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这是一条很漂亮的猎狗,黑白相间的毛色、匀称的身段、长长的腿,奔跑起来快疾如风;名字也起得很漂亮,叫花鹰,意思是像鹰一样敏捷勇猛。
花鹰原先的主人是曼广弄寨子的老猎人艾香宰,但自从收养了花鹰,艾香宰家里就祸事不断,连续出了几桩事,艾香宰全家惶惶然便请了一位巫师来跳神。那巫师一进院子,就指着拴在房柱上的花鹰说:“这条狗身上的阴气很重,会给主人家招灾惹祸,它眼睛里淌着黑泪呢。这狗杀不得,谁杀了它,它身上的阴气就像一棵树一样栽在谁家,祸根就扎在谁家,只能是卖掉或者送掉。”
于是,艾香宰放出口风,谁给十元钱,就可以把狗牵走。
我是知识青年,不相信神神鬼鬼的事,想养条猎狗的心愿一直未能实现,现在有这等便宜,岂肯错过。我便掏了十元钱,把狗牵了回来。
农闲时节,我带着花鹰上山打野兔。不知怎么搞的,在跳跃一条只有半米宽的小溪时,脚脖子突然扭了一下,当即肿了起来,敷了半个月的草药才见好转。
我带着花鹰到老林子里去埋捕兽铁夹,刚把捕兽铁夹埋进布满野兽足迹的小路上,铁夹上的插销便自动脱离,我躲闪不及,砰的一声,铁杆重重砸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手背上立刻蒸起一只乌血馒头,一个月不能捏筷子。
连续出了两次意外,我心里未免发毛,回想起巫师所说的流黑泪的话,心想莫非花鹰身上真的带着阴气让我倒霉?这时,又发生了一件叫我魂飞魄散的事。
那天夜里,我到邻寨的知青点找人聊天,半夜才带着花鹰起身回家。沿着昆洛公路走了一半,突然,花鹰咆哮起来,岔进一条小路朝山坡奔去,我跟在后面,高一脚低一脚跑得晕头转向。
花鹰突然停止了吠叫,奔回我脚跟边,它嘴里叼着个什么东西,白白的,圆圆的。我弯腰从它嘴里接过来凑到鼻子下一看,差点惊厥得心脏停止跳动,我捧在手里的竟然是一只骷髅。
这时,我开始相信,花鹰身上确实裹着一团阴森森的鬼气。我降价五元想把花鹰处理掉,没人肯要,杀又杀不得,卖又卖不脱,只好扔掉。
要想扔掉一条忠诚的猎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想把它送到森林里去当野狗,我用一块布蒙住它的眼,借了辆自行车,一口气骑了十几公里,又爬了两座山,扯了根藤子把它拴在荒山沟的一棵小树上,然后不等它咬断脖子上的藤子,我就迅速骑着自行车回家。
但第三天傍晚,猛然听到村口传来一阵熟悉的狗叫声。接着,它来到我面前,眼里闪烁着久别重逢的惊喜,激动得叫声都有点喑哑了。它拼命朝我怀里扑,伸出长长的舌头,要来舔我的脸。
我火冒三丈,飞起一脚朝它的腹部踢去。这一脚踢得很重,我踢断了它的肋骨,可它并没因为我踢断肋骨而舍得离开我,我只要一出门,就会看见它像个幽灵似的出现在我的视野内。它总是在离我三四十米远的地方,弯曲着身体,贼头贼脑地窥探。
那天,我用芭蕉叶包了几坨香茅草烤牛肉,来到寨子后山的百丈崖上,绝壁上长着一些带刺的紫剂,悬崖极陡,连猴子都无法攀缘。不用说,花鹰还是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后面。
我用柔和的声调叫道:“花鹰,过来!花鹰,过来!”
这笨蛋,以为我真的要和它重修友情呢。
我掏出一块牛肉,浓郁的香味立时弥漫开来,花鹰兴奋得朝我拿牛肉的手乱扑乱跳。
我用身体挡住它的视线,摊开手掌,用牛肉在它的鼻前逗弄了两下,然后突然将牛肉向悬崖外面抛出去,随即横跨一步,闪出一片空旷。
花鹰纵身一跃,向空中那块牛肉咬去,它倒是准确地叼住了牛肉,可身体己完全冲出了悬崖。这时,它才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急旋狗腰,想退落到悬崖上来,但已经晚了,它像块掉进水里的石头一样,从悬崖上沉了下去。
我等着听物体坠地的訇然声响,可我听到的却是狗的哀叫声。它见我的脸从悬崖上伸出来,喉咙里发出咿咿呜呜的哀叫,眼睛里泛起一片乞怜的光。
我知道,它这是在向我求救,我只要伸下一只手去,就可以把它从绝境中救出来,但我没这样去做。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回寨子去了。
当天下午,我从流沙河钓鱼回来,一进寨子的龙巴门,就撞见了花鹰。它浑身被紫剂撕扯得伤痕累累,血几乎把身上白毛全染红了,嘴豁开一个大口子,含着一团血沫。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死里逃生的,我没兴趣考察它的历险记,我只担心它会不会还来纠缠我。但这一次它学乖了,也知趣了,看见我不再摇尾巴,也不再柔声吠叫,而是一扭头钻进水沟,躲得远远的。
谢天谢地,我总算摆脱了它的纠缠。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到流沙河去游泳,四周不见人影,静悄悄的。我游进一片芦苇,忽然听见芦苇丛里嚓喇喇一阵响,一条两丈来长的印度鳄张着巨嘴,朝我游来。
我赶紧掉头向岸上游去,印度鳄虽然身体庞大,在水里却异常灵活。又扁又长的尾巴像支巨桨,轻轻一划,就像支箭一样蹿了上来,离我只有十来米远了,我还泡在河中央呢。
我急了,一面奋力划动双臂,一面大呼救命。要命的是,这里离寨子有一公里多,我嗓门再大别人也听不见。我想,我马上就会被该死的印度鳄衔住一条腿,拖进河底的淤泥里闷死,然后被大卸八块吞进鳄鱼的肚子里去,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
我绝望地游着、叫着,突然,我听见一阵熟悉的狗吠声,抬头一看,花鹰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河堤上。“花鹰,快来救我!”我赶紧向它招手,大叫一声。它毫不犹豫地冲下河堤,扑通跳进水里,迎着我游过来。
因为断了肋骨,它游泳的姿势很别扭,弯仄着身体,像在跳水中芭蕾。但它游得十分卖力,四条腿拼命踩水,很快就来到我的身边。它好像从来没有和我闹过什么不愉快,好像我们彼此之间从未产生过隔阂。它贴到我的身上,黑尾巴从水里竖起来,朝我摇了摇,用圆润的声音汪汪叫了两声,似乎在说,主人,你别怕,我来了!
然后,它转过身去,冲着印度鳄发出一串猛烈的咆哮,似乎在说,你这个坏家伙,有我在,你甭想伤害我主人一根毫毛!
花鹰为我挡住了印度鳄,为我挡住了凶恶的死神。
我爬到岸上,才敢回头去看,但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茂密的芦苇遮断了我的视线,只听到芦苇深处传来狗的吠叫声和撕咬声,传来鳄鱼尾巴的搅水声和泥浪的翻卷声……
我回到寨子,立刻动手在我的屋檐下搭狗棚。我要用草药接好花鹰被我踢断的肋骨、用香皂洗去粘在它身上的树脂草浆、煨一锅红烧牛肉滋补它虚弱的身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它离开我了。我把狗棚盖得特别宽敞,大得连我都能钻进去睡。我觉得我应该和花鹰颠倒一下位置,我只配做一条狗,而它,完全有资格做一个人。
我守在新盖的狗棚前,等着我的花鹰归来……
(科荷摘自《小说月刊》2010年第9期图/宋德禄)