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的夏日

2010-05-30 12:46石黑一雄
译林 2010年5期
关键词:庭院祖父客人

石黑一雄, 1954年生于日本长崎,五岁时随父举家移民英国。他从小接受英国教育,先在英国肯特大学获得哲学和文学学士学位,后又在东英吉利大学深造,师从著名小说家马尔科姆•布拉德伯利和安琪拉•卡特,于1980年获文学创作硕士学位。在二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他一共出版了六部长篇小说,几乎每部作品都精雕细琢,堪称精品。除处女作《山影淡淡》(1982)外,其余五部皆进入布克奖的决选名单。《浮世绘大师》(1986)获英国及爱尔兰图书协会颁发的惠特布雷德年度最佳小说奖,《无法安慰的人们》(1995)赢得切尔特纳姆文学艺术奖,《上海孤儿》(2000)和《千万别丢下我》(2005)轰动文坛。1989年《盛世遗踪》获布克奖。他是英国书籍市场销售委员会1983年评选出的二十位最佳青年小说家之一。

一根树枝上高高地悬着一块东西,看似褴褛的毛毯——透过昏暗的暮光我无法看清它——此时正在风中阵阵翻动。另一棵树已倒在灌木丛中。树叶和断枝七零八落,散落四处。我想起了战争,想起了我早年所见的败芜之景。我一言不发,盯着庭院,而祖母则对我讲述那日早晨台风是如何席卷了鹿儿岛。

不出几日,庭院被清扫干净,断树及所有的树枝、枯叶都被一起靠墙堆着。直到那时我才首次留意到有一条蜿蜒的石阶小径,穿过灌木丛通向庭院后面的树林。那些灌木由于最近遭受的袭击而留下了几许痕迹;它们长势正旺,叶子颜色鲜艳却有些古怪——红、橙、紫交相辉映,与我在东京所见全然不同。总之,庭院已与我初来那晚的荒废景象迥然有异。

在屋子游廊与石阶之间是一块平整的草地。每天清晨,太阳还未完全露脸之际,祖父会铺好草垫开始练武。听到从庭院传来的声音,我就醒了过来,飞快地穿好衣服,跑到游廊上去。我见到祖父身着宽松的和服,在晨曦中活动。他精神抖擞地弯腰展身,步履轻盈地跑着步。我静静地坐着,目视着他做完这些日常练习。终于,太阳高高升起,阳光跃过墙头,洒进庭院;游廊的木地板上光线斑驳,围绕在我四周。这最后的时刻,祖父表情坚毅,开始了柔道套路练习:迅速转身,止步不动,然后——最为精彩的是——使出投技,每一次投掷时都伴有一声短促的吼叫。在我观看之时,我依稀看见一幕生动的场景:隐而不见的刺客从四面八方向祖父袭去,但他武艺高超,把他们一个个都摔得无力招架。

每次练习完毕后,祖父会沿着石阶走到庭院后方,站在墙边最大的那棵树面前。他在树前纹丝不动地站立片刻。然后,突然一声喝叫,他向树木扑了过去,欲从臀部上方将它摔出去。这样的动作他要重复四到五次,每次动作之前都要沉思冥想一会儿,似乎他可以藉此向那棵树发起奇袭。

等祖父一进屋去换衣服,我就走到庭院里去,想重复刚才所见到的动作。每次练到最后,我都会在这些动作的基础上,幻想出一些错综复杂的情节——这些情节细节相异,但主线雷同。这些情节总是以祖父和我夜行回家的场景开始,我们沿着鹿儿岛火车站后的小巷赶路。黑暗之中突然窜出几个身影,我们只好停下脚步。他们的头目是个喝得烂醉、口齿不清的家伙,他朝我们走近一步,强迫我们把钱给他。祖父冷冷地警告他们,若不让我们过去只会自讨苦吃。闻此,无耻的狞笑声从我们四周的黑暗之中传来。祖父和我不慌不忙地交换一下眼色,便背对背地摆好了架势。他们人多势众,从四方向我们扑来。而我就在庭院里上演了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一幕;祖父和我协调配合,将他们个个击得屁滚尿流。最后,我们一脸严肃地环视了一下身旁的这些落水狗。祖父点了点头,我们继续赶路。当然,对此大捷我们并未露出任何兴奋之情,而只是默默地埋头赶路。

有几次打斗到半途,祖父母家的女佣典子会突然叫我进去用早餐。如果未被她打断,我就会像祖父那样结束这场打斗;我走到树前,静立片刻,这是至关重要的几秒钟,然后出其不意地抱住它。有时,我也会幻想这样的情节,在祖父震惊的注视下,我将树连根拔起,将它摔入灌木但这棵树显然要比台风刮倒的那棵结实得多,即使我只有七岁,我也觉得这样的场景和其他的比起来不太可能。

我觉得祖父并不是一个特别富有的人,但相比我在东京时的情形,在他家的日子似乎显得十分轻松安乐了。我有几次与典子一起出去购物,去买玩具、书籍和新衣服;食物种类也丰富多样,尽管在今天看来都是些平常之物,但当时却是我生平第一次尝鲜。屋子看上去很宽敞,尽管屋子的一边已完全受损而无法住人。在我到来之后不久的一天下午,祖母带我到屋内四处看看,参观房间内的画作和装饰物。每次看到我喜欢的画,我就会问:“是不是祖父画的?”尽管我们查看了屋内的每一幅画,到最后却发现没有一幅是祖父的大作。

“我还以为爷爷是个名画家呢,”我说,“他画的画放在哪儿了?”

“一郎,你大概想吃点东西了吧?”

“爷爷的画!快拿来给我看!”

祖母用好奇的表情看着我。“我在想啊,”她说,“是不是我们一郎的姑姑说了爷爷的事啊。”

她的神情不同寻常,我默不作声了。

“我在想,一郎的姑姑是不是还跟一郎说了其他什么事啊?”她继续说,“嗯,我实在很纳闷啊。”

“她只说爷爷是个名画家。为什么他的画不在这儿呢?”

“一郎,她还说了些什么呀?”

“他的画怎么不在这儿?快告诉我。”

祖母笑了。“我想大概都收起来了吧。我们下次再找吧。不过,你姑姑一直说你对画画很有兴趣。她告诉我说你很有天分。一郎,要是你去求求爷爷的话,我保证他会很高兴教你的。”

“我才不要人教呢。”

“好吧,别在意,我只是提个建议罢了。好了,你大概想吃点东西了吧。”

结果,我不用去求祖父他就开始指导我画画了。有一天,天气炎热,我正坐在游廊上想用水彩颜料勾画一幅图。我画得很糟糕,一气之下正想把它揉成一团,这时祖父来到游廊上,在我身边放了一块垫子就坐了下来。

“一郎,别因为我就停下来了。”他倾过身来想看画,但我用手臂将它遮住了。 “好吧,”他笑着说,“画完了我再看。”

典子端着茶走了出来。沏好茶后,她转身离开了。祖父还是一脸惬意地坐在那儿,啜着茶,凝视着庭院。他在一旁,我很不自在。我装模作样地认真作画。但几分钟过后,我又一次灰心沮丧起来,就用力把画笔扔出了游廊。祖父向我转过身来。

“一郎,”他平静地说,“你把颜料扔得到处都是。要是典子小姐见着了,会生你气的。”

“我才不管呢。”

他大笑起来,又向我欠过身来看画。我又想把它藏起来的时候,他把我的胳膊推到一边。

“画得不错呀。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呢?”

“还给我。我要撕了它。”

他把画高高举起,让我无法够到,并继续盯视着它。“一点也不差呀,”他若有所思地说,“你不应该这么轻易就放弃了。瞧,爷爷稍微帮你一下,然后你再试一下把它画完。”

刚才,画笔穿过地板弹到了离我们稍远的地方。祖父起身将它捡了回来。当他捡起笔的时候,他用指尖碰了一下笔的末端,好似要修复它。然后,他折回身坐了下来。他端详了那幅画一会儿,将笔蘸到水中,又蘸了两三种颜料。接着,他以流畅的笔触划过我的画,一簇叶子跃然纸上:只此洒脱的一笔就将明暗光影,层层叠叠,簇叶丛生淋漓展现。

“好了,现在你把它画完吧。”

我尽量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但我的热忱不由自主地被这高超的技艺所激发。祖父又兀自啜饮茶水、望向庭院时,我趁机将画笔蘸水和颜料,试着效仿刚才的所见。

我在纸上成功地画了几笔粗湿的线条。祖父见此摇了摇头,以为我在删涂自己的画。

起初,我还以为屋子是初见台风刮损的,但很快我就发现大部分是被战争所毁坏的。祖父一直都在修复屋子那一侧,但台风一来,吹倒了脚手架,把过去一年已修复的地方又毁坏了。对此,他并未表现出多大的灰心。在我到来的几周中,他继续稳扎稳打,修复屋子——一天大概工作两三个小时。有时,会有工人过来帮他,但通常是他独自一人锯拉敲锤。对于修复一事他并未有紧迫之感。房间已经够多的,再说,由于材料缺乏,进展一度受阻,这也不足为怪。有时候,为一盒钉子或一块木头他必须等上好几天呢。

在屋子受损的一侧,唯一可以使用的房间是浴室。里面光秃秃的;水泥地板上凿了几道沟,可以让水流出外墙;窗户正对着外面的碎石和脚手架,让人觉得仿佛是站在了屋子外的附属建筑物中,而非处于屋内。但在一个角落里,祖父做了一个深木桶,里面可以容纳三四英尺深左右的热水。在每晚上床之前,我会隔着移门喊他。我把门移开,发现里面雾气腾腾,有一股好像干鱼的味道,我当时觉得那是成年男子该有的气味。祖父坐在桶中沐浴,只将头露出水面。每晚,我就站在充满蒸汽的浴室内与他交谈——常常是聊一些我在别处不会谈起的话题。祖父听我说着,偶尔才答上几句,缭绕的雾气中传来的是他令人宽慰的话语。

“一郎,现在这儿是你的家了,”他会这么说,“你可以一直在这儿待到长大成人。即便到那时,你也可能想留在这儿。不用担心。没什么可担心的。”

有一天晚上,在浴室中,我对祖父说:“日本兵是最优秀的战士。”

“我们的士兵当然是最坚定的战士,”他说,“是最勇敢的。无比勇敢的士兵。但有时候,就算是最优秀的士兵也会吃败仗。”

“那是因为敌人太多了。”

“是因为敌人太多了。而且敌人有更多的武器。”

“即使受了重伤,日本兵也会继续作战,是不是?因为他们是最坚定的。”

“是的。我们的士兵即使受了重伤也会继续作战。”

“爷爷,您看。”

在浴室里,我开始上演士兵被众多敌人包围,赤手空拳打斗的场面。一旦被子弹射中,我就顿时不动,然后继续搏斗。“嗨!呀!”

祖父大笑,从水中举起手来,为我鼓掌。受此鼓舞,我继续打斗——八枚,九枚,十枚子弹。当我停下来喘气的时候,祖父还在拍手,一个劲地在对自己笑。

“爷爷,您知道我是谁吗?”

他又闭上眼,沉入水中。“一位士兵。一位非常勇敢的日本士兵。”

“对,但名字呢?哪一个士兵?看,爷爷。您猜猜看。”

我用一只手痛苦地按住伤口,继续开战。由于胸部和腹部中弹太多,我只好放弃先前更为高难度的武艺。“呀,嗨!爷爷,我是谁?猜呀,猜呀!”

突然,我注意到祖父睁开双眼,透过雾气瞪着我。他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鬼魂。一阵寒意掠过我的心头。我停了下来,朝他回瞪了一眼。他脸上又有了笑意,但是古怪的眼神依然如故。

“够了,”他说,又倚躺在水中。“寡不敌众。敌人太多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郎,怎么了?”他问道,笑了起来。“怎么一下子不说话了。”

我没有作答。祖父再次闭上双眼,叹了口气。

“一郎,战争是多么的可怕。”他疲倦地说,“太可怕了。不过别多想了。你现在在这儿了。这儿就是你家。不用担心。”

在一个盛夏的晚上,我进屋发现桌上多了一副碗筷。祖母低声对我说:“你爷爷有客人。他们马上就来了。”

我,祖母和典子坐在晚餐桌旁等了一些时候。我正要开始不耐烦的时候,典子让我说话小声点。“客人才刚到。你总不能让他这么快就准备好出来吧。”

祖母点了点头。“隔了这么多年,我想他们两人都有许多话要说。”

终于祖父带着客人出来了。我那时对大人的年龄不是很敏感,我估摸那人四十岁左右,人长得很结实,浓眉黑毛,好似文过一般。席间,他和祖父谈了许多往事。每提到一个名字,祖父都会重复一下,又郑重地点点头。很快,餐桌上笼罩着一股严肃的气氛。祖母向客人祝贺他找到了新工作,但他却拦住了她的话头。

“不,不,夫人。您真是太客气了,不过现在祝贺还为时过早。这个职位还未完全敲定呢。”

“不过如你所说,”祖父插话道,“你已经没有什么对手了。目前为止你是最有资格担任这个职务的。”

“您太过奖了,老师,”客人说,“但是还根本没有确定。我只有满怀希望地等候。”

“要是在几年前,”祖父说,“我倒是可以帮你去说几句好话。但是,这年头,我想我的话怕是没有什么分量了。”

“说真的,老师,”客人说,“您太委屈自己了。像您这样有成就的人必定是一直受人尊敬。”

闻此,祖父怪怪一笑。

晚餐过后,我问祖母:“那人为什么要叫爷爷‘老师呢?”

“那位先生曾经是你爷爷的学生。最有才气的一个学生。”

“那时候爷爷还是个名画家?”

“是的。那位先生是个十分优秀的艺术家。在你爷爷这么多有才气的学生之中,他就是其中一个。”

客人的到来,就意味着他要夺去爷爷对我的关注,这让我心情十分不快。在随后的几日中,我尽量避免与客人照面,不与他交谈。但有一天下午,我听到了游廊上的谈话。

在祖父屋子的最上层是一个西式房间,摆有高高的椅子和桌子。房间的阳台可以俯瞰整个庭院,在阳台下方低两层的地方就是游廊。我当时正在房间里自娱自乐,并留意到我下面的声音已经有一会儿了。突然我的注意力被两人对话的语气所吸引,于是我走到阳台上去听他们的交谈。可以肯定的是,祖父和他的客人两人意见不一;就我的理解,一切皆因客人希望祖父写一封信而起。

“老师,我这种做法当然并非不可理喻。”客人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自己的职业生涯要就此终结。老师您自然是不会希望见到我背负过去的重担。”

沉默了一阵之后,客人又说:“老师,请您别误会。就像过去一样,我对于自己的名字能和您联系在一起,感到很自豪。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要取悦委员会的人罢了,并没其他的意思。”

“那么,这就是你来见我的原因了。”祖父的声音似乎充满了疲惫而非愤怒。“那么,这就是你隔了这么久来我这儿的原因了。但你为什么要骗自己呢?过去你是那样的才气逼人,一个男人,无论做错与否,都不应该自欺欺人。”

“可是,老师,您大概是忘了。还记得在神户的那晚,木下君的庆宴之后的事吗?那晚,您因为我胆敢与您的主张唱反调而怒气冲天。难道您不记得了吗,老师?”

“木下君的庆宴?我怕是不记得了。我们争论什么呢?”

“我们争论,那是因为我胆敢向您提出学校已经走错了方向。老师,您不记得了吗?我说像那样用才并非我们的本分,而您却对我大发雷霆。老师,难道您不记得了?”

再一次沉默。

“啊,明白了,”祖父终于开口了。“我现在想起来了。是在对华战争期间。那时候国家正处在紧要关头。要是还像我们过去那样继续干下去,是不负责任的。”

“可我的意见一直都是与您有分歧的,老师。我自己对此深有所感。实际上,我曾当面和您说过。现在,我只是要求您向委员会的人承认确有此事即可。只是说明我一开始的观点,以及我公然表示与您有不同意见。老师,这自然并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嘛。”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祖父说:“以前我的名字受人尊敬,你曾从中获益匪浅。现在,大家对我的看法不一样了,你也不得不面对这一现实。”

沉默了一阵之后,我听到了动静,以及移门关上的声音。

吃晚饭时,我想从祖父和客人之间看出什么争吵过的迹象,但他们相互表现得十分客气有礼。那天晚上,在雾气缭绕的浴室中,我问祖父:“爷爷,您为什么不再画画了?”

起初,他一言不发。然后他说:“有时候,你画得不好的时候,你会生气,对不对?你想把画给撕了,然后爷爷阻止你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对。”我说完等着爷爷继续说。他依然紧闭双眼,声音缓慢疲倦。“你爷爷的情况也和你十分类似。他的事情做得不太好,所以决定先搁一边。”

“可您一直告诉我不要把画撕掉。您总是让我把它们画完。”

“是的。但是,一郎,你年纪还小。以后你会做得更好的。”

次日清晨,当我走出游廊去看祖父练习时,太阳早已高高升起。我刚坐下不久,身后就传来一阵声响。是穿着深色和服的客人出来了。他向我打招呼,我不理不睬,他就大笑着从我身边大步走过,来到游廊边上。祖父一见他便停下了练功。

“啊,起得真早啊。我希望没有打扰你睡觉。”祖父低下身子去卷他的草垫。

“一点也没打扰,老师。我睡得可香了。您可别因为我就停下来。典子小姐对我说过您一年四季每天早晨都在这儿练武。敬佩敬佩。真的,请别停下来。我深受感动,所以就发誓今天早上一定要起来亲眼看一看。要是我打扰了老师的日常练习,那我会过意不去的。老师,请吧。”

最后,祖父不太情愿地继续他的原地跑练习。他很快又再次停下来,说道:“我得谢谢你这么耐心。不过说真的,今天早上就到此为止吧。”

“但是,老师,我们这儿的小家伙要失望了。我听得出他是多么喜欢看您的柔道练习。对不对啊,一郎?”

我假装没听见。

“今天早上不练也无碍,”祖父说,“我们进去等着吃早餐吧。”

“不过我也会失望的,老师。我一直都希望重睹您高超的武艺。您还记得您曾经想教我柔道吗?”

“是吗?是啊,我好像记得是有这么回事。”

“村崎君当时也和我们在一起。还有,石田君。在横滨的体育馆里。您记起来了吗,老师?无论我怎么想尽办法要摔倒您,最后却总是自讨苦吃。事后我总是垂头丧气。来吧,老师,我和一郎都想看您练功。”

祖父笑着举起双手。他站在草垫中央,很不自在。“可说真的,我早就不再正儿巴经练武了。”

“老师,您知道,在战争期间我也变得很在行了。我们对徒手格斗作了大量训练。”说到这儿,客人向我瞥了一眼。

“我相信你在部队里受到了极好的训练,”爷爷说道。

“我说了,我自己也很在行。但是如果要与老师您比试的话,我肯定还是和从前一样,马上会被摔得四脚朝天。”

他们俩都大笑起来。

祖父说:“我肯定你接受了极好的训练。”

客人再次转向我,我见他眼中有怪怪的笑意。“但要和像老师那样有经验的人比试,所有的训练都是白搭。我相信结果会和在体育馆时一模一样。”

祖父依然站在草垫上。客人又说:“老师,请别让我打搅了您。请继续练武,就当我不存在。”

“不了,真的。今天早上到此为止吧。”祖父单膝跪下,开始卷垫子。

客人肩靠廊柱,抬头望着天空。

“村崎,石田……现在听起来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声音却很响,祖父也听到了。祖父背向我们,继续收拾垫子。

“他们现在全都不在了,”客人说,“您和我,老师。那时候剩下的人好像只有我们两人了。”

祖父停顿了一下。“是啊,”他说的时候没有转过身。“是啊,真叫人伤心。”

“那场战争真是劳民伤财,真是大错特错。”客人盯着祖父的背说。

“是啊,太悲惨了。”祖父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我看得出他正盯着地上的某个地方,草垫在他面前半卷着。

早餐过后,客人就离开了,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祖父不愿意提起他,只说了些我本来就知道的事。然而,我还是从典子那儿了解了一些情况。

我常常陪她一起去买小百货,有一次外出的时候,我问她:“典子,对华战争是怎么回事?”

她显然以为我问的是一个“知识性”问题,因为她愉快而又耐心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就像我问她冬天的时候青蛙在什么地方一样。她解释说,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日本军队已经在中国大陆初战告捷。当我问她这场战争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时,她第一次以好奇的表情看着我。没有,没有什么不妥的,但当时对此事颇有争议。而如今,一些人说,要是日军没有挺进中国,那就不会爆发战争了。我又问日军侵入中国是否不妥。典子说那也没有任何不妥,但引起了不少争议。战争并非是件好事,现在人人都知道这一点了。

夏天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祖父花越来越多的时间陪我了——他整天和我在一起,几乎不再修复屋子那破损的一侧。在他的鼓励之下,我对绘画和素描的兴趣与日俱增,变得真正乐于此道了。他白天带我出去远足。到达目的地后,我们坐在阳光下,我就用彩笔作素描。通常,我们会去一些远离人烟的地方——或许到碧草悠悠、风景秀丽的山坡,或去船坞,或去某个新工厂。然后,我们乘有轨电车回家的时候,会仔细浏览我那一天所作的素描。

每天早晨,我依然到游廊去看祖父练武。但那时,晨间的内容已增添了新的特点。当祖父在草垫上完成他的习武之后,他会冲我喊:“过来,让我们看看你今天有没有结实一些。”我走下游廊,来到他的垫子旁,并如他所示抓住他的和服——一只手紧握领子,另一只手抓着紧贴手肘的袖子。我千方百计地使出他教我的投技,几次过后我压住了他的后背。尽管我明白他是在让我,但他最后被我制服时我仍然充满自豪。不过,祖父让我在每次成功之前都要更加全力以赴。但有一天早晨,无论我怎样努力,祖父都不让我将他摔倒。

“一郎,加油,别灰心。你没有好好地抓住和服,是不是?”

我调整了一下抓姿。

“好。再试一次。”

我转身又试了一次。

“成功在即了。你要整个臀部都用力。爷爷这么大个人,你光用手是不行的。”

我又试了一次;祖父依然没有倒下。我感到灰心丧气,撒手不练了。

“加油,一郎。别这么轻易就放弃。再试一回。每一招式都要做对头。对。好了,现在我没法还手了。快摔我呀。”

这一次祖父没有反抗,一下子摔倒在我脚跟上,背脊贴了地。他闭着眼睛躺在垫子上。

“您故意让我的,”我绷着脸说。

爷爷没有睁开眼睛。我笑了,认为他是在装死。他依然没有回应。

“爷爷?”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我,笑了。他缓缓坐起身来,脸上浮现出令人困惑的表情,一只手在揉他的后脖子。“好了,好了,”他说,“摔得好。”他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但马上又把手放回到脖子后面。然后他笑着站了起来。“去吃早餐吧。”

“您不去大树那儿了吗?”

“今天不去了。今天早上你让我练得够多了。”

我洋洋得意,胜利感油然而生;我想,我第一次在没有祖父让我的情况下将他摔倒了。

“我要去大树那儿练几下,” 我说。

“不,别去了。”祖父让我跟着他,一只手还在揉脖子。“走,去吃早餐。男子汉必须要吃饱饭,要不然哪来的力气?”

直到早秋,我才终于见到祖父的一幅作品。那段时间,我一直帮典子的忙,将屋顶西式房间里的一些旧书储存起来,突然我注意到壁橱里的一个盒子里面有几大卷纸伸在外面。我取出其中一卷,将它铺展在地板上。好像是一张电影海报。我想更仔细地研究一番,但因为它卷得太久了,无法将它摊平。我叫典子按住一端,自己走了过去,压住了另一边。

我们俩一同注视着这张海报。只见一位武士举着一把刀;在他身后是日本军旗。这幅画以深红色打底,我看了有点不舒服。我不由得想起每次摔伤脚时,伤口的颜色。画下方的边上有汉字,我只认得其中“日本”二字。我问典子,海报上说了些什么。此时她正兴致勃勃地查看另一边,于是心不在焉地读出了标题:“无暇谈论懦夫之事,日本定当向前向前。”

“那是什么?”

“你爷爷的作品。很久以前的作品。”

“爷爷?”我有些失望,因为我不喜欢这张海报,而且我一直想象他的作品具有完全不同的格调。

“是的,很久以前的作品。看,角落里还有他的落款呢。”

在画纸的底部还有更多的文字。典子扭头开始读了起来。

“说了些什么?”我问道。

她神情严肃,继续读着。

“典子,说了些什么?”

她松开了画纸的一端,它立刻就卷到了我手边。我想再一次将它展开,但典子已经没有兴趣了。

“典子,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又回去整理书籍。“已经很旧了,是战前画的。”

我没再追问她,但决计要从祖父那儿打探到更多的情况。

和平常一样,那晚我走进浴室隔着挡板喊他,但没有听到回答,于是我喊得更响了。后来,我把耳朵贴在移门上仔细聆听。里面仿佛悄然无声。我突然想到,祖父也许已经发现我看过了他的海报,所以生我的气了。但紧接着一阵恐惧袭上我的心头。我拉开挡板,向里面张望。

浴室雾气缭绕,好一阵子都无法看清楚。过了一会儿,我看到靠着墙边,祖父想爬出澡盆。透过水汽,我看到他的手肘和肩膀拢在一起,极力想把身子从水里挣扎出来。他的脸耷拉着,几乎触到澡盆边缘。他一动不动,就好像身体无法再动弹,被凝固了一样。我向他跑去。

“爷爷!”

祖父依然不动。我伸手去碰了碰他,但动作异常小心,生怕他的肩膀会瘫倒,使整个人滑进水里。

“爷爷,爷爷!”

典子很快冲了进来,祖母也马上赶来了。她们其中一人将我拉到一边,然后两人一起用力抬起祖父。每次我想帮忙,她们就告诉我站在一边别动。她们费了不少力才把祖父抬出澡盆,又令我走出浴室。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听着外面的喧哗声。我听到了自己不认识的声音,每次我拉开自己的房门想出去的时候,就会有人气恼地让我回去睡觉。我躺在床上,许久难以入睡。

接下来的几日,大家不允许我去看祖父,他也没有从他的房里出来。每天早上,有位护士会来到家里,待上一整天。人们总是以同样的话回答我的问题:我的祖父病了,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像其他人一样,他会经常生病也是很正常的事。

我依然每天早起去游廊,希望能见到他已经康复,又在练武了。他不在的时候,我会待在庭院里,心里一直没有放弃希望,直到典子叫我进去用早餐。

有一天晚上,他们终于告诉我可以去祖父的房间看他,但只能待一小会儿。我进去后,典子坐在我身边,似乎我一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她就要把我带走。护士远远地坐在角落里,房间里有一股药水的味道。

祖父侧躺着。他朝我一笑,头稍稍动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我感到气氛严肃,于是变得拘谨起来。最后,我说:“爷爷,你很快就会好的。”

他又笑了笑,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昨天画了一棵枫树,”我说,“我把它拿来给你看。我把它放在这儿。”

“让我瞧瞧,”他平静地说。

我取出素描。祖父拿起它,转身仰面躺着,而典子在我边上不安地走动。

“不错,”他说,“画得很好。”

典子很快伸手把画拿了回来。

“把它放在我这儿吧,”祖父说,“会让我好得更快。”

典子把素描放在他旁边的榻榻米上,然后就带我走出房间。

以后的几个星期,我都不得去探望他。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依然希望他会在庭院里,但他一直都没出现,因而我的日子变得漫长而空虚。

有一天早晨,我像平常一样在庭院里,突然祖父出现在了游廊上。他正要坐下来时,我向他跑去,抱住了他。

“一郎,刚才在干什么呀?”

我为自己刚才的动情而感到些许羞愧。我平静下来,以一种自认为十分有男子汉气概的姿势坐在他身旁。

我说:“就是在庭院里走走。在早餐之前呼吸点新鲜空气。”

“嗯,我知道了。”祖父的眼光流连于庭院之中,好像在审视每一棵灌木和树木。我随着他的目光转动。那时已经完全入秋。天空灰蒙蒙的,庭院里铺满了落叶。

“一郎,告诉我,”他一边说,一边仍然看着庭院。“你长大以后想干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说:“当警察!”

“当警察?”祖父转向我,笑眯眯地说,“那可真是男子汉干的工作啊。”

“我要是想当上警察的话,还得更加努力练习才行。”

“练习?要练习什么才能做警察?”

“柔道。我已经练了好几个早上了。就在早餐之前。”

祖父的眼光又回到了庭院。“没错,”他平静地说,“确实是男子汉的工作。”

我看了祖父一会儿。“爷爷,”我问他,“您在我这么大的时候想干什么呢?”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他继续盯着庭院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怎么了,我想我是要当画家。我想不起来曾经想干过其他别的事情。”

“我也要当画家。”

“真的?你已经画得不错了,一郎。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可没有画得那么好。”

“爷爷,您看!”

“你要上哪儿去?”他在我身后问。

“爷爷,您看。看啊。”

我跑到庭院后面,站在祖父的那棵大树前。

“呀!”我抓住树干,抬起臀部顶住它。“嗨!呀!”

我抬起头,祖父正放声大笑。他举起双手喝彩。我也笑了,祖父又回到我身边,我心中高兴极了。我又跑回到了树边,再次向它发起挑战。

“呀!呀!”

游廊上传来了祖父的笑声和他的鼓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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