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女友上了他的出租车

吴念真

我在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上车、报了公司地址后,就安静思索着接下来要处理的事情。

司机早就认出了我,几句寒暄之后,司机说:“吴导演,我跟你说一个我的故事好吗?”

我已习惯陌生人把我当多年好友般地说故事,便毫不勉强地答应了。

这位司机,大学时曾有一位女友,功课好、气质出众,两人是班上最受瞩目的班对。

毕业后,男生去当兵了,女友则进入一家知名外商公司上班,由于表现优异,所以颇受来往厂商的信赖。

男生退伍后,女友为了协助他顺利进入社会,便提议自组贸易公司,以她在外商公司迅速建立起的人脉,起头应该不难。

果然,公司很快闯出一番成绩,短短时间内便迅速扩张至拥有四五名员工的规模。

事业有成的他们开始论及婚嫁,但是,男生在小有成就之后,却管不了自己。

某一天,他与公司大客户的美丽女儿发生了关系,客户知悉后大为震怒,逼这个男生出面给个交代。

被背叛的女友伤心欲绝却不为难他,两人决定分手,公司也拆伙了。

不久,男生与大客户的女儿结婚,并另外成立了一家贸易公司,但是辛苦经营多年,业绩却始终提不上来,勉强撑了几年后,公司与婚姻一起黯然收场了。

失业的他决定开出租车维生,起码,还是个老板!

只是没想到,老天大概在惩罚他,隔三差五的就会载到过去业务往来的客户。每回被认出来时,他都感到十分窘迫。

这么几次后,他决定不在台北市跑了,改去桃园中正国际机场当排班司机。

因为他外文能力颇佳,收入比一般司机都要好。

有一天,排班的下一辆车就要轮到他载客时,他发现即将搭车的那位女性穿着剪裁优雅的套装,拉着低调却高档的皮箱,一头短发衬出她的利落。

他认出来那是他的前女友。

依然脱俗出众,还多了几分意气风发的神采。

他实在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现在开出租车的模样。

“吴导演,你知道吗?当时我真痛恨交通部要求司机在车内放置执业登记证。”

此时,他只能祈祷她不会注意到自己的照片和名字了。

一上车,女子交代了目的地后便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开始讲起手机,总共四通,前面三通都是用英文交谈。

第一通是打给先生,从对话中,他得知了她现在住在澳洲,先生是一位律师,最近正处理几个大案子;第二通是打回公司,交代秘书一些待处理的事情,生意似乎很不错;第三通则是打回家里,关心女儿在学校发生了哪些事、提醒她要去上芭蕾课,并叮咛儿子记得写作业,不要一直玩计算机,还有哪一天有户外教学,应该准备什么东西。

他默默地听着她说话,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好……

第四通电话接通后,她用中文唤了一个名字,那个朋友,他也认识。

他才知道,原来她妈妈生病了,这一趟临时回国是来探望妈妈,过几天就会返回澳洲,她还约了那位朋友有空一起吃个饭!

挂上这第四通电话后,差不多也抵达目的地了,他很庆幸女子一路上忙着讲电话没空认出他。付完账,女子下了车,男生帮她将皮箱从后车厢搬下来后,她拎着行李离开。

男生坐回驾驶座上,心中百感交集。

此时,女子又回过头来敲敲他右前座的玻璃。

他将电动窗缓缓降下,两人终于还是面对面了。

女子温柔地对他说:“我已经用那四通电话,把这几年的生活通通告诉你了,而你怎么连一句问候也没有……”

说完,女子转身离去。

男生怔怔地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将车开进一条巷子,停下来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