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文
母亲睡着的时候,是那年农历三月十二日凌晨四点,在医院里的病床上。病房里很静,病房外也很静,似乎所有的东西都有了灵性,都读懂了我的母亲,都生怕惊醒她。我呆呆地坐在一个方凳上,俯首在母亲的床前,手被母亲的一只手握着。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母亲睡着,睡得很甜很甜,睡相真切地展现在我的面前,展现在她牵挂了整整三十六年的儿子面前。母亲睡着了,我才拥有了最近距离端详母亲的机会。我是母亲的长子,母亲一直引导我要在弟弟和妹妹面前树立长兄的威严。弟弟和妹妹常在母亲面前撒娇,搂着母亲的脖子,亲着母亲的脸。母亲总是回应那两个字:“别贱!”不知咋的,那不温不火的两个字,被母亲赋予了一种特殊的音调,让在旁边看着的我嫉妒着,也幸福着。
其实,我也想跟母亲贱一贱,尤其是我在城里读高中、念师范时,长时间不能回家,想母亲真想得有些发疯,有时在梦里还禁不住流泪。但在弟弟和妹妹面前,我始终没搂过母亲的脖子,没亲过母亲的脸,没跟母亲发过贱。想起来,真是亏得慌。俯首在凳子上,我清晰地看到,母亲闭上的眼睛深深地下陷了,这使眼眶的轮廓很是分明。
我使劲地在记忆里搜寻着母亲闭眼安睡的景象。我在母亲的身边生活了三十六年,三十六个寒来暑往的轮回,让好多往事留存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挥之不去。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没有母亲安睡的景象,有的都是她那双不知困倦的眼睛,不知安睡的眼睛。
我感觉母亲就是为夜而生的,她没有睡觉的欲望,也不会享受睡觉的安逸。长长的冬夜里,母亲坐在煤油灯下,高大的影子完全遮住了两扇窗户的黑暗。她不是给我们几个孩子缝衣服,就是在做“千层底”的布鞋,嘴里还不停地给我们讲一些故事,送我们进入梦乡。半夜醒来,睡眼蒙眬地喊“妈妈,我要撒尿”的时候,煤油灯很快就随着喊声亮了,母亲就在灯前。她是被我叫醒的还是压根儿就没睡呢?在母亲的身边,我愚钝得一直没想明白。
我上初中时,学校离家远,家里没有自行车,要步行去上学。我家没钟没表的,冬天,母亲起早做饭,时间掌握得出奇的准,天天让我吃饱肚子、浑身暖暖地走出家门。后来,在大年三十守夜时,看到母亲一次次站在门口望星星,我才体悟到,敢情母亲是看着夜空中那三颗星星的位置来估算时间的。有时我怪怪地想,夜是用来睡觉的,母亲偏偏不喜欢睡觉,也许母亲因此把夜给得罪了,夜也不把觉给她了。
我一直领悟着母亲念叨的那些有关白天和黑天的话。母亲说,人活着,就是过好一个个的白天和一个个的黑天。白天直硬,认准一个门儿,就是跟着太阳走,太阳出来了白天就有,太阳落下去了白天就没了。白天宁折不弯,咋也抻不长。黑天柔软,有月亮和那么多的星星照着,月亮没了,星星有的是。黑天就像皮筋一样可以抻长,过好黑天,人的日子就抻长了。其实,这些话我小的时候只是懂些皮毛,根本不解其内涵。
我常常想,母亲的被窝真是浪费了。我钻进自己的被窝时,母亲的被窝空着;我掀开自己的被窝穿衣服时,母亲的被窝还是空着。母亲的枕头很少放在被窝口儿,枕头对于母亲来说,好像成了一种摆设,看不到母亲实实在在地用它一夜。记忆中,母亲的眼睛不停地眨着,不停地转着,不见丁点呆涩。也许,是夜的阎王领着一群小鬼找上了门,逼着母亲偿还欠下的觉。母亲终于支持不住了,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我特意把母亲的被子和枕头搬到医院里来,让母亲好好还一还她欠被子和枕头的感情债。可是,母亲的眼睛依旧是滴溜溜的,老是对坐在病床前的我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还要写材料呢。”
终于,那一夜母亲没再撵我去睡觉,也没说“明天还要上班,还要写材料”之类的话,而是攥着我的手,把那句“你弟弟还没有念完大学,妈拖累你了”重复了好几遍。母亲的神灵似乎传给了我,我一夜无眠地俯首在母亲的病床边,让母亲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握着办啥事她都放心的她的大儿子的手。
凌晨的静寂中,母亲悄悄地闭上了眼睛。她睡着了,枕着她的枕头,盖着她的被子,安详地睡着了。我傻傻地看着母亲,忽然想起母亲还欠我“别贱”那两个富有特殊音调的字,就把手从母亲的手里抽出来,俯身趴在母亲的胸前,双手搂着母亲的脖子,脸贴着母亲的脸,泪如泉涌般刷刷地流在了永远睡着了的母亲的脸颊上。
(方明摘自《散文百家》200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