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 葵
雨水覆盖路面,淹没城市呼吸的气孔。
孱夏静谧的清早,听得见空调滴水的声响。泠葵撩起窗帘,光亮从两块泰丝的罅隙间投落在地板上。被带动着穿过光束的灰尘变得像金沙般耀目且沉重。而它们又在加冕后不久重新堕入黑暗。
泠葵凝视着整个过程,仿佛回顾了自己从闪光的年少时分走向身不由己的现在。
她将身体贴近窗口,望向对面顶楼玻璃窗反射的黝黯的光。直到地表的水渐渐升腾成白茫茫的雾霭,光芒愈发暗淡。
她就这样若有所思地度过了又一个白昼。
傍晚时,极远处的天空失了火。之后霉灰色的苍穹变成暗黑色。
在如暗夜降临般抑制不住的回忆里,没有一个角落不积满潮湿。总是深陷其中的她,仿佛踏进清晨的草丛,冰凉的露水随之灌进鞋子钻进裤管。那些随着岁月流逝而无法达成的想念在独处时变成长了翅膀的臆想,像树根周遭的菌类植物一样在天晴后一下窜得老高。
她总是这样怀念旧年的恋人,一夜又一夜。
有时在兀自降临的梦魇里,观看电影般注视着眼前的视界。雨水啃噬女孩的脚趾,水面漫过她的脚背,随后盖过脚踝,浸没膝盖,达到腰际。女孩回过头对她笑,又突然消失。
泠葵放下窗帘。狭窄的光线渐次收拢。唱机里播放着《Himalaya》。她仰靠在藤椅上,摸索着敷上面膜。
接下来的梦境,像是被丢弃在冗长深隧的路上,除了眼角泪水的滑落,一切都保持着僵持的平静。除了记忆里少年时代的她,一切都已经苍老颓败。
梦境变成逼真的幻象。整个人似乎被放在一张足够大的画布上,粘稠的焦墨色在不同高度不同层次上被调和开。一头伸进黑夜,另一头轻而易举地将她深藏的记忆拽出。
眼前忽然闪过的几缕明晃晃的亮终止了她异常的深陷。熟悉的茶几地板书柜单人床抱枕电脑哪怕是角落里落定不久的新鲜尘埃都发着微弱的荧光。她仔细辨认,用力眨眼,仍分辨不清彼此的边缘与交界。
许多次听见不知从什么位置突然传来的嬉笑声,使泠葵不能确定在辗转无眠时出现的那个背影,到底是他,还是她。
在这使人惊恐的幻象消失后,她睁开眼睛,按亮一盏灯。
那一日空雷破天。仲夏的大雨浸湿空气中的每一颗浮沉。
如此偏僻的地段,就连出租车都很少经过。泠葵刚从饭店走出采,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作为SOHO,她并不像其他同行一样,或者混成小有名气的漫画家或者左手挽着情人甲,右手牵着情人乙,脑袋里还要想着今晚和情人丙去哪家餐馆吃饭。相比之下,她的生活是极其单调的。不必要的外出能免则免,不必要接触的人能躲则躲。情愿画地为牢独守一隅宁静,也不愿与根本不熟悉的人强颜欢笑推杯换盏而换取什,厶声誉什么地位。在他人私下的议论中,冷葵分不清自己是被心中的野兽吞噬了从前的开朗,还是潜在欲望的愈演愈烈,致使现在的她愈发严重地害怕接触陌生人。许多次她仿佛已经接近答案的根源,却始终没有勇气触碰。
今天的应酬实在是躲不过了。一位交情不错的同行攀上了港商,非要在出嫁前和姐妹们热闹一下。在她看来,虽算不上丢脸,却也无半点荣耀。
这位同行是有恋人的,但现实迫使人们身不由己,在苦守爱情和衣食无忧面前,坚持己见与彼此欣赏的恋人结合,不可否认地带着极大的危险性成为司空见惯的柴米夫妻,在为生计劳碌中逐渐失掉曾经的爱,只剩下两个空荡荡的躯壳在互相埋怨中偶尔想起彼时的温存。
应该这样,还是选择忍痛别离,十几年几十年过去后,仍保留一些温暖在内心盛放。面对这样两难的抉择,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同行是理智的典范。
泠葵实在是厌恶一张张献媚的脸,于是在聚会中借口头疼先行告退。
巧的是那天蓝生也在酒店。
部门业绩庆典结束后,同事叫蓝生上车,他一抬头看见泠葵一个人站在房檐下避雨,而车里已不能再多容一人,便示意他们先走。
泠葵不胜酒力。只喝了一杯就已经烂醉。好在她还记得回家的路。
她住的房子要经过很长一段漆黑的小路才能到达。道路两侧堆着自行车废报纸发霉的木板和各家各户门外准备在第二天早上扔掉的垃圾袋。
蓝生想,即使藏几个人在这后面,也不容易被发现,何况泠葵已醉得不成样子。
拥挤狭窄的里弄,汽车无法驶八。于是他送她到家门外。雨水叉大又疾,蓝生的衬衫紧贴在皮肤上,而泠葵却仅湿了几缕尾发。
咸涩的泪水滴落在嘴唇上。如果有光,蓝生定会看见她发红的眼白。
胡茬扎在脸上,泠葵惊醒却不躲避。她想起旧时,她们的嘴唇贴在一起,宛如长着华美翅膀的赢弱蝴蝶轻轻匍匐在馥郁的粉红色花蕊上。
蓝生并不知道当初泠葵为何会对他这个陌生人毫不防备,就连他试探的亲吻都未曾逃避。
几年后他问泠葵原因,她一语不发,神情凝重,随后莞尔一笑。
于是他眼里的疑问也就化了。
相识一年半以后,两人开始正式交往。
在第四年的时候,彼此决定与对方相守终生。
蓝生打电话过来。
晚上有没有空。
她笑。
那,六点我去接你。
嗯。
哪怕在恋爱的时候,她也没有多少让人发酸的情话,平常亦是三言两语。好在他已经习惯。
他笃信自己是她的初恋,因为她连撒娇都生涩得很,接吻时闭上的眼睛又忽然睁开,弄得两人的牙齿嗒嗒作响。
于是他不断问,就好像在确定重要的数据,生怕出现一丝纰漏。抑或只是为了成就内心的某种猜测并试图用来自我肯定。而每次她的答复都是相同的、羞赧的笑。
在他眼里,她微微颔首的刹那,最是妩媚之时。
电话打来时,蓝生正驱车在公路上,后备箱和座位上塞得满满的新物品,从咖啡壶到床单,全都由他一手包办。
教一个女孩恋爱的过程也许真的是最美好不过的事情。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薄薄的嘴唇最适合这种轻描淡写的弧度。像轻风揉过丝绸后,微微起伏的波浪。
现在可以肯定,我是你的初恋。
稍后泠葵抬头,仿佛从幽深的沉睡中猛然惊醒。脸上迅速露出一抹笑。
她只吃了一点便靠在椅子上,时而轻轻蹙眉。
我送你回去吧,别忘记吃药。
她因脑血管狭窄导致供氧不足而常常头痛。
她脱掉外套,墙上的时针指向八点,洗过手后仰在沙发上抽烟。
九点,擦干洗漱间镜子上的水气。
十点,DVD播放一部电影。
十一点,剧中人在乌斯怀亚的灯塔上哀叹。她靠着墙饮尽最后一口清酒。
十二点,电影自动播放第二墒。她的眼神游离在半空中。
凌晨一点,点燃一支烟。又一支。再一支。
凌晨两点,身体微微颤抖,牙齿咬住手指,泪水砸在地板上。啪嗒,啪嗒。
凌晨三点,第一缕光划破云团,天空再一次与大地有了明显的分割。她呼吸均匀,眼皮微微抖动。
凌晨六点,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出现了浓重的黑眼圈。
只一夜,就好像荒草一般疯长。
她轻轻敷上眼膜,仰在沙发上,在不知不觉中入了眠。
醒来时皮质沙发上还沾着泪水。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会再次看见她。她翻出万宝路,迅速点燃一支,半晌才吐出青灰色的烟。
片刻后突然失笑。
大滴泪水从眼角倾倒下来,宛如水银泻地。
下周六要早些起床,化妆师会到家里去的。
她看着他,只是笑,不说话。细长的丹凤眼搭配在秀丽的瓜子脸上,极具东方神韵。她却总是觉得如果自己没有这般细白如瓷的肌肤,会特别难看。
昨晚没睡好啊,眼袋都出来了。
他伸手过来,她轻轻挡住,反倒被他轻握在掌中。
恍然间她觉得,自己缺少的,或许只是一双手,能如愿在幻象来袭的夜晚把她牵出荒草丛生满是霉烂的暗谷,带她到海风呼吼的沙滩上,在刺骨的寒凉中等待天明。
婚礼当天的嘉宾不多。典礼和筵席结束后也都纷纷退场。他们带来的大大小小的盒子和商场代金券被她一股脑堆进阁楼。
泠葵穿着婚纱点亮一盏橙黄色的光,影子投在墙壁上成为一展风景。
第一夜。那朵盛放在棉布上的暗红有力地坚定了他的“初恋”想法。
婚后的蜜月期异乎寻常地短暂。他想也许她很快就会适应过来,于是更加呵护备至。
无论多忙,早餐和晚饭始终由蓝生负责。上班肘中午不能回家,便在早上把午饭也一并准备好。
每月除了固定的几家时尚杂志插画约稿外,她不打牌不逛街不八卦不随团旅行。他去上班的时候,她就整天闷在家里。极少数必到的应酬,也是早早便归。生活索然无趣,一天与一百年的差别只在于数量。
他在异地的城市工作,每天早晚驱车两个小时来回,虽然疲惫,却因着她等在家里,所以就连路途的漫长和单调也乐在其中一般。
这便是他们柴米生活的全部。
“当风穿过我整个身体的时候,我似乎也随之失去重量。从地面飘浮起来,仿佛浸在水里,没有着力点。行动迟缓,悬浮在不着边际的空中,身边的一切都向我靠近,亦忽而远离。一只鸟从我头顶飞过,一条野狗从我脚下跑过去,卡车,电车,熙熙攘攘的人群,丛林,土地,河流,它们全都在我无法触及的地方,迅速旋转着。我担心自己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危险。白天还好过些。如果到了晚上,周围暗黑如盲目。黑暗里呼啸而过的风声无休止地从四面八方涌来,铅灰色的乌云最使我恐惧,也许要在这样的煎熬中忍受几十年,最后被风化成散沙。无数次似睡非醒中我听见你在远方呼唤,可是你将要叵来,抑或正在重复告别。”
这是她写在纸上,向旧情人所描述的婚姻。
蓝生在打扫阁楼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这封信。信封上没有地址没有邮编,右上角贴着一大排80分邮票,信封崭新,信纸仅有折叠一次的痕迹,显然是放进去以后一直没有动过的。
他拉亮钨丝灯泡,看见信封上用铅笔写着很轻很轻的字迹:桃蔻。
他以为她背叛了自己,并断定这个叫桃蔻的人是她未曾提起的旧情人。不免有愤怒燃于胸口。
蓝生听见自己的牙齿摩擦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随后重重一拳打在门上。
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两年后,外出旅行时,蓝生在旅馆对泠葵说。窗帘垂在窗子两侧,此时阳光正好,一束束在她脸上宛如轻轻抖开的珍珠粉,熠着薄薄的光泽。
她没作声。限神仿佛可以穿透任何介质,毫不掩饰地扣在蓝生的瞳仁上,使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只剩下她的手臂,头发,嘴唇,指甲……她的一切,却怎么样也拼贴不全。
她已经看到答案,他对她的不安定始终束手无策,婚前以为婚后会找到归宿感,可婚后两人从前恋爱时的快乐也慢慢被时光消磨殆尽,所以他不得不考虑用孩子拴住她的心。
不如,我们离婚吧。
在他的一再坚持下,生活又恢复到往日的安宁上。
他不知道,她长期服用药物,所以两年内从未怀孕。
无法预知并避免的意外状况,似乎是命中早早写好的注定波折。半年后当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有变化时,万分惊恐。
出于种种原因,她无法用手术来完结这条生命。于是只能强行开导自己,并试图欣然接受。
当她告诉他的时候,他怔怔半晌。然后泪水夺眶而出,紧紧地抱住她。她忘记了他反复重复的语句,只记得仓促的呼吸声和猛烈地心跳像沉重的鼓点般敲打着额头两侧。
那年,他26岁,她24岁。
蓝生为她请了保姆,定期带她去医院检查,各种补品、营养药应有尽有,不加班不应酬,无微不至。
可就在一天早上,他起床做早餐。她在床上伸手欲拿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时,翻倒在地上。
他在惊恐中迅速平静下来,送她到医院。总算平安。
几个星期后,她看见自己的女儿,一面笑,一面流出泪水。
蓝生觉得,有了这个孩子,她终于不会离开自己了。三口之家能够重新回到从前他们温馨幸福的状态,那个桃蔻便可以成为彼此都忘却了的影子,在未来的欢笑中被逐渐湮没。如掷入海水中的石子,最终的命运是:消失,不见。
孩子一点点长大,喂奶,换尿布,这些琐碎的小事情成为了他们生活里美好而温暖的点,一天天延续下去,无数个点逐渐连成线段。他希望这些点能够一直延伸出去,最终成为一条射线,甚至是直线,使她忘记起点前的不幸。
他每天祈求,不要发生任何事,不要以任何方式打破这可贵的宁静。
黑夜反复驱赶白昼,露水在城市乡村街口楼顶结成无数个耀目的缀角。
此时孩子已经一周岁。在一次给她洗澡的时候,泠葵突然发现了孩子胸口偏右的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锁骨下一寸的地方。
不自觉脊背发凉。
从门的缝隙中,蓝生看见了她的迟疑与呆滞。
她猛然想起她说过的话,爱和恨一样,总是以不断繁衍来诠释永生。
想起许多年前,桃蔻把枕头里塞满香草和绿茶,裹上亲手缝制的丝绸枕套,在生日那天作为礼物。她们点起蚊香,背靠背枕在同一个枕头上,偶尔轻声说话。
泠葵想起自己最为珍贵的礼物,被放在阁楼里一直都没有取出,恐怕早已结满厚实的灰。
在她将要去阁楼取回它的时候,却发现已经被放在女儿的小床内。
钥匙从食指上滑落。坠地后发出清脆的声响。唤醒了瓷砖上方几平方厘米内的灰尘,和婚后就不曾到访,自以为已经痊愈了的幻象。
还有这之前的许多年和之后的许多年,他一直没有机会倾诉的愧疚与悔恨。
都一并披上了鲜活的外衣。
天气预报说下午会有台风,于是蓝生早早驱车回家。
房间里找不到女儿,看见厨房的墙壁上留有血痕,蓝生突然神情大乱。
他来到浴室,看见她正在洗手。他上前抓住她的双肩,吼,你把女儿怎么了!
此时电话响起,是孩子的外婆,说怕一会有大雨,孩子今天先住她那儿。听见了女儿咿咿呀呀的笑声,蓝生才放下电话。叹了一口气。
泠葵走过来仰在沙发上,眼神忽而亲和,忽而迷离涣散,忽远忽近,始终没有落在任何一个点上。
你看了那封信吧。她不是什么日情人,是我的爱人。
片刻后,泠葵语速变得很慢,说话间偶尔停顿,偶尔表情凝重,偶尔微笑,偶尔沉默。
最爱莫过于两个纯真的女孩子,彼此呵护,互相抚慰,没有丝毫肮脏的欲念。男女之间的感情被叫做爱情,而我和她的,是爱。它们的含义不同。你懂吗?
他向她吼,难道那就足够征服你并使你放弃和逃避一切现实,把执迷不悔当作信条,却不知已经被缠绕,正在走火八魔。
的确,自己已经着魔。泠葵深深地知道,可为时已晚,既
然百般尝试也不得逃离,倒不如在深陷中作乐。
泠葵想,大部分人的死去不会带来任何哀伤,因为他们不具备生的价值。然而轻声唤她silhouette的桃蔻,在最美的年华里选择离开。许多年后仍旧不能理解其中的原因,却毫无缘故地笃信她的正确。
只是任凭岁月流走,泠葵依然无法从过去的过失中全身而退,这几年平静的生活也只是在暗中积攒的短暂停歇。
午饭后送女儿去外婆家。回来时经过花园,无意中发现篱笆内长着郁挺的野百合。泠葵相信这是桃蔻召唤与终于原谅自己的方式。
于是脸上现出极欣慰的笑容。泪水像坏掉的闸门般汹涌不止。
手指松开,打翻一袋蔬菜水果零食药品。
一切似乎重现,哪怕只有几片画面,也足够串起她的整个年少时光:桃蔻在午后氤氲的光线中说过的话,在梦醒后地安抚,在光明与漆黑交汇处冷漠的侧脸,以及在所有似是而非的幻象的起始点——那次她们争吵中,桃蔻夺门而出后的无归。
泠葵换上年少时的那件白色长裙走出院落。蓝生曾在看见这些东西时面色不悦,她却执意留存至今。
她脱掉鞋子,脚趾陷入沙粒闻。海水漫过脚踝,在她光洁的小腿间游鱼般穿梭,浸没膝盖,达到腰际。她越走越深,仿佛正在接近她的所在,仿佛可以找回她们丢失的时光,仿佛她就在前方,正在对自己说,还好吗。
许多年前的一天与桃蔻吵架后,第二天清早便得到她溺水的消息。多年以来,这是泠葵无法饶恕自己的缘由所在。却在此时,被突然化解掉。像松开紧攥在手中,使许多人惹来杀身之祸的珍宝被迅速下沉到视线触及不到的峡谷里,如释重负的释然感使她宛若新生般全身上下轻松起来。
由于是周末,下午没有继续呆在公司的必要。蓝生回到家,唤了几声泠葵后不得答复。走到后院,看见石凳上一张边角被摩擦得失去颜色的照片,照片上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其中一个把头发束在后面,另一个穿着白色长裙,头发披在肩上。
蓝生的头脑立即混乱起来,已经忘了是多少年前,对傍晚时独自坐在沙滩上的女孩犯下的错。于是不断捐款和行善,以为可以弥补年轻时的过错。或者多年以来的行为,不过是通过自欺欺人的方式来换取内心暂时的安稳。
他自始至终都认得那条长裙和它的主人。于是迅速开车到海边。
他想起多年前,因与女友分手而负气来到海边,却看见桃蔻被海浪冲回岸边,脚和腿浸在水里,海水的波纹在裙角下涌动,远远望去,那只绣在裙角的蝴蝶似乎扇动着翅膀,与他考虑着相同的问题:飞走,还是留下。
这一天,恰逢仲夏。
好在蓝生及时赶到,除了轻微的肺部感染外,泠葵没有受到其他身体上的伤害。
就在出院的第二天早上,蓝生迟迟没有去上班。泠葵做好早餐,与他在餐桌上对坐。泠葵刚想说话,蓝生抢先开口。
不如,我们离婚吧。
两人相视而笑。他薄薄的嘴辱最适合这种轻描淡写的弧度,像轻风揉过丝绸后,微微起伏的波浪。她微微颔首的刹那,仍旧最是妩媚之时。
那年仲夏后,泠葵得知被蓝生玷污的桃蔻无法面对自己而选择投海,所以后采他们的相遇与结合,不过是她计划着的报复。却未曾料想到,在将要得手时发现自己已在不自觉中深陷于与他共同营造的幸福中。不过好在此时,冷葵对自己从前酿下的祸源在经历了这多年的自我折磨后,终于释然。
不是她怜惜自己的苦痛,而是真正明白了,我们每一个棋子般的生命,将要走向哪一个险境,或经历怎样的欢悦痛楚,这都是宿命一般的定格。
泠葵与蓝生,他们心底的一小块岛屿上,驻留着的封锁多年的秘密,终于从带着枷锁的角落走出。
而又有谁敢说,自己不需要这仿似隔世的后岛,安放一些怨念和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