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我今天特别高兴。
下班出楼门的时候,我发现我不是在走,而是在蹦——像小姑娘那样一步一颠,而且还轻轻地哼着《猎人之歌》:“树林是多么美丽,天气是多么好……”我有多久没这么高兴了?好像就是从童年结束的时候起。童年,童年可真有意思……我总以为小河里的石子真就是天鹅下的蛋变成的。天鹅飞走了,把即将出世的小天鹅托付给了河床上的垂柳和野花。小河的低吟不正是妈妈那温柔的摇篮曲么?“呜呜哟哟”的,小天鹅才不会孤单。我和辉辉在河边茂盛的草丛里编花环。辉辉说他憋不住尿了,我说:“你尿吧,我给你看着。”看着谁呢?四周没人,而我才是他应该防备的女孩子……真可笑!然而童年真迷人,童年不懂得防备。
真怪,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天空都显得清澈、深远。云彩真像是童话里说的那样,是一群“咩咩”叫的绵羊。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云彩了。每次和伟男吵过架后我都独自寻找这样的“羊群”,可天空总是那么一片铅灰色,散乱地飞着一群乌鸦。我们为什么总要吵架呢?有什么值得吵的呢?净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忽然觉得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爱伟男,真是莫名其妙。我记起了他的一切优点,记起了他对我的关心和爱护……人真是应该经常像我今天这么高兴才对,否则会铸成偏见。
我在回忆,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
“你眼睛瞎了!?”一个抱着一捆大葱的老太太冲我瞪眼。其实是她撞了我,是她踩了我的脚。“对不起。”我说,甚至还向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今天似乎不会发火了。而我也绝没有料到,老太太那双已经露出凶光的眼睛立刻羞愧地躲到大葱后面去了。我一贯是这样谦让的么?不,只不过是因为今天我特别高兴。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大街上之所以经常有人互相辱骂乃至厮打,人们之所以都有一副防范乃至憎恨的表情,就是因为他们心里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或许倒有一肚子火。否则人们就会谦让得多了。
我一直在心里唱着那支童年的歌:“我不打兔子山羊,我单打狐狸和狼……”是的,我高兴,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起辉辉……我们在儿童体育场旁边碰上了一个捡烂纸的老头儿。“你为什么不爱干净呢?”辉辉问。“你的衣服都破了!”我说。“你没有衣服吗?”“你妈妈呢?”“你也没有袜子呀?”“你妈妈生气了吧?”……我们就一起跑回家去拿衣服。辉辉说我家太远了,应该到他家去拿。我们拿了他爸爸的呢子大衣,他妈妈的毛裤,还有他姐姐的白丝袜……童年!人如果能永远不长大有多好。我说“再拿两件给老爷爷的妈妈吧”的时候,辉辉绝没想到要说“你倒大方,敢情不是你家的”;而辉辉说“别拿了,箱子都空了”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什么叫“小气”。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纯真,没有猜度和怀疑,只有信任——用不着反复声明的信任。我们着急的是赶紧把衣服给那个老头儿送去。然而老头儿不见了。我和辉辉坐在白杨树下一直等到天黑……天黑了,我哭了;辉辉看看我,也哭了。两个孩子无言地啜泣着,抱着两大堆衣服坐在深秋的寒风里,很久,很久。“老爷爷会冻死吗?”“会。”“也许不会吧?”“也许会。”我们抱起沉重的、拖在地上的衣服去找那个老头儿,在冷清的小路上走、走、走。走了很远。“我累死了。”“我实在走不动了。”“也许是别人给了他衣服吧?”“也许是别人给了他衣服,然后他就回家了?”“准是!”“嗯,是!”然后我们就放心地往回走了……孩子的心多么善良、单纯和坦白!童年啊,更迷人的是,你也用善良、单纯和坦白的心来理解别人。
我突然想起我今天为什么一直那么高兴了。就是因为昨夜那个梦,我想起来了:我和辉辉手拉手地走在晨光熹微、空气新鲜的树林里,到处都是清新明快的嫩绿色;我們唱着:“我不打兔子山羊,我单打狐狸和狼……”
(选自《史铁生作品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