿的记忆中,还有他身披蓑衣般的氆氇、头顶旧式的红军帽的形象。我蹲下身,看马的眼睛,哪知它已经闭上双眼。我扶了它的脸,左看,右看,越看心里越发慌。我看见一条软软的蚂蟥从马的眼睛里游出来。再看它的背、腿、肚皮,蘑菇一样的小包块不是一个一个长的,是一茬一茬冒出来的,一个个鼓丁爆眼,似一朵朵猩红的毒花。我站起身,突然明白了什么。它一路行走缓慢的真正原因,是周身不断被蚂蟥侵袭的纠缠与困扰。再想想那个牧马人的脸,蚂蟥其实早已钻进他的肉身,他只顾替自己的马一路驱赶蚂蟥,却忘了顾及自己的疼痛。一匹马的死去,将让他在这个全国至今唯一不通公路的小县城,付出更多的艰辛、劳动,还有长时间的伤悲……
在通往墨脱的路上,送别一匹马之后,天空以黑暗的方式彻底谢幕。天亮后,我重新出发,从一个地方跋涉到另一个地方,不管前方还有多少悬崖和黑暗,我从来没有停止向理想的目标做进一步、再进一步的抗争,我告诫自己:即使忍着最痛的伤,也要像那匹马一样带着苦难踏上征程。
(罗幕轻寒摘自《羊城晚报》2010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