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杨 敏
杜集的基层转型,是从拆掉一堵墙开始的。顾文感慨地说,如果中国的基层组织都能把围墙拆掉,那才是真正的和谐。关键是,我们有没有拆掉围墙的勇气和底气。
阳春三月,记者来到淮北市杜集区刘楼村的时候,安徽山河矿业装备有限公司建设工地上,两栋六联跨厂房已经拔地而起。占地6.3万平方米,足有九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山河的“大气派”在皖北地区极为罕见。
“这还只是一期工程,山河项目规划占地1500亩,计划总投资20亿元,全部投产后可实现年销售收入35亿,将增加就业岗位5000个……”,杜集经济开发区的工作人员一口气报出了一大串数据。这些数据,将真切地改写这片土地的历史。
10年前的春天,这里是绿油油的麦地;两年前的春天,这里是连片的果园。可以说,刘楼变迁,是杜集这个城郊型农业区艰难转型的一个缩影,随着山河智能,这家中国装备制造业最具成长性的上市公司的入驻,标志着熬过漫长的严冬,杜集的“工业化春天”终于到来了。
淮北是一座因煤而兴的城市,1958年,国家大规模开发建设的闸河煤田,就坐落在杜集区境内。
50多年间,杜集地下9对国有大中型煤矿、7对地方小煤矿,累计产煤4亿吨,完成利税30多亿元。从体制上说,杜集拿不到一分钱,却摆脱不了“资源型陷阱”的魔咒。20万亩的土地塌陷带来的一系列问题,让杜集发展道路荆棘丛生。
“如果按照低于人均3分地的标准计算失地农民的话,杜集10多万农业人口中,现在还有4万属于失地农民。”区长张信鹏坦言,原来93个村庄,有84个存在塌陷土地,涉及搬迁的村庄占全区自然村落的80%。不停塌陷的土地对全区的水利工程、道路、水系等基础设施的破坏也不容小视。
越来越多的农民无地可种,越来越多的村庄等着搬迁。不仅如此,“摇摇晃晃”的区级财政也让杜集区各级干部在发展经济问题上有心无力。杜集曾经“穷”到什么程度?据区人大常委会主任郝圣领回忆,2000年他刚担任副区长时,杜集的经济发展是比较困难的。“区镇两级的机关公务员工资连续4个月都发不上,当时全区5个乡镇长每月25、26号,就开始想办法去矿上借钱”。
地里长不出“金豆子”,吃饭财政更不能保发展。杜集下一步往哪去?
转折发生在2002年,这一年时任杜集区委书记的王大军去山东青岛市北区挂职锻炼,胶东半岛各区县工业经济发展高歌猛进,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挂职一结束,他第一次提出工业化、城市化、农业产业化的“三化”战略。
对一个城郊型农业区来说,“工业化”战略所带来的观念冲击是不言而喻的。农业的基础地位还要不要保留?郝圣领对当时发生在区长办公会上的一次争论记忆犹新,“在讨论政府工作报告的时候,第一个问题到底是讲农业还是讲工业,大家意见就不统一。结果还是农业放在第一条讲,2003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才将工业化提到第一条。要说杜集发展工业真正没有杂音,那要到2005年。”
思维转型,的确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对当时的杜集干部来说,抓农业可谓谙熟于心,当时,杜集农业结构调整工作在全省连续十年处于先进位次,城郊型农业和“菜篮子工程”,是杜集经济发展最大的亮点。农业区也要搞工业?一些干部觉得心里没底也在情理之中。
不论先干。只有等大家看到工业化的希望,才能真正统一认识、转变观念。
发展工业没有载体不行,2004年底,杜集区委、区政府决定在高岳镇建设滂汪工业园。当时,全区有几家零打碎敲的小型煤机配件企业,要让这些企业进驻工业园,也不是一件易事。第一家入驻工业园的企业叫弘武液压,当时厂子的老板守着八九间平房做厂房,区里领导苦口婆心去做工作,终于把她请进园区。经过5年发展,弘武液压的规模与当年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从一个作坊式的小厂发展到年产值8000万的规模企业。
2004年底到2005年上半年,像弘武液压那样被“劝”进园的小型煤机企业一共4、5家。区委书记顾文说起开发区创业时的艰难感慨颇多,“当时开发区没几家企业,大家看不到希望,区里也实在没有钱再投入进去了,但我们还是挺过来了,可见坚持、坚守、坚韧多么重要。”
2006年9月,杜集经济开发区升格为省级经济技术开发区(筹备)。这个建成区面积只有5平方公里,虽然还是“筹备”,却让杜集人看到了“工业化”的希望。企业再小,聚集程度一高,就能形成园区特色,不久“小丁当”引来了大企业。
短短5年时间,杜集经济开发区入驻企业82家,规模以上机械制造企业54家。“山河智能、三一重工、安徽机电、浙江中煤、无锡盛达……”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张长根随口说出的这些企业,都是国内装备制造业中数得着的明星。
资源枯竭型城市的转型,实质是一个主导产业再造的过程。具体到杜集区,最明晰最有潜力并初现端倪的就是煤机产业。那么,杜集又是怎样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实现产业集聚的呢?
做什么?怎么做?一直是杜集产业转型过程最核心的两大命题。
在顾文看来,一个地区的产业定位要紧紧抓住两个关键点,一是要有产业基础,二是要符合发展方向。
淮北是全国十大煤炭基地之一,地处淮海经济区腹地,方圆300公里范围内有19家矿业集团,230多家煤矿企业,矿山设备需求量在300亿至500亿,具有广阔的市场优势。加上上世纪80年代杜集大办乡镇企业,产生了一批工矿配件企业和熟练技术工人,具有一定的产业基础。
而从发展方向上来看,机械制造业一直有国民经济的“装备部”之称,它的发达和先进程度,既是一个国家和地区工业化水平的标志,也是工业化进程中最不可或缺的支柱产业。杜集培育煤机产业,可以说在国家的装备制造业发展趋势和能源发展战略两者之间找到了结合点。
有选择就有痛苦。杜集煤机产业的培育过程,一直贯穿着“舍”与“得”的辩证法。2006年前后,建成不久的杜集开发区,大多数只是些“小丁当”,上亿的投资项目对杜集来说都是极大的诱惑。顾文在接受《决策》记者采访时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我记得很清楚,是一个周末,听说一个3个亿的项目有投资意向,我就一早上路去迎接这位客商”。一见面,顾文得知这是一个药品中间体的精细化工项目,就连忙摆手说,不符合我们的产业定位,不能要不能要。“我的话太直截了当了,对方很不愉快”。虽然一口回绝了这个项目,顾文坦言,心里还是很舍不得,她说,“但是坚守产业定位,打造特色园区这个初衷不能变,特色就是生产力”。
投资上亿的项目,被杜集婉言谢绝的不止这一家,张信鹏至今还记得,在一家大型玻璃生产厂家的去留问题上,杜集的决策者也曾经历过类似的抉择。
有舍就有得。
2007年,淮北第二次煤机会期间,湖南山河智能公司代表在杜集开发区呆了5分钟,就决定在这里投资。“跟其他地区比,我们的优势就是园区的特色,产业集聚程度高,配套条件好,这是山河智能和其他装备制造业龙头企业最看重的一点。”张信鹏告诉《决策》,2006年,杜集全区规模以上工业只有23家,但是2009年底,已经增加到119家。或许,这就是特色园区的魅力。
一个地区如何培育自己的特色产业?如何坚持自己的产业定位?对一个地方来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易。
顾文将杜集产业转型的基本经验概括为三个方面,“一是强制性定位,坚守我们的产业方向不动摇。二是针对性招商,那个时候大家是捡到篮子里都是菜,我们的做法是符合杜集产业定位的菜,才往篮子里面挖。第三是限制性入园,规定投资强度,规定项目投资时限,强调土地的集约化使用。”
如果说杜集经济开发区是支撑其工业经济起飞的“一体”,那矿山集纺织工业园、段园工业集中区就是“两翼”。主业突出、集聚程度高,是杜集“一体两翼”园区经济最大的特点。以矿山集为例,既有具有块状经济特点的58户家庭织布企业,也有启鑫工贸这样投资上亿,十万纱锭的精纺规模企业。矿山集街道办事处主任刘峰告诉《决策》:“2010年底,纺织工业园精纺产业可以做到40万纱锭,产值也将突破4个亿。对于一个乡镇级工业园来说,纺织这一块我们就是全省做得最大的了。”
而2009年4月,规划面积达到43平方公里的段园工业集中区,也因毗邻徐州的独特区位优势,在精密铸造、商贸物流等产业的培育上发挥出后发优势,“不久的将来,段园将成为杜集工业新的增长极”。
杜集转型,似乎发生在不经意间。
从几家工矿配件企业小打小闹,到引进10家投资过亿的大企业、大项目,杜集用了5年;从2006年捉襟见肘的4400万地方财政收入,到实现“钱袋子”翻三番过亿,杜集用了3年时间;从全区23家规模以上企业,到2009年底的119家,杜集也只用了3年时间。
任何一个区域,在其工业化道路上,会有鲜花和掌声,但也不可避免地遭遇阵痛。对于杜集来说,土地塌陷仍在继续,村庄搬迁工作不是一日之功;开发区建设土地征迁带来的社会矛盾和冲突,随时都有可能将杜集的主政者推向“火山口”。
经济问题与社会问题,从来都是一体两面,不可能孤立求解,更不容偏废一方。区政协主席欧阳林芝,这位杜集转型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在接受采访时直言,“回头看这几年,杜集这一路着实不容易”。采煤塌陷的压力、征地压力、转型压力,都在倒逼着杜集在社会治理上寻找新的突破口。
2007年,杜集区小村并大村,在调研过程中,区委书记顾文发现,85%的群众上访都是采煤塌陷村庄搬迁引起的。“这其中,90%的上访是因为我们的干部工作没有做到位,政策没宣传到位、没执行到位,矛盾没化解到位”。走了许多村之后,她发现凡是村级党组织凝聚力强的地方,百姓上访就很少。
社会治理,特别是信访工作,以前过多地强调乡镇和区一级的作用,然而,有了村一级“隔热层”,乡区两级都无法准确感知民间冷暖和百姓诉求。社会治理必须沉到底层,而基层突破尤须以村为主,为民服务在村、矛盾化解在村。
然而,从实际情况看,村一级又恐难当大任。传统的“官本位”思想,让村干部都把自己当成了村官,围墙一拉,门锁一挂,村部俨然成了“衙门”,哪里还是给百姓办事的地方?
拆掉围墙,建开放式村部,让村干部能为百姓办事,并能办得成事。区里将建设开放式村部的试点任务交给了高岳镇双楼村。
2008年2月的一天,双楼村新建村部大楼外,很多人见证了这一时刻。拆除围墙的时候,村民带着不解的眼光,村干部带着不舍的眼光,他们都在观望,这一“仪式化”的动作后面还会有哪些实质性的举措。
很快,每一个村部的公共活动空间,都安装了一组健身器材,十几米高的广场灯亮了,村部有了党员活动室、图书阅览室、为民服务代理室、文体活动室、计生服务室,连警务室都沉到了村一级。
没有了围墙的村部,门不上锁,百姓自由进出,村部成了人场,村干部感觉有凝聚力了,老百姓觉得有归属感了。记者在仁庄村和双楼村与村民座谈,大家普遍反映为民服务代理室真正能给百姓办事。据双楼村民王淮北回忆,他最近一次来村部办事,是办身份证。“我就带了几张照片到村部,村干部帮忙填好一张表就行,证件办好,还有人送上门”。办身份证、办土地流转有代理服务,甚至连信访、上访也能代理服务。
村部不仅成了为民服务中心,也是村民娱乐中心。春节期间,每一个村部都组织了迎春活动,拔河、球赛、文艺演出,村民说,“几辈子也没见这么热闹过”。
杜集的基层转型,是从拆掉一堵墙开始的。顾文感慨地说,如果中国最基层的政府都能把围墙打掉,那才是真正的和谐。关键是,我们有没有打掉围墙的勇气和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